小熊不骨
【故事簡介】我堂堂一個上仙,沒想到竟然淪落到跟一匹戰馬爭寵的地步。喂。那個英俊瀟灑又不愛說話的戰神你看我一眼好嗎!和一匹天馬朝夕相對是沒有前途的!
【一】
身為司戰署的二把手,我最近很忙。
近段日子三界紛爭一事告一段落,仙界戰神末程領兵凱旋,而我們司戰署的職責便是打掃戰場和處理戰爭的后續事宜。
戰事過后戰場上遺留的各路妖魔鬼怪的尸體,我們要去處理;被戰火波及的凡界生靈跑來投訴,說戰事影響了它們的修仙大計,我們要去安撫……總而言之,我們真的很忙。
可是玉皇大帝還嫌我們的事不夠多,又分配給我一項任務——天兵、天將常年同妖魔戰斗,為免他們被戾氣侵擾,迷惑心神,影響天庭的祥和之氣,特命司戰署前去解決此事,堅決將一切邪魔歪念扼殺在搖籃里。
換句話說,玉帝就是讓我這個司戰署里如花似玉的姑娘,去和天兵、天將里的那些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兒談談心。
我想,玉帝的腦門一定是被王母給踹了,這不擺明了是送羊入虎口嗎!
但我素來遵循著做一行愛一行的職業道德,況且玉帝還答應我,要是我能辦成這差事,就將我升為司戰署一把手。
所以,我抹了把臉,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望著我今天的談心對象,遞上一杯我新泡的茶:“戰神大人請喝茶。”
他呆呆地望著我,并不伸手接茶杯,只是動了動嘴唇,臉色突然有些蒼白。就在我以為他不愛喝茶,正要收回茶杯時,他忙不迭地一把搶過,緊緊地攥著那小小的茶杯,一飲而盡。
見他一副豪飲的模樣,我在心里無奈地想著:戰神大人,你慢點喝,沒人同你搶呀。
我瞥了他一眼道:“戰神大人,今兒個心情好不好?”
“嗯。”
“你要是有啥不開心的,說出來讓我開心……哦,不,是讓我為你分憂解難。”
戰神末程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悶悶地應了一聲:“嗯。”
嗯!
“嗯”是幾個意思啊?!
我還沒來得及發火,坐下來還沒說上幾個字的末程突然主動開口:“御馬監開了。”
“啊?”
“我還有‘四,仙子再會。”
末程扔下這幾個字便閃身不見了。
“戰神大人,你要走,至少也把茶杯還給我呀!”
我知道,他這是跑去御馬監看望他的愛馬了。天庭眾仙皆知,戰神末程有一匹恨不得能時刻和它守在一起的愛馬,名喚商商。
我還沒來得及再說什么,玉帝卻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笑瞇瞇地道:“桑桑呀,你跟末程聊過了?”
此刻我恨不得撕破玉帝這張笑得像極了狐貍的笑臉,沒好氣道:“他身上一片純凈之氣,哪來的戾氣?我看再這樣聊下去,他沒事,我反倒是要被戾氣攻心了。”
玉帝搖頭晃腦,一副質疑的模樣:“昆侖鏡的預知是不會錯的。它告訴我們仙界將有‘森仙墜入魔道,而這魔氣則指向這批歸來的天兵,末程‘四最有可能的。”
我怒道:“捋直舌頭好好說話,不許學末程!”
沒錯,威風凜凜的戰神大人不會翹舌音。
而在這個天庭里,我最討厭的仙就是某個一登場就意味著有戰事,一有戰事就意味著我們司戰署會很忙,并且還不會說翹舌音,每次都把“商商”念成“桑桑”的戰神。
沒錯,我最討厭末程了。
【二】
我從未像現在這般討厭我的看家本事。
照妖鏡能照出妖怪的本來面目,而我卻能識破蘊藏在他們心底的那抹戾氣。戾氣一旦放任不管,在某個時機的觸發下,有可能會吞噬神仙的心智,令其墮入魔道。
當然,我的看家本事能發揮作用還有一個前提——對方肯同我講話,說得越多越好。
這就是為什么玉帝要讓我同那群天兵、天將聊天談心。
可是偏偏末程是個悶葫蘆,半天憋不出一句話,這委實讓我覺得難以下手。況且玉帝又下了死命令,為了不引起妖、魔兩界的注意,這一切必須低調行事。
所以這就意味著我不能跑到末程面前,用刀架著他的脖子威脅道:“喂,我懷疑你要墮入魔道了,所以你快跟我講話!”
唯今之計,只能靠智商取勝了。
于是我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法子,在末程最常去的御馬監守株待兔。
看守御馬的小仙早早便被我打發了出去,我百無聊賴地等了好一會兒,才看見那一身灰色勁裝,因常年征戰致使渾身帶著一股肅殺之氣的末程出現在我眼前。
我有些緊張地看著他大刀闊斧地朝我走來。在距離我僅有一步之遙時,他停下腳步,慢吞吞道:“桑桑。”
末程其實長得很好看,不同于其他仙君那種清俊秀氣,他劍眉星目,陽剛氣十足,舉手投足之間都十分爺們兒。剛剛看著他的那一剎那,我竟然有些心悸,但是他一開口,便立馬打消了我所有不該有的念頭。
三界傳言,戰神末程極其冷酷,面對敵人絕不會手下留情,就算是面對一眾仙友,他也如同冬風一般冷冽無情——換句話說,如果你在路上與末程“狹路相逢”,千萬別指望他會主動同你打招呼。
所以我敢肯定,他叫的絕對是——商商。
末程用漆黑的眸子打量了我一會,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竟然從他眼里看到一閃而過的笑意。
他緊抿著唇,在喊了桑桑之后,就再也沒說過話。我有些忍耐不住了,便喊了一聲:“嘶——”
末程這才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然后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個看起來有些奇怪的刷子,開始給我刷毛。
是的,他開始給我刷毛。
我沉默了,我決定回去弄死那個叫阿福的御馬監小仙。我就是因為偶然間聽到了他同仙友八卦,說末程來御馬監不干別的,就愛和那匹叫商商的戰馬低聲不知道說些什么,才會出此下策,變身為一匹馬站在這里守株待兔。不然我也不會放下自己身為上仙的尊嚴,變身成一介畜生出現在這個破地方。
可是末程給我刷了快半炷香的毛,卻半句話都沒有再說過,只是一邊給我刷毛,一邊時不時地低聲重復著那兩個字——桑桑。
“桑桑,我的桑桑。”
夠了,你住嘴!
不會翹舌音,這是病!戰神大人,請您務必不要放棄治療。
我不由得想起了我初見末程那一幕。
那時我剛位列仙班,只是司戰署里一個打雜的小仙,那一日被頂頭上司派去前方戰場運送物資,剛巧就看見末程迎面走來。
他一身銀白盔甲,手持長槍,或許是剛剛經歷過廝殺,臉上還有一絲血跡。他用漆黑的眸子望著我,直看得我心跳加速。
然后他開口了:“桑桑。”
那時的我太過天真,還不知道末程有不會念翹舌音的怪病,我一時被興奮沖昏了頭腦,竟然覺得他叫我名字的那一幕特別帥。
我當時琢磨著,大名鼎鼎的戰神大人,怎么會知道我這等小人物的名字?唔,他該不會是對我有點特殊的心思吧!
我有些口干舌燥,還未來得及開口回應他,與他來一場完美的邂逅,身后突然就傳來一陣馬蹄聲,隨著一聲馬兒的長嘯,一個黑影從我上空躍過,揚起的灰塵險些迷了我的眼。隨后,我看見那匹英姿颯爽的戰馬奔到末程身前,末程一個利落地翻身便騎上了它的背,一仙一馬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那一刻我便決定了,我討厭這個叫末程的戰神,更討厭那匹在末程眼中地位明顯高于我的戰馬。
而現如今,我討厭的那個戰神正在幫我刷著毛,溫柔得險些讓我忘記自己特地跑來御馬監的正事。正在這時,一早被我吩咐御馬小仙帶走那匹我討厭的馬,不知道打哪兒鉆了出來,揚起蹄子長嘶一聲就沖我踢過來。
我福靈心至,竟然從這聲長嘶中聽出來了商商那滿腔的憤怒——我就知道你不懷好意,竟然用這種手段騙去了本該我享受的刷毛福利!
我猝不及防,被商商一腳踢中了胸口,在地上滾了幾滾后,劇痛之下竟然恢復了原形。
我下意識地看向末程,只見他舉著刷子似乎是要往我這走,但最終還是站在了原地,牽著他的那匹馬遠遠地望著我,嘴唇動了動:“桑……”
桑你個頭啊!念不準音就干脆閉嘴好嗎?
我突然覺得十分委屈,我大老遠地跑來這里變成一匹馬,到底是為了什么?
當個神仙當得還不如一匹馬,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三】
我受到了傷害,不僅是身體上的,還有心靈上。
商商那一腳,讓我的胸口疼了好幾天,同時還讓天庭多了一個謠言——司戰署某二把手為了勾引戰神末程,不惜變成戰神愛馬,只為能夠親近于他。
我已經能夠想象得到,外面那些八卦神仙對我指指點點的那一幕。
于是我決定罷工。
可我萬萬沒想到,沒過幾日,傳聞中最不喜與人交際的末程竟然尋上門來。他來的時候我正在泡茶,抬頭看見他的那一刻,我下意識地遞過去一杯茶:“喝茶?”
我平生沒什么其他愛好,唯獨鐘愛泡茶。
末程二話沒說,接過茶一口吞盡。然后抬頭望了我一眼,向來平靜無波的臉上有一絲猶豫,張了張嘴像是想要說些什么,可末了只是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手指在上面比畫了一下,才遞給我看。
紙上寫著兩個字——抱歉。
我緊緊抿著唇,忍了半晌,還是憋不住地開了口:“戰神大人莫不是瞧不起我?明明不是啞巴,卻不肯開口同我說話,這是什么意思?”
末程撓了撓頭,模樣有些急切:“我不……”開口才吐出兩個字,他又閉上了嘴,開始在那白紙上比畫起來。
我成仙兩百年,還是第一次和別人用這種方式交流。
不一會兒,末程又將那張紙遞給我看——商商踢了你,我很抱歉。
我沒理他。
半晌,末程又別別扭扭地遞過來一張紙——近日那謠言你莫要當真。
我沒有當真啊!反倒是戰神大人您千萬不要當真才是!
我琢磨著,難得末程主動送上門來,這么大好的機會,我不趁機引誘他多跟我說幾句話,實在是浪費。于是我一把抓過他手中那張紙,沖他咧了咧嘴,果斷地轉移話題:“我胸口很痛啊,神醫說我需要多休息,可是我最近忙得都失眠了,不然你給我講講睡前故事吧,搞不好我一聽就睡著了呢。”
話音剛落,我就故意捂著胸口,皺著眉頭,表示自己真的很虛弱。
末程一聽,神色有些凝重,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竟然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一絲擔憂。他漆黑的眸子深深地望著我,伸出手像是想要碰我,但又縮回了手,一個閃身在我面前消失不見。
我還未來得及琢磨明白末程是不是惱羞成怒了,下一秒,眼前又乍現兩個身影。末程指了指我,比畫了一下,便沖被他抓來的那個小兵道:“說。”
小兵許是還在巡邏,突然被任性的頂頭上司抓過來,一頭霧水道:“說什么?”
“故‘四。”
我:“……”
小兵:“……”
末程認真地點了點頭。
小兵咽了咽口水,艱難地開口:“從來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
我:“閉嘴。”
末程疑惑地看向我,我揉著眉心,有些頭疼地看向那小兵:“你的聲音聽得我很煩,你是不是有什么煩心的事?”
小兵愣愣地看著我,好半天后才結結巴巴道:“也不是很煩心,就是……”他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差點忘了大事了!末程大人,我找您是要向您稟告,您的戰馬不見了!”
縱觀整個天庭,近日與商商結怨的就只有我一個……
我心里一咯噔,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我下意識地一把抓住站在我身側的末程的手:“不是我干的!”
末程的手不同于他身上穿著的冰冷戰甲,溫暖得不像話。
可我還未來得及仔細感受那抹溫暖,末程就一把甩開我的手,耳后根一片通紅。
我想,完蛋了,仙界有名的面癱臉戰神大人都被我氣得雙頰通紅了!
禍不單行,在這個緊要關頭,玉皇大帝那破老頭也跑來湊熱鬧,千里傳音給我:“桑桑呀,不好啦,太上老君卜出魔星大動,昆侖鏡預知的事怕是真的要發生了,末程那邊你究竟談得怎么樣了?”
怎么樣?能怎么樣!他連話都不跟我說!
我再也顧不上其他,沖過去又一把抓住末程的雙手,緊緊地盯著他:“戰神大人,請答應我這一生最誠摯的請求,你能不能給我念一遍《關關雎鳩》?”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四】
末程最終還是沒能給我念詩,他急急忙忙地跑去尋他的愛馬了。嗯,還非常順手地又帶走了一個我心愛的茶杯。
托失蹤的商商的福,天庭近日又多了一個關于我的傳聞——司戰署某二把手因愛生恨,記恨商商奪走了戰神大人的所有寵愛,一怒之下將手無縛雞之力的戰馬綁了去。
手無縛雞之力?
開什么玩笑,商商一蹄子就可以把身為上仙的我踢回原形啊!
聽說末程翻遍了整個九重天都沒能找到商商,這幾天都將自己關在戰神府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我咬了咬牙,決定兵行險招。
玉帝說魔星大動,要是晚了可就來不及了。
我再次變身成商商的模樣,悄悄地潛入戰神府。看見末程的時候,他手中似乎拿著一卷書,他抬頭望了望我,有些詫異:“你怎么跑出來了?”
我覺著末程這句話有些不對勁,但一時也沒能想出哪里不對,便揚了揚蹄子,學著商商的模樣慢慢湊近末程,用腦袋蹭了蹭他的臉。
據我觀察,商商最愛用舌頭舔末程。
于是我伸出舌頭,看著末程那英俊的側臉,一顆小心臟撲通撲通直跳,半天沒能下得了嘴。
幸好此時末程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又低下頭開始自顧自地低聲念叨著什么。
我湊耳去聽,隱隱約約聽見他在說著什么:“關關雎鳩,在河‘子奏,窈窕‘蘇女……”
我曾聽過各種各樣的聲音。
玉帝雖然為老不尊,可是他的聲音在我聽來就是帶著上位者的威嚴、霸氣,以及讓人不得不信服的魄力。
看守南天門的小哥,雖然平日里時常抱怨上頭大材小用,讓他來看門,可是他的聲音卻一絲低沉都沒有,滿滿都是雄心壯志和積極向上的情緒。
可是我卻聽不懂末程的心情。
許是他本就不愛講話,平日聽他說得最多的也就是“桑桑”、“嗯”、“仙子再會”。可是現如今聽他很努力地、一遍一遍地念著這短短的十八個字,我只覺得心里像是被種下了什么東西,迅速地發芽、抽枝、開花,撐得整個心房都滿滿的,像是有什么東西就快要溢出來一般。
我深吸一口氣,伸出舌頭迅速舔了末程一口。
反正我現在是商商,這些丟人的事情全都是商商干的!
我興奮地長嘶一聲,正準備再接再厲再糊末程一臉口水時,千百年來一直亮如白晝的天庭卻突然陰暗了下來,整個九重天似是被什么東西撞到了一般,劇烈地搖晃了一下。末程臉色一變,連忙一甩袖子,將我拉到了一個房間前,迅速將我推了進去。
他叮囑我:“不要‘粗來。”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他便把門關上,似是又在門外下了幾道禁制,才急匆匆離去。
我回頭,正好瞧見一張熟悉的長臉在我身后。
商商:“嘶——”趁我不在,又來勾引我主人!
我:“你聽我解釋……”
我連忙變回人形,正要對它說些什么,卻瞧見商商四蹄都被堅硬無比的精鋼鎖住,而此刻它十分暴躁,像是想要掙脫束縛。
難道說……傳聞中被我綁架了的商商,實際上是被它主人給鎖了起來?
“玉帝,如果末程真的墮入了魔道,他會有些什么表現呢?”
“唔,就是會喪失理智,干出平常不會做的事情,比如把他的心肝寶貝商商給鎖起來什么的啦。哈哈,我就是舉個例子,你不要當真喲。”
玉帝,你個烏鴉嘴,大事不好了!
雖然我并沒感受到末程的戾氣,可是他好像已經瘋了,怎么辦?他不僅把商商給鎖了起來,還在它腦袋上種了一個角啊!
商商的腦袋上長出了一個銀色的角啊!
【五】
末程領兵凱旋之時,玉帝告訴我西邊魔星蠢蠢欲動,仙界恐有大劫發生,我便自告奮勇要監管戰神末程。
玉帝問我為什么。
我張口便道:“因為我跟他有仇啊,他給我們司戰署帶來了那么多麻煩,而且竟然還敢把‘商商喊成‘桑桑,簡直讓我不能忍!倘若他真的要墮入魔道,我一定要親手將他關入天牢!”
我騙了玉帝。
就算末程真的墮入了魔道,我拼死也要帶著他逃出仙界。
沒錯,我喜歡末程,打從兩百年前第一眼看見他起,我就喜歡上了他。
人界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哦,對,一見鐘情。
可是末程卻不喜歡我,這兩百年間,哪怕我厚著臉皮以司戰署工作的名義湊上去找他,他也是能躲則躲,仿佛一碰到我就會發生什么不好的事一樣。但他對待商商的態度,卻溫柔得讓我妒忌。
明明我長得這么如花似玉,哼!沒眼光的家伙,你就和那匹蠢馬過一輩子吧!
可我不甘心。
我這么聰明機智、才貌雙全,我不相信他真的寧愿喜歡那匹蠢馬也不愿喜歡我。
有時候想想,做神仙做得像我這樣,和一個畜生爭風吃醋,也真的是滿心酸的。
而現如今,戰神府某個偏僻的房間里,我望著眼前長了一只角的商商,撇了撇嘴,準備離開這里。商商卻長嘶一聲,張嘴咬住了我的衣角,大大的眼睛里滿是乞求。
唔,看在情敵的份兒上……
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幫它解開了困住它四肢的鎖鏈。
可是下一秒,這忘恩負義的商商竟然用那多長出來的角一把挑起我,帶上我撒開腿就往門外跑去。
末程瘋了,把他的愛馬鎖了起來。
商商也瘋了,帶著我一路狂奔,直接闖進了九重天,一腦袋撞上那鎖妖塔。
我想,我闖大禍了。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這一日發生了許多大事。
先前天庭發生的那些異動,是因為地處九重天最西邊的鎖妖塔里鎖著的、一顆蘊含天地兇殘之氣的麒麟角暴亂,它蠢蠢欲動,似乎是想從鎖妖塔逃出來,弄得整個天庭妖氣彌漫、動亂不堪。
末程或許是感受到了濃烈的妖氣,才急忙將我推進鎖住商商的房間,匆匆離去。
他大概沒料到我會放了商商,商商則帶著我一路橫沖直撞,撞開了鎖妖塔的大門,直奔鎖妖塔第九重。在那里,我看到了令我永生難忘的一幕。
鎖妖塔里,漆黑的麒麟角被末程捧在手心,整個塔里邪氣彌漫。那漫天的邪氣是從麒麟角里噴涌而出的,它們聚成了一團,將末程包裹在其中,末程那身銀白色的戰甲已經變得漆黑無比。
末程他……被麒麟角的邪氣侵蝕,墮入魔道了。
我只覺得心沉到了谷底,仿佛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要離我而去。
我愣愣地看著末程轉過頭,露出一口白牙沖我笑道:“桑桑,我會保護你的。”
話音剛落,鎖妖塔內就瞬間出現許多天兵、天將,他們將末程團團圍住,領頭的托塔天王面色深沉:“末程上仙,你既已墮入魔道,那就得罪了。”
被他們困住的末程卻只是看著我笑。
莫名其妙地,我突然覺得熱淚盈眶,眼淚不偏不倚地滴在商商腦袋上那多出來的銀角上。下一秒,我只覺得眉心一燙,神智像是全部被抽離出了軀體,被一股隱形的力量驅使著俯身商商。
在暈過去的那一刻,我似乎看見了南天門下,眉目清秀的末程笑著沖我喊:“桑桑。”
【六】
我就知道,末程也是喜歡我的。
因為在昏迷之中,我竟隱隱約約想起了什么。
那時大概是一千年前,那會兒天庭還未成立司戰署,三界之間也經常打仗。
我的職責便是坐在南天門下,等候著那些渾身疲憊、經歷過戰事的天兵、天將重返天庭,笑瞇瞇地遞上一碗熱茶。
奈何橋上的孟婆是我遠房表姐,她煮的湯能使人忘記前塵往事。
而我煮的茶,卻能凈化一切兇殘之氣,使得這些飽經滄桑的仙將仍能保持一顆祥和的仙心。
末程與我青梅竹馬,我倆一同成了仙,他天資過人且力大無窮,不久便成了赫赫有名的戰神,我卻還是在這南天門下安心地賣茶。
末程五大三粗,不笑的時候那張臉看起來兇神惡煞,著實有些嚇人,可一旦他笑起來,卻十分憨厚老實。
南天門下,他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看起來有些傻乎乎:“桑桑,我渴。”
我逗他:“渴?那你要什么呢?”
他便皺起眉頭,一副很糾結的樣子:“桑桑,擦……擦?”
末程天生五感受損,尤其是聲,所以他打小就不會說話,我花費了數百年教導他如何發音、吐字,可他終究不能像正常人那般說得字正腔圓。
我便不再戲弄他,舀了一碗茶親手端給他,看著他喝得眉眼彎彎,一副滿足的樣子。
我曾想,要是這日子能這么一直過下去也不錯。
可是我卻忘了,這世間一切都有定數,一切都是守恒的,兇殘之氣不可能無緣無故就消失不見。
末程他們經年累月與妖魔廝殺,自然會沾上妖魔死亡之時散發出的怨念,為了不讓怨念侵占他們的心神,我便一日一日地替他們煮茶。
可是那些兇殘之氣究竟去哪了?
我那孟婆表姐長得漂亮,可人卻有些精神恍惚,原因無他,那些被孟婆湯奪去的凡人記憶全都存在了她的腦海里,腦中的故事多了,她便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了。
而我,則因為體內兇殘之氣太盛,變成了魔。
我的身體不受自己控制,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天庭作亂,玉帝命四大神獸鎮壓我,逼迫我變回麒麟的原身,將我困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里。
然后我看見末程緊緊抿著唇,將我從煉丹爐放了出來,對我說:“桑桑,不要怕,我保護你。”
他斬下我的獨角,將獨角封印在鎖妖塔之中。
而沒了獨角、喪失了神智的麒麟之體,則變成了戰神末程的戰馬商商。
末程又向玉帝借來引魂燈,將我的魂魄鎖在女媧石之中交給了玉帝。可是他萬萬沒想到,經年累月,在女媧石充沛的靈力幫助下,過了八百年,我竟又修成了仙。
【七】
一覺醒來,我發現自己回到了原本的軀體里。
我的耳邊仿佛還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喊著:“桑桑。”
沒等我回過神來,玉帝那張為老不尊的臉就出現在我眼前:“喲,醒來了?”
我一把揪住他的胡子:“末程呢!他怎么樣了?”
玉帝“哎喲哎喲”地叫喚道:“我都提醒你了,魔星降世,他當然是已經墮入魔道,即將被關入煉妖壺了!”
煉妖壺,能煉化這世上的一切兇殘之氣,其內是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一旦踏入壺中,便要經受沒日沒夜的天雷,用以祛除七魂六魄中的戾氣。
不同于只是困住妖魔的鎖妖塔,煉妖壺這種東西存在,光是名字便能令大批妖魔聞風喪膽。
我只覺得渾身無力,有些無望地看著玉帝:“末程他……究竟同你做了什么交易。”
玉帝嘆了口氣:“兇殘之氣需要有個載體才能讓煉妖壺煉化,當年你魔化之時,末程找到我說……他愿意替你進入煉妖壺。”
這世上唯有麒麟才能成為兇殘之氣的載體。
而我與末程都是麒麟。
末程斬斷了我的角,沒了麒麟角,我自然無法再回原本的麒麟之身。于是他便花費了上千年時光,把他的角移給了商商,只為了能留給我一具完整的麒麟之體,讓我能夠重新變回麒麟。隨后他帶著我的角,馬上就要踏入煉妖壺。
我沉默了,許久才艱難地開口:“那你又為何要故意讓我以觀察之名去接近末程?”
“鎖妖塔鎖不住你的麒麟之角,我算算日子,已經快到與末程約定的時間了。可我并不想讓你知道真相后后悔,所以我想給你一個機會,若是你能通過末程的聲音聽到他藏在心里的那些話,或許……唉,左右你們兩個都需要犧牲一個,這個選擇我原本希望能讓你們兩個共同決定。”玉帝頓了頓,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沒想到到了最后,末程還是不顧一切,自己闖入鎖妖塔,自愿被那麒麟角里的兇殘之氣侵蝕,墮入魔道。”
所以……所以末程這些年來才故意躲著我,不同我講話。
我抬頭看向玉帝:“我想見末程。”
末程明日就要被關入煉妖壺,此刻正被困在鎖妖塔,我見到他時,他正閉著雙眼半靠在冰涼的墻上,看起來十分累。
我腦中思緒萬千,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好半天才艱難喚道:“末程。”
他動了動睫毛,卻沒有睜開眼。
我眼巴巴地望著他:“其實……這兩次我變成商商,你都認出來是我了,對吧?”
“……”
“末程,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忘記你的。”
“……”
“你同我說說話好不好?”
末程終于睜開了眼,沖我虛弱一笑:“桑桑,怕黑。”
他指了指鎖妖塔外亮如白晝的天空,又道:“天庭很亮,不怕。”
我捂住嘴,只覺得熱淚盈眶。
末程的聲音輕得仿佛下一秒就會消失不見:“桑桑,怕痛。”
“末程……”
“煉妖壺里有天雷,你不要去。”
眼淚再也止不住,我恨不得此刻就沖到他面前,將他緊緊地抱在懷里:“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末程沖我笑:“桑桑,我要當大英雄,保護你。”
我出生那會三界大亂,麒麟一族被妖界襲擊,不少麒麟都被他們抓去奴役,而我同末程也在其中,我們自小就飽受妖獸欺凌,等到成年后才好不容易逃出妖界,修煉成仙。
而末程在學會說話之后,常對我說的一句話就是——桑桑,我要當大英雄,保護你。
【八】
末程進了煉妖壺,聽說他什么都沒帶,只隨身帶了兩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茶杯。
我望著眼前缺了兩只茶杯的一套茶具,做了一個決定,一翻身爬了起來闖進玉帝的寢宮,抱著玉帝的大腿威逼利誘他將昆侖鏡借給我。
通過昆侖鏡,我看到了這兩百年來我所沒見過的末程的另一面。
我重生后與他初見的那一幕,末程騎著商商馳騁而去,半晌卻又回到了原處,望著空無一人的荒漠,摸著商商的腦袋,他突然就笑了:“桑桑,你回來了。”
風吹過,卷起一地黃沙,末程就站在這片黃沙之中,輕笑道:“你回來了,真好。”
后來末程領兵凱旋,玉帝命司戰署關注仙將的心理狀態,我同末程還沒聊上幾句,他便以御馬監開門為借口匆忙離去。我通過昆侖鏡看到他坐在御馬監的草地上,仰頭望著天空,商商則在他身旁慢悠悠地來回踱步。
“桑桑,今天我心情很好。”
商商用頭蹭了蹭末程,末程騰出一只手替商商撓了撓腦袋:“桑桑,你很快就可以變回以前的樣子了。”
昆侖鏡中的畫面一轉,我又看到了自己被商商踢中胸口、變回原形那一幕,我委屈著憤然離去之后,末程站在原地,手里舉著刷子,好半天都沒動彈。
半晌他才松開刷子,來回焦急地走了幾圈:“桑桑怕痛。”
末了,他竟然把商商留在原地,身形一閃,直接捏了個瞬行術的訣出現在我的門外。或許是怕使用法術引起我的注意,之后他竟然開始笨手笨腳地爬上我的墻頭。
鏡子里,我坐在房間內生悶氣,全然不知窗外有一個偷偷摸摸爬上墻頭的傻瓜,正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我。
傻瓜,真是個傻瓜。
不知打哪兒來的水珠落在昆侖鏡上,鏡面泛起一陣漣漪。我愣了愣,摸了摸臉頰,卻摸到了一片冰涼。
【九】
我又在南天門下擺了一個茶攤。
我等著某一天,那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桑桑,渴。”
渴?喝碗熱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