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苗
簡介:
她應該是史上最倒霉的皇帝了吧,來到這個一千年后的陌生世界,不得不和背叛她的仇人和平共處,甚至還要學會對他撒嬌這種丟臉的技能,皇帝的尊嚴徹底碎成了渣渣。
一
2016年,G市人民醫院急救科走廊外。
“國家6A級景區,寧朝皇宮尊和宮外發生惡性踩踏事件,截止到現在已有十八人受輕傷,現在正在搶救的傷者是神風旅行社的宋姓導游,目前傷勢不明,請宋和鈴的家屬看到新聞后盡快趕到醫院!”
手術室外的過道上擠滿了被踩踏人士的親戚朋友,而手術室內,幾個醫生圍著手術臺忙前忙后。
“宋和鈴!宋和鈴的家屬來了沒有——”
“沒有!她是孤兒,來的是她單位的領導……”
“大腿、肋骨處粉碎性骨折……腦后多處損傷,啊——王大夫,病人睜眼了!”
確切地說,南皇是被氣醒的。
她的記憶還停留在自己御駕親征時的戰場上,一支冷箭穿透她的盔甲,馬鳴風嘯,在中箭從馬背翻滾下地時,她近乎自虐地想——
自己說不定是大寧朝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死在戰場上的女皇吧,還是被未婚夫與親妹妹聯手逼死的女皇。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兩個人,聯合起來將她的軍,甚至在外敵當前之際,殺害她的心腹大將,讓她陷入無人支援、孤軍奮戰的境地。
而后,她就恍恍惚惚地陷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酣夢中,夢很沉,直到耳邊的吵鬧聲越發清晰,比皇宮初夏鳴叫的蟬還要聒噪。
究竟是哪個宮的奴才不僅大肆喧嘩,還膽大妄為欺君罔上地試圖扒開她的眼皮。
都說“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南皇這口氣簡直就像錢塘江的潮,不要命地沖出喉間——
“都——給——寡——人——滾——下——去!”
正在考慮要不要給病人加點麻藥的醫生:“……”
南皇不愧是巾幗英雄,當她發現這兒不是皇宮也并非戰場,只是間通體素白的密室牢獄時,她迅速掃視過四處泛著冷光的古怪行刑工具,還有此刻面前穿著白袍,用白布遮臉的古怪男女。
“寡人這是在哪兒?”南皇氣若游絲,全靠帝王尊嚴撐著,“你們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這……”
“讓寡人猜猜,這些是應大將軍還有清河公主的意思吧,寡人不管他們應諾了你們什么,你們最好考慮清楚,寡人才是大寧國名正言順的皇帝,想害寡人,你們一個也逃不了!”
是的,一定是他們干的。
怎么就沒早發現應弘和清河有一腿呢?如果不是大婚前清河陪她看禮袍時,她恰好發現應弘貼身佩戴的玉佩居然戴在清河脖子上,她估計真是一點蛛絲馬跡也瞧不出吧。
或許連這點“恰好”,都是清河故意給她看的。
她雖然虛弱疼痛得不行,拼盡全力也要用眼神釋放屬于九五之尊才有的威嚴,她很欣慰,因為那幫亂臣賊子果然齊刷刷退后數步,不敢再靠近。
護士:“……咋,咋整啊?”
醫生:“我先撤,你殿后,撐住點,我這就去神經科搬救兵!”
護士要哭了:“……可今天神經科休假啊。”
二
在差點被遣送精神病院的前一晚,南皇終于認清現狀。這是一千年后的世界,沒有女皇,沒有寧國。
祖宗都說“忍字頭上一把刀”,但在看到自家恢宏雄偉、美輪美奐的皇宮徹底淪為只要買票就能進的景點時,堅強如南皇也不禁嘩啦啦滑下兩行清淚。
——五十元,算起來比京城最糟糕的戲園子還廉價啊!
——哦,五十元還是旺季的價格,淡季的話……
作為神風旅行社的員工,南皇義正詞嚴地對社長提出建議:“就算要收錢,也應該收個合理的價格啊。”
考慮到自家員工自上次意外后腦子就不好使,社長不敢刺激她:“那小宋你覺得多少錢合適?”
南皇斟酌了下自己現在每月的餉銀:“寡……咳,我覺得淡季五千,旺季一萬勉強吧。”
社長扶額興嘆,自從宋和鈴復工后,投訴電話壓根沒斷過。
就在這時,椅子哐當倒地,宋和鈴猛地從椅子上“崛地而起”,只見她單拳緊握,直視著墻上懸掛的液晶電視,眼珠子烈火森森,說是見到殺父仇人也不為過,從斯文典雅瞬間變成勢如猛虎。
“小,小,小宋,你,你,你今天是不是忘吃藥了?”
南皇這時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因為她在電視里看到了應弘。
她不可能認錯,那人面容上的每一寸起伏、每一個動作她都暗暗描摹過不知多少遍,屏幕中被眾星拱月的男子留著時下流行的短發,輪廓分明的臉與千年前重疊得毫無間隙——
就是化成灰,她也絕不會認錯。
三
圈里人都知道,當今最炙手可熱的應大影帝是位紳士。
即便面對毫無演技從早Cut到晚的女主演,應先生也依然保持著微笑的溫和態度,倒是一邊的導演氣得破口大罵。
偽裝成片場工作人員的南皇壓低棒球帽,神態肅穆得仿佛準備刺秦王的義士,她借著推盒飯車的機會經過應弘的那一瞬間,心怦怦亂跳,亂了章法地狠狠瞪過去。
站在導演側邊的男子并沒抬頭,而是半彎著腰在看回放,襯衣袖子虛虛挽在手肘上,墨鏡架在腦袋上,嘴角的弧度親切迷人,蟬聯數屆“最性感男星”的應大影帝今天照舊迷人。
拍攝地點是在市音樂大廳門口的草坪外,看著男子被眾多女人團團圍住求簽名的模樣,南皇真想仰天大笑,堂堂寧國大將軍墮落成任人圍觀賞玩的戲子,果真是天意啊!
……可轉念一想,自己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
哼,明星怎么著,她做導游每天也同樣被眾星拱月呢!
派飯時,應影帝一視同仁地對工作人員微笑:“謝謝,麻煩你了。”
南皇皮笑肉不笑地作害羞狀,壓低帽檐:“哪里。”
午休時間,EM娛樂金牌經紀人數了數,這是自家藝人第五次要去廁所,不禁奇道:“景弘,你這是腎虛呀還是腎虛呀?需要服侍嗎?”
“閉嘴。”應景弘抬手將額發撩至腦后,露出光潔白皙的額頭,臉上沒了方才的招牌笑容。
守在男廁旁邊的南皇將手上沒用完的瀉藥“毀尸滅跡”后,借著林木遮掩蹲守了沒一會兒,果然見那人朝這兒走來。
就像當年在習武場上,他第一次見她時一樣。
南皇還記得那日,母親下朝回宮,將應老將軍寫的折子交給她看,笑盈盈地對她說:“應家的人,還是識進退的。”
手握重兵的應家,為避開皇家猜疑,將獨子送到宮中,說是教習公主武藝,實則為人質。
應弘武藝超群,少年成名,被困皇宮自然心中郁郁,即便對著大公主也冷著個臉,公事公辦無甚笑意地朝她行禮。
“和鈴公主,在下應弘,以后便是您的騎射師父。”
十六七歲的少年,眼神利如刃清如水,南皇甚至都能見到對方眼瞳里自己呆滯的身影。
那會兒的自己犯賤得可以,總覺得對自己獻殷勤的都是圖她的身份,反而對著對自己不理不睬的應弘充滿了熱情。
用現代的流行語總結,自己果然就是作死的。
然而隔著千年的歲月,那個人再度朝自己走來,南皇運氣蓄力,如離弦的箭般噌地一下沖了出去。
聽到動靜,應景弘微微詫異,他下意識當是跟上來的影迷,風度翩翩正要掏筆,但見女孩猛地一個彎腰,應大影帝毫無準備地被對方蓄力已久的拳擊中腹部,疼得冷汗直下。
“應弘,這一拳,是寡人的!”
“小姐,你冷靜點,你——”
“別裝作不認識寡人,怎么,你害怕了?”
可憐應影帝生了一米八五的大高個兒,還隔三差五泡健身房,可論真刀實槍用拳頭說話,他是怎么也比不上自幼習武且上過戰場的女帝。
應景弘倉猝地爬起,眼前的女孩個子不高,一身運動服打扮,生得眉清目秀,雙目亮得嚇人,一口一個“寡人”,敢情是個出門沒吃藥的女神經病!
女神經病來勢洶洶,應景弘硬生生忍下喉中淡腥,也不知她使的哪門功夫,竟制得他半點力氣使不出。
“這拳,是寡人替你爹揍的,應家竟出了你這樣吃里扒外的家伙!”
女孩揪著他的領口,四目相視,女孩大而黑的瞳仁里好像壓抑著熔巖烈火,燒得臉頰赤紅,她的手很穩,但似乎又在顫抖。明明自己才是被揍的那位,但應景弘卻覺得對方似乎要哭了。
許久,他聽到對方沙啞著問他。
“……應弘,你真的忘記寡人了嗎?”
四
人是揍了,但心中的苦楚一分一毫也沒有減弱。
世間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有如此相似的人嗎?
南皇托著餐盤目光森森地盯著餐廳某個小包廂想得入神,正巧包廂門拉開,戴著寬大墨鏡和鴨舌帽,武裝得嚴嚴實實的男子走出來。
跟蹤應弘不是件容易的事,雖是戲子,但似乎也算得上戲魁,受寵程度超乎她想象,也許是之前打草驚蛇了,現在別說貼身跟蹤,在EM娛樂埋伏多日也才遠遠瞅到他一個后腦勺。
這回機不可失,南皇穿著這家日式高級料理店的制服輕快地尾隨而上,應弘沒有防備,剛進男廁,就被人從后推入隔間,隨后咔嚓一聲鎖好了門。
狹小的空間里,兩人一高一矮再度四目相對,應大影帝摘下墨鏡,露出臉上尚未恢復的烏青,怒極反笑:“這位小姐,你是有跟蹤癖嗎,我記得我們似乎無冤無仇吧。”
做好這一切,南皇重重呼口氣,肩膀松了下來。
應景弘不著痕跡地打量著眼前的人,二十出頭的年紀,頭發烏黑柔順,臉龐飽滿可愛,看神態舉止似大家閨秀,誰也猜不出她揍起人來就像李逵再世。女孩仰頭看他,瞳仁黑而明亮,沒有像上次那樣二話不說就開打。
然后他就聽到對方毫無波瀾地說:“應將軍,寡人出手全因你自作自受,寡人實在沒料到能在這里看到你。”
……好吧,原來還是個神經病。
應景弘這人,骨子里有點頑劣,況且平順太久,生活乏味得緊,忽然出現個女神經病,他竟然不覺得害怕,反而嘴巴蠢蠢欲動,不受控制地犯賤了。
好歹是拍過不少古裝戲,應影帝順竿爬上,回得像模像樣:“是啊,陛下,末將也沒想到會見到您,您最近別來無恙否?”
南皇呼吸一緊,腦子像被暴風雨卷得一片狼藉:“那上次你是故意裝作不認識寡人了?”
應影帝腦子一轉:“末將身邊閑雜人等太多,不方便說話,只好另找機會。”
狹小的空間內,南皇像失了力氣般靠在門板上。
男人假咳一聲遮住笑意:“陛下是身體不適了?”
現如今,這個陌生的世界里她只有應弘一個盟友,是一致對外,還是先報仇雪恨?
南皇思前想后考慮了下,決定暫時連橫合縱,她板著臉,道:“過去你做的事,寡人回去再跟你計較。”
她拉開一條門縫,謹慎地檢查四周有無人偷聽,廁所外她掛了“正在清理”的牌子,空無一人。
“寡人懷疑,眼前的一切都是敵人的詭計。”
應影帝不愧是拿獎拿到手軟的男人,表演分三個層次,先是思考,然后詫異,最后穩住:“陛下何出此言?”
“蝎蠻人本身就善用巫法,有迷惑人心智制造幻影的本事,據說他們的長老還能洗空人的記憶,就像這兒的人說的催眠一樣。當時援軍一直不來,左將軍背叛寡人,寡人與五千將士被困在荒雷山谷,人心不穩,就被賊人乘虛而入,施了妖法!”
“原來如此,不愧是陛下啊。”
橘黃色的曖昧燈光落在男人沉思的臉上,南皇對這張臉向來沒抵抗力,尷尬地挪開視線。
應景弘神態嚴肅,道:“那陛下有什么解決的辦法呢?”
南皇詫異:“寡人都做到這一步了,之后的事當然就交給你去辦了啊!”
五
本來施法之事南皇也是不太確定的。直到她在辦公室大姐的幫助下開始學習上網,她欣喜若狂地發現,網上居然有很多類似的事咧!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按著手機,用老掉牙的諾基亞藍屏手機通知應弘。
【這幾篇奇文,望多看多思,警惕賊人詭計。】
“噗——”
經紀人在廚房準備晚餐,老遠就聽到男子握著手機在沙發上亂滾一通差點笑岔氣,經紀人好奇地湊過去,什么嘛,原來是在看小說——
但,《風流皇帝的隔世情緣》是個什么東西!
《穿越時空就愛你》又是什么鬼!
應景弘在經紀人看白癡的眼神中,眉開眼笑地回。
【謝陛下不私藏,末將感激不盡。】
同一時刻,在老城區那棟破舊的出租房里,南皇盯著手機屏幕上的字,怔怔地發呆。
感激不盡啊……
應弘與她不一樣,他似乎忘了很多事。
以前的應弘對她可沒那么客氣,開始還好,在他幾次提出要回軍中歷練而被她暗中打回后,應弘對她就再沒好臉色了。
想來,他是覺得自己太霸道,將他視作可占有的玩物了吧。
可她也讓步了啊,他要去軍中,她答應了;他不肯成親,她也等了。
她的底線總在一步步地降低,而退讓的結果,不過是遭到他的背叛而已。
辦公室幾個大姐在閑聊愛情:“女人哪,會撒嬌就最好命了,要懂得示弱,懂得無助才好嘛。”
南皇豎起耳朵聽,心里比對了下,論模樣清河的確沒比她強多少,從小到大,她是最受母皇喜歡的孩子,能騎最烈的馬,能揮最重的矛,為啥清河才受男人憐愛呢,真是不懂啊……
“懂得用疊音的女人才是真女人!和鈴呀,別躲了,姐說的就是你,你說話就是硬邦邦的,哪個男人愛聽啊,來說一句‘人家就要小兔兔聽聽?”
南皇被大姐圍了個結實,她發現自己的威嚴神態毫無威懾力,人在屋檐下,她勉強張嘴:“小……小兔兔。”
大姐憂心忡忡:“看吧,一點都不會撒嬌,小心以后男朋友被人拐跑啊。”
南皇頓時被戳得千瘡百孔。
再次見面的地方在應景弘郊區的別墅里,南皇托腮端坐著,滿腦子都是各種起伏音調的“小兔兔”,論撒嬌她的確遜清河很多籌,如果真輸在這上面,那她也算心服口服。
正想著,她發現原本在一旁的男子沒了動靜。
“怎么了?”南皇疑道,“看完那些,還是沒頭緒嗎?”
“哦……還沒有。”應景弘回過神,胡扯說,“暫時想不到什么。”
南皇嘆了聲氣,兩手自然而然交疊在腿上:“那寡人再多找幾本給你好了。”
應景弘昨晚補了些關于臆想癥患者的書,剛剛坐在沙發上凝神沉思的女孩神態優雅不失端莊,素面朝天,膚色白皙透亮,哪怕蹙眉沉思,也自有一番驕傲不屈的貴氣。
不開口的話,還真看不出患病的跡象。
南皇蹙起的眉頭松了又緊,緊了又松,應景弘看她嘴唇動了下,但沒聽清說什么。
“人,人家就要——”南皇磕磕碰碰,決定不撞南墻不回頭地試試,“小——兔兔——”
南皇平日說話字正腔圓,應景弘頭回見她支支吾吾:“陛下你說什么?你要吐?”
南皇的臉漲得通紅,應景弘不由坐得靠近了些,手伸過去試探了她額頭溫度。
她不由得倒吸口涼氣——
撒嬌真那么有用嗎!上輩子連牽小手都得她主動,這回用個小兔兔就立竿見影了嗎!
“真的沒事嗎?”
靠得太近,南皇一時腦子灌水,鏗鏘有力道:“寡人要吃小兔兔。”
……糟糕,說錯話了,不是要吃小兔兔啊!
南皇一時口誤卻又騎虎難下,應景弘“啊”了一聲:“陛下要吃兔頭?”
做高位者,習慣了一言九鼎駟馬難追,要讓她承認自己緊張說錯話,還不如咬牙應了!
“……對!五香、麻辣各來一份!”
六
首先發現應景弘不大對勁的是他二十四小時無側漏的貼身經紀人。
今天車內氣氛太過詭異,偷瞥了幾眼,應影帝抱著手機嘴角翹翹,眼神溫和,估計連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在傻笑吧。
“我說,你是不是戀愛了?”經紀人咳了下,“要是的話,得跟公司報備一下。”
應影帝像看神經病一樣白了他一眼:“眼睛出問題了?趕緊去醫院掛個號。”
經紀人投降:“好好,對了,今晚Emma的生日趴你去嗎,她約你幾次了。”
“不去。”應景弘頭也不抬,“有點私事。”
所謂私事,也就是跟宋和鈴見面而已。
應景弘沒等到回信,放下手機側頭看窗外飛馳而過的街景,高樓林立,看得久了,好像連人都融化在這座鋼筋水泥打造的籠中。
但宋和鈴的出現是個意外。
她以為自己是皇帝,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她的大將軍,他知道她沒有騙人,她就是這樣以為的。
一本正經自稱“寡人”的姑娘好可愛。
已經不能單純用逗弄的心情來面對她,就像現在,半天等不到信息心就半懸——
她該不會出事了吧。
南皇那邊的確是出了點事。
社長在前頭低頭哈腰好話說盡才將投訴的客人送出辦公室,南皇鳳骨龍姿地往那一站,全程事不關己。
社長嘆息:“小宋啊,道歉真那么難嗎?”
南皇想了想:“以前的話,不可能;現在的話,如果錯在我,我會說。”
等忙完走出旅行社大門時,外面已下起了朦朧細雨,離約定的時間過了半小時,這時有車緩行到面前,車玻璃搖下后應景弘探出頭,對她招手。
“你怎么知道寡人工作的地方?”
應景弘訕訕地岔開話題,他總不能說他找私家偵探查過吧。
好在南皇也就隨口一問,并沒細究,她神色郁郁,加上不習慣坐車,全程雙手緊握安全帶不撒手,直盯前方,一臉謹慎。
應景弘好笑地問:“陛下今天工作不順利嗎?”
想起今天的事,南皇心中不忿:“寡人不懂,為何黃毛小兒竟敢在太祖皇帝親賜下的功德碑前做污穢之事,而身為父母的還在一旁談笑風生、視若無睹,寡人豈能袖手旁觀。”
不僅是這些,破壞皇宮一草一木的,隨地亂扔垃圾的,在石柱上胡亂刻字的,她都要管。沒人知道,每一點的破壞都讓南皇心如刀絞。
而應景弘并沒像往常那樣迅速地附和,車廂內短暫的沉默后,南皇開口,帶著一股凜然:“你也認為寡人錯了嗎,應弘。”
“沒,你沒有錯。”
糟糕……
應景弘發覺自己的聲音跟掌心一樣發燙起來,遠方夕陽散發出的橘紅色光芒落在身側女孩的臉上,堅定溫暖,帶著決不動搖的決心。
應影帝之后輾轉反側一整晚,一把踢開被子,斷斷續續發出數條短信。
【你不用去掛眼科了。】
【我跟公司提前報備一件事。】
【我好像戀愛了。】
七
最近,應景弘的睡眠質量總是不大好。
老是做一個夢,夢里他穿過一條條立有紅色廊柱的廊道,漢白玉砌成的習武臺上,正中央一抹紅色身影迅馳閃過,風霆劍舞氣吹霜雪。
夢中的自己在微笑,心口灼熱地燙著,就像今天在車中一樣。直到那人收勢停劍,他才屏氣收斂笑意,發出一聲能驚響對方的咳聲。
“啊。”那姑娘臉上寫滿了欣喜快活,一點事都藏不住,“師父你來了!”
她臉頰柔潤帶紅,半是不好意思半是得意地用手指尖輕輕碰了下他的手指。
“看,我現在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吧,怎么樣,我的劍法不錯吧?”
他聽見自己用淡漠的語氣回:“尚可。”
她不以為意地笑:“那師父還得多指點劣徒一下,話說回來,親都訂了,以后還要喊你師父嗎?”
“那你想怎么叫?”
“嗯……”她害羞地說,“阿、阿弘,你覺得難聽嗎?”
而無論開頭如何,每晚夢的終點都是在一片布滿著斷旗枯草和殘尸孤煙的草原上。他揮動馬鞭,不要命地朝西邊飛馳而去,身后是漫天的硝煙塵土。
左將軍連同清河公主通敵叛國,南皇與五千兵馬于荒雷山谷遇伏兵——
“再快點,再快點啊——”
渾圓的落日盡頭,有一個黑點朝他奔來,離得近了,才看到那將士似從鬼門關浴血而來。
“將軍!陛下——駕崩了——”
應景弘從夢中驟然清醒,全身肌肉還停留在夢中那一刻,窒息與疼痛都像親身經歷過。
他想,他真的有必要去看下心理醫生。
預約上門的心理醫生安慰他放松心情,隨后開了些鎮靜安眠的藥。
“如果你說夢中的女孩就是你喜歡的,那可能在潛意識里,你很怕失去她。”
醫生說罷準備告辭,走到玄關時,忽然驚呼了聲,指著玄關墻壁上掛著的字畫,激動萬分地問:“天啊,這是寧朝柳寧生的字!這這這,是真跡吧!”
應景弘哭笑不得:“怎么可能,誰不知道他一幅字能拍賣上千萬,這是我……咳,我朋友寫的。”
“我研究柳寧生大半輩子,從沒見過有仿寫的能如此得他精髓。應先生,如果可以的話,能引薦我見見您的朋友嗎?”
他含糊其辭:“嗯,如果有機會的話。”
其實上周之前,這個位置掛的還不是這幅,只是有次宋和鈴臨走前對那幅字大不滿意,說如此低劣的水平居然還敢仿柳先生的字,讓他趕緊摘下。
應景弘左看右看:“是嗎,這是在慈善拍賣會上花大價錢拍回來的,很糟嗎?”
“拿筆墨過來,寡人賜你一幅,好好瞧著。”
不知不覺,應景弘對著那幅鐵筆銀鉤的字出了一身冷汗,以至于晚飯時南皇也不禁多看了他幾眼。
“應弘,你是病了吧。”她客觀地指出,“寡人發現你們這邊的人身體都不大好,隔三差五就會病,寡人認識你快十年,也沒見你生過病呢。”
應弘,又是應弘,開始被她叫這個名字,他還沒覺得多難受,現在他都那么喜歡她了,她居然還這樣稱呼他。
“我說,你好歹叫對一次我的名字吧。”
南皇是個心思不細的主兒,她見應弘碗里的飯還剩大半碗就已放下餐具,語氣似賭氣:“寡人又沒說錯,你生什么氣?”
男子一副“我就是生氣,而且氣得理直氣壯”的樣子,漂亮的眼睛睨著她:“那以后不準叫那個名字。”
“可你不就是應弘嗎?”
“他對你那么不好,你能不能別提他!”他聲音提高八度,怒火加邪火勃然而出。
南皇也是一怔,除了第一次失控,她都盡量避免提及兩人的事,畢竟要讓自己親口講述倒貼史,也是需要極大勇氣的。
在他面前,她沒有這份坦誠的勇氣,可能是沒有放下,也可能是殘存僥幸。
應景弘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他手忙腳亂地蹲在南皇面前道歉,想去牽她的手又怕被揍:“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說——”
“寡人知道。”南皇打斷他,“應弘不喜歡寡人,寡人一直都知道。”
強留他在宮里,不尊重他的意愿讓母親賜婚,作為一個自尊心強的男人,會恨她也是理所當然的。
“他唯一對不起寡人的,就是瞞著寡人與清河在一起,如果他坦誠告訴寡人,寡人應該會成全他們吧,畢竟愛情這玩意,又怎么能勉強呢。”
“不……不是這樣的。”他腦子里一片混亂,好像夢境里哀傷的號角就吹在耳邊,“不是這樣的。”
八
南皇是個沉得住氣的人。
所以前些日子無意發現應景弘接電話時在咨詢有關臆想癥的問題時,她選擇了沉默。
【嗯……我有個朋友,女孩子,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寧朝的女皇帝,這種情況不吃藥的話能有什么辦法改善呢?】
【不不不,她不愛看《甄嬛傳》,是在一次摔了腦袋后才這樣的。】
【……好的,再聯系。】
原來他一直都沒信任過自己,他跟醫院的人一樣,都覺得她是腦子有病的患者。
應景弘會特意拿新買的關于寧朝的史書給她看。
南皇翻開一頁,當即指出一堆問題。
“武宗駕崩前并未想過改遺詔,純屬后人瞎編亂造。”
“人有善惡之分,沒有貴賤之別這句,是昭宗為昭王時接待外族時所說,時間不對。”
南皇這里挑挑那里嫌嫌,直到她翻到公元1003年,屬于南宗的時代。
寧朝多女帝,顯宗逝后,其嫡長女和鈴公主繼承大統,世稱南皇。公元1007年,以蝎蠻為首的十八蠻族進犯南疆,南皇取消大婚,披甲上陣御駕親征。
應景弘忽然有些不忍,這是醫生告訴他的治療辦法,他試著去用,但看到她全身僵硬、神色痛楚,卻又一把蓋住史書:“別看了,就這樣吧。”
南皇擋住他的手,緩緩又翻開一頁:“不。”
她的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廟號南宗,十月甲午,衣冠冢葬于昭陵。應弘阻止清河公主發動的宮廷叛變,皇位最終由廉王嫡子繼位,是為懷宗。
南皇撫摸著一個個漢字,像在撫摸過去曾有過的錦繡江山,她眼中有懷念,有痛楚,也有欣慰。
應景弘握住她的手,似乎想給她力量:“和鈴你看,都已經過去了,再真實的夢也有醒來的一天,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九
南皇消失了。
在應景弘發現怎么也聯系不到南皇跑到神風旅行社后,辦公室大姐說之前團里有對收藏古董書畫的夫妻特別賞識小宋,她被高薪挖走了,至于去哪兒了,她們也不曉得。
應景弘失魂落魄地回到車上,經紀人喊他幾聲都沒回過神:“瞧你這德行,不就是失戀,至于嗎!”
男子悶頭吸完一只煙,煙霧繚繞,眉頭冷峻:“不、不是失戀。”
“啊?”
“是單戀。”
“我暈,多大年紀還在玩單戀,你出去別說是我家藝人,丟臉!”
從頭到尾,她喜歡的、仰慕的、向往的,都是那個應弘,自己對她而言究竟算什么,是代替品還是山寨物?
……看不見的情敵真是太可惡了。
應大影帝狠狠摁滅了煙頭。
可南皇倒沒覺得自己是在玩消失,在古人的思維里大半個月沒聯絡是正常的。
現在的工作高薪又清閑,店主視她如寶,尊重有加,每天與店主在一起看《妻子的誘惑》,是南皇閑暇時最愛的事。
買下午茶回來的店主嘟噥:“外頭那車一直停咱們門口,把招牌都擋了。”
南皇立刻起身,義正詞嚴:“莫擔心,我去解決。”
從四合院內院出來,果然見到大門外停著輛轎車,她對現代產品缺乏應有的審美,只覺這車丑得飛揚跋扈,把老城區狹小的過道占了大半,她正要敲車窗,手還沒碰上,車窗眨眼就滑下。
“真巧啊,這里都能碰到。”男子面無表情,語氣還有點兇。
南皇茫然看著對方:“哪里巧,這里不能停車,我們要做生意的,你開遠點。”
應景弘差點被氣出心梗:“這車可是限量版,停哪兒都有人圍觀的,能幫你們增加人氣。”
南皇不信,嗤之以鼻:“那么丑,你不要以為寡人沒有辨識美的能力。”
應景弘咬牙轉移話題:“下午我在這兒附近有場外景戲,你要不要過來玩,你不是很想知道飛檐走壁是怎么拍的嗎,正好拍完晚上可以一起吃飯,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知道啊。”南皇眼睛一亮,“《妻子的誘惑》大結局!”
“……是情人節。”應景弘大怒,“你居然追那種爛片,為什么我的電影你從來都不看!”
南皇:“因為不喜歡看你跟其他女人摟在一起啊。”
“啊。”應景弘的表情堪稱經典,像被從天而降的彩票砸了個頭暈腦脹,“你、你說真的?”
“寡人從不信口雌黃。”
南皇狐疑地看對方甜得發膩的笑,她說什么了嗎,也沒說小兔兔啊,男人的心真難揣摩。
“那我打你電話,為什么關機。”
“店主給我辦了新手機,還報銷話費,里頭沒你的號碼。”
“……”
其實時間挺趕的,但臨走前應大影帝固執己見非要下車跟店主夫妻打個招呼。
“來都來了,不進去拜訪下成何體統嘛。”男子元氣復活,自信滿滿地整著衣領。
南皇不慌不忙在前面引路:“那隨意把車停門口就成體統了嗎?”
“那我還不是為了——”男子認錯,“是是,陛下說的是。”
店主夫婦達官貴人見得多了,忽然來一大明星也并不詫異,只是見應景弘態度熱絡,店主太太在兩人身邊轉了一圈,就什么事都懂了。
“哎呀,小宋,這位是你的?”店主太太明知故問。
應景弘等的就是這刻,他挑起眉等待著對方的答復。
南皇不愧是上過戰場的人,大氣魄,粗神經,愣是半點曖昧沒看出:“他啊,是我以前的下屬。”
十
因為是情人節,店主夫妻給南皇提早放了假。
街上張燈結彩的,比過年還熱鬧,與自己擦身而過的幾位年輕姑娘,嘰嘰喳喳討論著要給男友送什么禮物。
“禮物啊……”南皇喃喃自語,頓足思考。
下班前店主夫妻輪番上陣,對自己進行了徹底教育。
“去買個禮物吧,今晚交給他,態度好點哦,你看他走時多難過啊。”
男子負氣離開的樣子有些小孩子氣,背脊繃得老直,他頭也不回地離開四合院,薄雪沾濕了額發,因為生氣,甚至連手套都落在了店里。
以前的應弘是不會生她氣的,他只會安靜地拒絕她,站得遠遠的,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他不會因為自己不找他而生氣,但應景弘卻會。
南皇隨意走進一家珠寶店,沒過五分鐘,沮喪而出。
她稍微看得起的就是標天價的鎮店之寶,現代人的物價真是高得令她心生忐忑啊。
外景的拍攝地就在老街東邊的一個購物廣場上,從古董店步行過來大概十幾分鐘,應景弘沒隔幾秒就往街那邊瞥,看得太勤,讓人想不發現端倪都難。
“哎喲,情人節有人來探班是吧?”導演說完戲,跟應景弘打趣,“那今天就一條過,爭取早收工。”
應景弘心不在焉地點頭:“必須的,今天誰也別拖我時間。”
南皇匆匆趕過來時工作人員已經清完場,應景弘的號召力非同小可,大把女孩冒著雪圍守在周邊,她們舉著熒光牌、捧著印有男子照片的塑料板,讓南皇很受震撼。
南皇手頭有應景弘給的通行證,一路暢通無阻地進去,來到中央沒看到應景弘人,一問工作人員,人家仰頭一指:“喏,應哥在那兒呢。”
這不看還好,一看南皇就被嚇住了。
應景弘正站在至少七層樓高的窗臺外,身上被幾條細線吊著,躍躍欲試地做著隨時飛下的準備。
南皇穩下心神,抓住一工作人員,氣勢十足:“你們這兒誰是話事人!”
“啊?”
“讓應景弘下來,我不允許你們這樣對他,馬上!”
沒人理會她,導演喊下Action,然而就在應景弘躬身從窗臺跳下時,一聲清脆的迸裂聲撕碎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
有一根威亞斷掉了。
十一
應景弘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夢中。
夢中有人說:“帝后初時恩愛的不勝枚舉,但白頭偕老的又有幾位?應將軍做了帝夫,又手握重兵,你以為我姐姐真會愚鈍至此嗎?
“你交出兵權也只能緩一時之急,沒了權力在手,朝中大臣只會向姐姐施壓,將自己家族的男子塞進去,其他人清河不知道,但以應將軍的脾氣,您不可能受得了吧?”
有些時候,表面越是云淡風輕的人,內心的貪欲憎惡反而越濃烈。
應弘就是這樣一個人。
按禮制,成親后應家需交出手中大部分兵權。雖然清河公主心如蛇蝎,但她所說的也并無道理,很多時候,金錢與權力才是維持一段關系最穩定的力量,沒了這份保證,根本無從抵御外力。
他思考了很久,在大婚前三日,清河約他入府小聚,他答應合作,接下來的戰役中,將南皇的心腹大將軍干掉,軍中無將,剩下兵馬他自可全盤接手,成為和鈴唯一的支柱。
可他卻低估了清河的狠毒與野心,這場陰謀,他輸得一敗涂地。
應景弘從混沌中慢慢找回了一絲清明,他仿佛聞到一股清幽渺茫的花香,花香沖淡病房內酒精刺鼻的氣息。他眼珠轉動了幾下,在這個擺滿鮮花慰問卡的豪華病房中,他沒有看到此刻最想見的人。
直到響鈴后,他扯著破鑼嗓子問跟醫生一起趕來的經紀人。
“她在哪兒?”
經紀人語無倫次:“祖宗,你交的那是什么女朋友,她居然揍我!還揍導演!董事長她也揍了!說我們逼害你,要對我們以牙還牙,媽呀,我敢肯定她是認真的,她打人太疼了,這姐們混黑道的吧。”
“她人呢?”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戰栗。
“哦,被扭送到派出所了。”
兩個小時后,經紀人將她保送出來,過程挺順利,就是他悲哀地發現自己這一把年紀的,居然有點怕一小姑娘。小姑娘一看他,他就雙腿打戰,一路醞釀出來的氣勢一秒鐘成奴才氣。
“喲喲,這門我幫您開,請進,請進哈!”
南皇輕手輕腳進門,應景弘從淺眠中醒了,兩人四目相對。
南皇心頭放下塊巨石理應輕松,但直到這刻,她才意識到自己整個人像背習慣了千斤巨鼎,壓根放不下去,從腦袋到腳趾僵得寸步難行。
男子還躺在病床上,因為樓下的保護措施做得好,墜下后又被立刻送醫,男子的身體并沒有遭受很嚴重的傷害。
應景弘笑了,指著自己被剃得亂七八糟的腦袋:“今天就恕末將衣冠不整,不能親迎陛下了。”
南皇仔細看了他的腦袋,用嗓過度的后果就是鼻音重:“你們現代的人,怎么那么沒有人性……以后不要做明星了。”
“嗯,聽說陛下又揍人了?”
南皇提高聲音,眼眶發紅,大有咬牙切齒之恨:“那是他們活該,泯滅人性的人,只有拳頭可以教化他們!”
“是是,陛下說得是。”應景弘忍不住又笑,“可現在是法治社會,陛下揍了人,那可怎么辦才好?”
“誰管那么多,只要你沒事就好。”南皇碰了碰他露出石膏外的手指,輕輕握著,“反正,等你好了再解決,我聽他們說,你有賣身契,要賠很多錢,沒事,寡人會給你的。”
她有備而來,將這些月攢下的存折放在男子手上。
“不夠的話,寡人再賺,總之你要離那些人渣遠遠的。”
人渣之一的經紀人偷偷貼在門口聽,里面好魔幻,他有點不知作何表情。
而房內,應景弘卻笑得前所未有地快樂。
“嗯,好,都聽你的,陛下。”
“那個……”南皇有些尷尬地移開視線,有點局促,“雖然晚了點,那個……情人節快樂。”
“嗯……情人節快樂,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