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錦年
【故事簡介】他作為九重天上的潦困上仙,誓要奪下“我最喜愛的男神”冠軍,從此住上豪宅吃香喝辣。不知打哪兒蹦出來的小饞豆揚言肯為他做牛做馬,幫他搞定所有對手,他滿心期待,卻不料她乃吃貨中的戰斗機,他還沒成“神”便被她吃得家徒四壁,她一定是對手派來的奸細!
【一】
那一天,她終于不遠萬里找到了他。
仙氣氤氳的九重天上正舉行五百年一次的“我最喜愛的男神”的初選大會,琉璃金光臺上站了二十名長衫闊袖的男子,正是此次的入圍者。
墨遷上仙環視身側的其他入圍者,嘴角微揚越發覺得自己志在必得,視線回轉時對上臺下一雙盈盈含笑的杏眼。他一愣,隨即又恢復之前“眼觀鼻,鼻觀心”的肅然模樣。
那雙眼的主人是個著紫裙的仙子,見他如此,便黯然神傷地垂了眼。
臺下突然一陣騷動,一個穿粗布衣服的少女撥開人群爬上臺徑直撞進一個懷抱,然后,就不撒手了:“嗚嗚嗚,主人,俺終于找到你了!”
墨遷上仙石化在原地,他表示這輩子也沒這么丟人過。
那少女說,她其實是個桃花精,但又不是正宗的桃花精,因為她只是一片小花瓣。
她又說,那日他在后院的桃樹下修煉,一陣風將她吹了下來正巧落在他的肩上,她在不知不覺中吸收了他的仙氣。到了晚上,他起身的時候瞧見肩上的花瓣便輕輕拍掉了。
她還說,她后來被打掃的仙童不知掃到了哪里,從此隨風飄蕩。
那個時候,她雖然吸收了他身上的仙氣,但還是不夠,她就一邊隨風飄蕩一邊苦心修煉,終于在三百年后化成了人形,在這漫長的過程中,她一直惦記著他。
于是,她化成人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他報答他的大恩大德。
在場的仙娥們都情感豐富,被她顛沛流離的身世感動了,當事人卻冷著臉將她推開:“你既然找到我了就趕緊回家吧,小孩子別在外面亂晃。”
隨后上來兩個仙童將她架走,她在慌亂中扯下了一塊他的衣角。
【二】
桃花精是個有毅力的主。
她打聽到他的住處,在他家門口扎了根。
扎著丸子頭的仙童招財第五十次返回屋內稟報道:“師父,目標依舊存在。”
墨遷正拿著小手絹擦拭自己的玉扳指,聽到這句話,說:“再探!”
招財皺起鼻子:“弟子覺得她是跟定您了,要不就勉為其難收了她吧。不瞞您說,您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咱府里就我和進寶兩個人,每天累死累活的……要是她來了也能替我兩分擔分擔,您看……”
“你以為我不想嗎?”墨遷將小手絹摔他臉上,拍案而起,“咱府里的財政情況你不是不知道,養你們兩個已經讓我很肉痛了,再來一個還得了!”
第五天,招財說那個跟屁蟲終于離開時,他總算松了口氣,在她蹲點的這幾天里,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實在憋屈。
他站在自家門檻里眺望遠處,打從心底感慨:“以前怎么就沒有發現家門口的景致如此之好。”最后一個字的音節還在嘴邊,就瞧見一個瘦小的身影拖著一個沉甸甸的麻袋吭哧吭哧地朝他走來,一屁股坐在他的腳邊。
她從麻袋里摸出一個饅頭啃了起來,啃了幾口后抬頭對他笑了笑,眼睛笑成了兩條線:“蹲了幾天實在肚子餓就出去找了點吃的,你不用管我,我會讓自己吃飽喝足的。”
他原以為她知難而退,敢情她是覓食去了。
他胸腔里怒火奔騰,在仙童的攙扶下才沒有昏厥過去。
又僵持了幾天,他開始當她不存在,小日子照常過,只是他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她明明時刻都處于吃的狀態,不胖反而消瘦了一些,下巴也變尖了。
在她每日可憐兮兮的眼波攻擊下,偉大的墨遷上仙終于妥協了,大發慈悲讓她從門外挪到了門里。
他坐在掉了漆的凳子上,喝著白開水,道:“本仙君府上缺個……”
他拇指上的扳指閃瞎了她的眼,她激動地搶白:“女主人?我愿意我愿意!”
他差點將杯子摔她臉上:“我不愿意!本仙君這里缺個廚娘,如何?”
她毫不猶豫地上去抱大腿:“你讓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竇豆。”
“哪個豆?荷蘭豆的‘豆嗎?”
“不是,是竇娥的‘竇加荷蘭豆的‘豆。”
他淡淡地瞥她一眼,喝了口茶后才應了一聲:“哦,有什么區別嗎?聽上去都是顆豆豆嘛。”
【三】
負責伙食的仙童進寶燒的飯實在難以下咽,墨遷思來想去覺得女人天生手藝巧,所以再不濟應該也不會太差,基于這種考量他才讓她進了門。
只是,他太天真了。
竇豆將兩菜一湯端上桌,他看著品相不怎么上乘的紅燒魚,夾了一筷子送入口中,瞬間臉就黑了。
垂手站在一邊的她身體狠狠地抖了一下。
他全數吐了出來,撂下筷子瞪她:“這是什么鬼東西!你端上來之前不會自己先嘗嘗嗎?”
單看他扭曲的表情,她不用嘗就知道這菜到底有多難吃了。
她自知罪孽深重不敢還嘴,只能在一旁低頭聽著。
“我說你們一個個,能不讓我操心嗎?煮個飯半生不熟,炒個菜油乎乎,掃個地灰塵漫天飛……”他越罵越來勁,已經不知道在罵誰了,招財、進寶很無辜。
他顫抖著手指,唾沫橫飛,竇豆卻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眼淚鼻涕流了一臉。
正罵到興頭上的他被嚇蒙了。
“主人,我錯了,我不該騙你的,其實我不會做飯,我生下來……不不不,是幻化成人形后才發現我是有缺陷的,我沒有味覺,不知道怎么把菜做好……”
當初答應這差事的時候她心里也虛著,但如果不答應恐怕他會立馬將她踢出大門。
她認錯的誠意太足,他有些不知所措,低頭瞧見她濕漉漉的睫毛和發紅的鼻尖,耳邊是她痛心疾首的懺悔,頓時怒氣全消。同時他也明白了,為什么她每次吃東西不管酸甜苦辣都能一起塞到嘴里的原因。
原來她沒有味覺,真是怪可憐的。
他有些心煩地轉身,不知是在躲避她委屈的目光還是在逃避剛才失態的自己,滿臉的別扭:“算了算了,你以后還是幫忙砍柴吧,砍柴會吧?”
她抽抽噎噎地點頭,便從廚房挪到了旁邊的小柴房。
這次,他沒有料錯。
她渾身上下沒什么優點,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力氣。
他偶爾會在經過時停下來看她一會兒:“嗯,劈得不錯。”他的衣角在她腿邊晃動,瞬間就擾亂了她的春心。他眉尖上揚,雙眸半瞇,她知道這是他心情好時的特征。
得到他的肯定,她能高興一整天。
【四】
仙君府的晚上很瘆人。
窗扉緊閉后,屋子昏暗,角落里掛著的寥寥數只紅紙燈籠只能發出微弱的光,影影綽綽好不嚇人。
竇豆起夜后回屋,瞥見窗邊站了一人,一動不動,凌厲的目光射過來,她立馬兩股戰戰,尖聲叫道:“有鬼啊!”
墨遷被她叫得太陽穴直跳,捂住她的嘴,幾欲將她悶死:“九重天上哪來的鬼?”
聽到他的聲音,她安定下來,轉身賴皮地蹭到他懷里:“主人抱抱,人家好怕。”
“起開!”
竇豆抹一把臉,縮了一下肩膀,怯怯地笑了下。
墨遷咬牙切齒:“你下次再敢在半夜鬼吼鬼叫,小心我讓進寶把你扔鍋里煮了!”
竇豆不敢再造次:“那個,主人,我能問你兩個問題嗎?”
“問。”
竇豆齜牙笑著,有些忐忑地搓著手:“這屋里的紙燈籠也太寒酸了吧,為什么不換個符合你身份的能亮瞎人眼的豪華大燈籠呢?”
“這個問題不好,下一個。”
“過幾日能多買幾只燈籠嗎?我覺得不夠亮。”
他用眼角鄙視她:“第一個問題里你也說了紙燈籠太寒酸,可問題是本仙君沒有錢,有錢我不知道多買幾只嗎?”
竇豆可以想象,這仙君府準是困難到了一定程度。
她拽住他的袖子,雙眼瞪得老大:“既然如此,那我以后就陪你一起過苦日子吧。”似是為了印證自己不是兒戲,她又補充道,“我很能吃苦的。”
他看了她一會兒,忽而輕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傻很天真,本仙君怎么可能一直這么落魄,這次的選舉我一定要拿冠軍。”
竇豆表示不能和他共苦有些遺憾。
這天上的神仙都是懂得享受的神仙,一有時間就辦茶話會。
墨遷說要讓她見見世面,出門時便順帶捎上了她。
碧水池邊,一仙子被兩三人簇擁著走過,那仙子遙遙看過來,對上墨遷的雙眼后雙頰緋紅,嬌羞地離開。
竇豆早在上這九重天之前就打聽清楚了,這里小仙娥無數,要屬最美的卻是落霞仙子,就是剛才離去的那位。
據說她追了墨遷上仙幾百年,遺憾的是仍未得手。
茶話會上,眾仙的聊資又雜又長,她聽了一會兒后就打起呵欠來。墨遷嫌她丟人,遞給她一盤果子將她打發到一旁和其他仙家的仙童玩兒去了。
這一玩兒收獲卻不小,她將最近火熱的“我最喜愛的男神”評選活動了解了個透徹。
這獎的名頭聽上去華而不實,但據說每屆依然有無數上仙削尖了腦袋要拿冠軍。
只因贏得比賽的上仙不僅從此身邊環繞眾多小粉絲,還能夠住進相當于凡間十星級酒店的豪華大宅,從內而外享受“男神”的待遇。
竇豆明白過來,原來這九重天上的神仙日子過得都挺潦倒。
她盯著墨遷的后腦勺想了一下,他如此迫切地想要得獎,鐵定是也想換座大宅了。
如果主人得了冠軍,從此化身小土豪,別說幾個紙燈籠,就是一百個饅頭也會給買的吧。
這樣想著,竇豆就覺得全身熱血沸騰,甫一回頭卻見一人正意味不明地盯著自己,那眼神直勾勾、火辣辣的,像是要將她剝皮拆骨看個究竟。
她被人這么一瞧就蔫兒了,留下一句“主人,我尿急先閃了”便撒丫子逃了。
【五】
最近,墨遷發現她有些奇怪,經常背著他藏吃的不說,還將他房中閑置在八寶柜上的那條銹跡斑斑的金鏈子也給搜刮了去。
竇豆以為自己干得神不知鬼不覺,躲在破舊的小房間內蒙著被子拆開一個包袱,里面亂七八糟的,有饅頭、水果,也有不值錢的手鐲、鏈子。
自從她得知他強烈地想要當選“男神”后就開始絞盡腦汁幫他想對策,別的本事她沒有,只好省吃儉用暗中賄賂評委。
用吃的不行就用錢,反正這仙君府已經夠破敗的了,再拮據一些也不礙事,只要他當選了,遲早有好日子過。
好在那些小仙評委夠上道,紛紛拍著她的肩說:“看在你良苦用心的分上,我就答應把票投給墨遷上仙吧。”
竇豆老淚縱橫,她的良苦用心終于被人看出來了:主人,你聽到了嗎?飛黃騰達后絕不能忘了小的啊!
于是,墨遷順風順水地從初賽進入復賽,又從復賽進入了總決賽。
他立馬將她當福星奉著,恃寵而驕說的大概就是竇豆這種丫頭,不但要求從此每頓入桌和他一同吃飯還提出加餐三個饅頭。
不在沉默中變態就在壓迫中爆發,墨遷伸手把她的青菜粥放在自己面前:“少吃點。”
她撇著油光發亮的小嘴,手里拿著一個饅頭揮舞著:“嗚嗚嗚,你好壞,不讓人家吃飯,逼人家餓肚子!”
這簡直是莫須有的罪名,他說:“誰不讓你吃了,只是讓你少吃一點。”他很怕再這么下去,他還沒有住進金碧輝煌的大宅,就要一家老小手拉手露宿街頭了。
“嗚嗚嗚,人家好餓。”
“好好好,給你吃,給你吃。”又把青菜粥推到她面前。
“還餓。”
他當場讓二胖去把后院的肥鵝宰了,她感動得無以復加,沖上去摟住他,將眼淚鼻涕蹭了個干凈。
他僵直著身子將她推開,板起臉回了房。他覺得最近自己有些奇怪,每每見她眼淚汪汪,心就軟得一塌糊涂。
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外頭那廝卻高興得哇哇大叫,邊啃著鵝腿邊說:“以前還是一片小花瓣的時候整日只能吃風霜喝雨露,日子太難熬,成精后才知道原來仙界的東西那么好吃,當然你的仙氣也挺美味的。”
唔,好吧,他決定暫時原諒這顆貪吃的小豆豆了。
【六】
客觀地說,墨遷的冠軍也不是勢在必得。
進入總決賽的是他和另一位上仙百藥,也就是那日在茶話會上盯著竇豆看的人。
冠軍將在他二人中決出,百藥的人氣略勝墨遷一籌,這她是知道的,她曾游說過評委很多次都以失敗告終,所以她并不認為主人可以贏得了百藥。
她又不想就此放棄,于是還是顫抖著雙腿來到了百藥面前,遺憾的是,他實在不是個好收買的角色。他和主人不同,不缺錢也不愁吃穿。
“那什么,放眼望去,你也算是九重天上的土豪君了,小小的男神頭銜就讓給我家主人吧。他最需要這種虛名滿足自己那可恥的虛榮心了,你就算沒這虛名,明眼人也能看得出你身上散發的光芒……”竇豆決定暫時犧牲一下主人的尊嚴。
百藥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想讓我退出,是不是得拿出點誠意來啊!”
“什么誠意?”
“你先搬到我府上,日后自會知曉。”
“我……我要考慮一下。”
他低低一笑,附在她耳邊說:“但別考慮太久,你耗不起。”
下午仙君府來了位不速之客,雪發白須,年歲已高卻雙眼清明。
竇豆推開朱色鐵門,只一眼,門里門外二人皆愣在原地。
白頭翁回過神來:“丫頭,又見面了。”
她勉強笑笑,心里卻已是一團亂麻。
白頭翁抬眼看著面前算不上精致的大宅,似是想到了什么,捻著三寸白須搖頭嘆道:“真是孽緣啊,早知如此,老朽當初就不該幫你。罷了罷了,世間因果皆注定,事已至此順其自然吧。”說罷,他不再久留,對門后的招財吩咐道,“告訴你家師父,讓他得了空多來看看我,常年一個人怪寂寞的。”
說完,他又看了竇豆一眼才悠然遠去。
“他和主人什么關系啊?”她問招財。
招財搖頭:“只知道好像是師父的師父,師父平日里也很少提起他,我也知之甚少。”
竇豆不得不嘆,這也太巧了!
話說一千多年前,墨遷上仙還是個凡人,那天他和往常一樣在街邊擺攤幫人畫畫寫字,以賣字畫為生。
突然,凌亂的攤前來了個白發白須的老者,精神矍鑠:“年輕人,我看了你很久了。”
他回了一個假笑,暗自腹誹:我也看了你很久了,從剛才起就一直站在對面的胭脂攤前一動不動地盯著我,準不是好人。
墨遷沒工夫陪他嘮嗑,揮著袖子趕人:“去去去,別妨礙我做生意。”
那白頭翁也不生氣,捋著胡須笑道:“我是要走,不過你得跟我一起走。”
他還沒反應過來,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置身于另外一個世界,青山綠水,遠山茫茫,及眼處仙氣裊裊。
白頭翁看著他忘記合上的下巴道:“我發現你身上有仙骨并且資質過人,從今以后你就跟著我修煉吧。”
墨遷一直知道這世上有神仙這一物種,但是沒有料到門檻竟如此之低。
白頭翁喜歡四處游歷,他身為徒弟便也借機跟著下凡救苦救難,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他是個讀書人,從小跟筆墨打交道,得道成仙后被封為墨仙,世人稱之為墨遷上仙。
【七】
竇豆進到屋里,看見主人正在研墨作畫。
她自覺地將壺中的酸梅湯倒進他面前的碗中,倒了一半她突然放下茶壺,湊到他面前:“你能親我一下嗎?”
他眼皮都沒抖一下,一手拿過茶壺繼續倒,一手將她的臉推開:“本仙君也是你想親就能親的嗎?”他的心卻因為她突如其來的這句話變得七上八下。
索吻被拒,她干脆扳過他的頭:“不給親我偏要親!”
觸到他微涼的唇瓣時,她才覺出一絲真實。他手中的筆停在紙上,一團墨滴下染了畫。不深不淺的一個吻后,她放開他,他的視線得以清晰,卻見她噼里啪啦地掉起眼淚。他只覺胸口發酸,戳戳她的額頭道:“你哭什么呀?”
她其實只是眼睫毛掉眼睛里了,是剛才親的過程中太緊張頻繁眨眼所致。
他半恐嚇半別扭道:“那是我的初吻,我都沒哭你哭什么!”
哦,這下是喜極而泣了。
兩個人有了肌膚之親,在凡間這是要蓋喜帕上花轎的,但因為另一件事他們之間的關系變得有些微妙。
兩日后,竇豆決定和百藥交易,她確實沒時間耗下去了。
她看著墨遷,編著蹩腳的理由:“主人,我想離開幾天,俺娘病了我要回家看看她老人家。”
“你的真身不是一片桃花瓣嗎?哪兒來的娘?”
竇豆有些窘,怎么把這點忘了……
他看著她,眼神溫柔,語調卻帶了幾分譏諷,似是要把她逼入死角:“還是說,你娘是我后院的那棵桃樹?我怎么沒瞧出她病了?不過,既然你這么說,那么你就去那里陪著她吧。”
竇豆心慌,低頭認錯:“對不起……”
這個時候,她越是這樣卑躬屈膝,他就越是生氣。他眉頭一展,臉上浮起笑意卻寒涼至極:“對不起什么?對不起你撒謊了,還是你其實是想搬到百藥那里去,出于良心譴責的對不起?”
是誰說過會陪他一起過苦日子的?
她驚奇道:“你怎么知道?”
“你最近成天往他那兒跑,還各種獻媚,以為我傻嗎?慢走不送。”
竇豆覺出他話中的意思,進退兩難,衡量后還是決定把兒女私情暫放一邊,沉默著轉身。
“豆豆。”
她茫然回望,他突然就語塞了:“要不,我幫你把味覺變回來吧。”那句“別走”終究沒有脫口而出。
她連忙擺手:“別別別,我欠你的已經夠多了。”
她臉上的為難刺傷了他,他迅速垂下眼簾,側過臉去不再看她:“豆豆,我的恩你不用報了,以后我們兩清了。”
【八】
竇豆回房后才發現沒什么好收拾的,她當初住進這里就是兩袖清風,有的只是心里對他沉甸甸的愛。她想到臨走前還能一親他的芳澤,也算值得。
她忐忑地來到藥仙府,在仙童的指引下來到一間黑色的密室前。
門推開,陣陣苦澀的藥味撲面而來,她有些不適應地皺起鼻子。
百藥側身讓她進去,站在一張臺子前,上面擺放著幾個精致的小盒。
“反正你也時日無多了,不如替我試試這些藥吧,沒毒的話就是你命大,有毒的話你也不吃虧,至少墨遷能夠如愿以償地當選。”
竇豆腦袋有些發蒙:“你怎么知道我時日無多了?”
他從旁邊的藥草堆里抓了一把在手中掂了掂,深深地看著她:“別人或許看不出,但別忘了我就是研究這個的。”
竇豆走后,每天入了夜招財、進寶都能看見自家師父站在屋檐下吹笛,笛聲凄涼入骨。他們從來不知原來他還會樂器,向來以為他是個只會舞文弄墨的閑仙。
竇豆趴在窗前遙望天邊,她知道這笛聲來自哪里。她好想回到那里去,可她不能這么做,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
翌日,墨遷吃著飯,看到對面狼吞虎咽的弟子突然想起什么,吩咐道:“以后每日在門上掛兩個饅頭。”
“師父,你掛兩饅頭干啥,她都不會回來了……”
被戳中了心事,他厲聲打斷:“叫你掛你就掛!”說著,聲音卻又一點點輕下去,“我怕她會被百藥欺負,每日在大門上掛兩饅頭……她要是受了氣還能拿來吃,也不至于餓著。”
三日后的茶話會上,墨遷見到了百藥,還有他身側的她。
墨遷目不斜視地從他們身邊走過,他總覺得是她先背叛了自己,或許這樣無視她,她的心里多少也會有些難過。
他自嘲地笑了,什么時候開始需要用這種辦法讓別人在乎自己了。
三人擦肩之際,百藥摟過竇豆的肩,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寵溺:“晚上你想吃什么?白斬雞還是油燜蹄髈?”
“都想吃。”她的聲音聽上去也很幸福。
“真是小饞貓。”
身后的對話一絲不落地闖入墨遷耳中,他還是停下了步子,忍不住回頭,突然覺得自己真是多此一舉。
有大魚大肉,誰還會選擇毫無滋味的白饅頭呢。
【九】
竇豆也裝得很辛苦,每次看到他都想沖到他面前,卻偏偏只能配合百藥演戲。按百藥的話說,是怕主人覺出異樣,到時候很可能牽絲攀藤壞了大事。
她化思念為食欲,飯量一天天增加,胖了好幾圈。
百藥嫌她太胖不健康,試出來的藥很可能影響效果,勒令她減肥。
她前些日子在他密室里看到一本冊子上寫最快速的減肥方法就是割肉放血,她決定試一試。
這日,她躲到一處桃花樹下,用冰冷的刀尖劃破手腕,鮮血汩汩往下流,融入土里。
她割第二刀時,身后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帶著一絲輕顫:“你在干嗎?”
她猛地回頭,藏起右手,卻還是遲了一步。墨遷抓起她的手臂看去,那一刀很深,血像止不住一般順著她的手腕蔓延到他的袖口,紅彤彤一片。
他立即瞪圓了眼睛,面色鐵青:“你!”
他欲言又止,將她另一個手里藏著的匕首搶過,扔到地上,到底還是沒忍住罵了她一句:“你是不是好日子過膩了?”
她不說話,被他牽著走。
他找到百藥,面無表情地宣告:“我要帶她回去。”竇豆低頭看著被他攥得緊緊的左手,另一只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百藥不以為然地笑了:“現在才想起帶她走是不是晚了點?如果她愿意跟你走,我不攔著。”
墨遷呼吸窒了一下,低下頭輕輕對她說:“跟我回去。”
他不是沒想過將她帶走,只是沒有勇氣確定她肯跟自己走,就像現在這樣。她掙脫他的手,只輕輕搖頭。
他的額頭皺得更深了,還要去牽她的手,她就干脆躲到百藥的身后,自始至終都低著頭。
他有些急了,氣得渾身發抖,之后更加強硬地拉她。
她甩開他的手,硬著心腸說:“我不走!”她不能走,明日便是選舉大會的總決賽,只差一天了,她不能功虧一簣。
他看著她,最后怒極反笑,放棄了:“看來是我多管閑事了,隨你,都隨你吧。”
她看著他步履蹣跚地離開,緊咬著的牙關終于松開,溢出一聲哽咽。
【十】
“男神”的冠軍出爐了,墨遷上仙終于得償所愿得了冠軍,而竇豆也耗盡所有助他站到了最高點。
她躲在一旁看著被眾人簇擁而過的他,對站在身后的百藥道:“我要回去。”
百藥不置可否:“你對他倒是死心塌地,這四個字固然美好,只是你真的死了后,對他而言還是一件美好的事嗎?”
竇豆不說話,轉身向著人潮的另一邊走去。
落霞仙子見到她,有些意外:“你是墨遷上仙身邊的……有事嗎?”
竇豆從懷里拿出一塊手帕,里面包著條金鏈子,是她先前從墨遷那里偷來的。她將鏈子遞給落霞仙子:“我知道你一直愛慕主人,這個給你,你戴著便能心想事成。”
這是前不久白頭翁登門造訪時,她從他那兒得知的。
金鏈子是墨遷還是凡人時歷代祖傳的寶貝,能夠幫他找到有緣人,據說若有女子能戴上它,二人便會永世在一起,他的爺爺以及爺爺的爺爺就是這樣找到攜手到老的眷侶的。
竇豆曾偷偷戴過,可每次都會從手腕上脫落,當她意識到和他有緣無分時,她的心痛得難以抑制。
落霞仙子迷茫地看著她,接過鏈子戴在雪白的皓腕上,首尾兩處的搭扣立時牢牢扣在了一起。
竇豆輕輕地笑了,轉身離開。
她回到那扇斑駁的大門前,沒有敲門也沒有進去,而是像當初一樣找了個地方守在那里。
直到天際擦黑,墨遷才回來。
他像沒看見她似的推門而入,后來招財、進寶走了出來:“師父讓我們來趕你走。”
她往門里看了一眼,不作聲。他們二人也不忍心真拿掃帚轟她,轉身進去了。
她賴著不走墨遷也沒法子,賴著賴著他就氣消了,心軟了,他舉著一個大鵝腿來到她面前:“你回來這么久也沒見你吃東西,轉性啦?”頓了一下,他又說,“明天你跟著我一起搬到新宅子里吧,豪華的大宅,明亮的燈籠,現在都實現了哦。”
她兩眼發酸,上前抱住他,把臉埋進他懷里。他一怔,怕被人瞧見傳出閑言碎語,伸手想將她推開,卻聽她嘟囔道:“我喜歡你,喜歡了你好多年。”她幾乎用盡了所有的生命愛他。
他沒回應,只是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
她微弱的聲音傳出來:“記住豆豆好嗎?”
第二日,她躺在床上,被發現時已沒了氣息。
他去找百藥,百藥輕嘆一聲:“你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十一】
夕陽未沉,墨遷躲在昏暗的房間里低頭摩挲著一支玉笛,招財、進寶正在外面整理新居,這里以后終究還是只有三個人。
他再也看不到那個劈柴劈得滿頭大汗卻片刻不敢懈怠的傻豆豆;再也看不到她每次看著自己時目光發亮,滿臉的崇拜之情;再也看不到那個日漸消瘦,手腕越來越纖細的她。
豆豆,你不在了,如今我滿倉庫的食物要留給誰呢?
他還是沒有和落霞仙子在一起,二人本是注定的一對,然而竇豆的出現讓他意外地喜歡上了她,破了他與落霞之間的緣分。她不在了,他也無法和落霞在一起,取而代之的是生生世世的孤寂。
他是鏈子的主人,自然知道其中含義,那日他默認她將它偷走,態度已經很明顯了。可笑的是造化弄人,她不是他的有緣人卻偏偏破了他的緣分,破了他的緣分卻又留下他一人。
他來到院子里,不知打哪兒飄來一片花瓣正好落在了他的肩上,他拈起緊緊地握在手心,要經過多少個輪回才能再遇到那個小饞豆啊!
百藥把實情都告訴了他,她騙了他,她其實只是一介凡人。
小時候,她曾被下凡的他救過一命,從此想要報答救命之恩,又在不久前遇到了四處游歷的白頭翁。白頭翁看著她虔誠的眉眼,狠不下心拒絕,便答應她可以幫她上到九重天,并讓她喝下一瓶藥水,說如此便能隱藏凡人的身份,可有利也有弊,一旦喝下藥水,她就只剩下三個月的陽壽,并且再無轉圜。
她只是肉體凡胎,消受不了九重天上的仙氣,反而讓她日益虛弱。她以為仙界的食物含有仙氣,吃下肚子好歹也能補上一補,可事實證明她想多了。
她越來越虛弱。
她拼命吃東西,可越吃越餓,越餓就越想吃。
那一日,她在算還有多少時日,他見她在地上寫寫畫畫便嘲笑道:“喲,你還會動腦呢?我還以為你眼里只有吃的呢?”
他哪里知道她是在用她的一輩子換他夢寐以求的奢侈,只是最終,卻也留給他生生世世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