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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不獸之蝶殺

2015-05-14 10:34:32七兩
飛言情B 2015年12期

七兩

楔子

昏黃的老舊宮燈被風雨打濕,影影綽綽地搖曳著,門廊下的牌匾偶爾被風吹得嘎吱作響。

素白的窗紙里透著薄光,里面的人正倚在柜臺上打盹。

虛掩的門被推開,穿紅衣的小丫頭笑瞇瞇地走進來,身后跟著個失魂落魄的女子。

打盹的人被驚醒,慵懶地打了個哈氣,拿起桌上的剪刀挑了挑的燈芯。

“公子?!毙⊙绢^走過去拉了拉他的袖擺,“人我已經帶回來了,瞧著已病入膏肓了。”

女人安靜地站在原地,目光灼灼地看著柜臺里清俊儒雅的男子,好一會兒才訥訥地開口:“小九姑娘說,玉公子能救我,能治我身上的怪病。我不能這個樣子去見他?!彼冀K低著頭,這時猛地抬起,昏黃的燈光映著一張布滿一塊塊銀色斑紋的臉。

玉玨微微抬了抬眼皮,嘆了口氣:“治是治不好的,不過,倒是可以換一副皮囊?!?/p>

女人娟秀的眉微微挑了挑,沉默了好一會兒,直到街上的更夫敲響了五更的棒子,她終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玉玨轉身進了內室,出來時,手里拿著一幅丹青,鋪展開來,上面是一名穿著緋色襦裙的少女,落款是御史臺舒大人的印信,而那畫中女子,正是舒大人的獨生女兒——舒明真。

1

“??!”

明真尖叫著從夢中醒來,睜開眼,刺眼的陽光從窗欞射進來,眼前有片刻的視盲,她好一會兒才能看清面前的人。

“你怎么了?”衛傾城微斂著眸子,伸手探了探她的頭,有些微涼,“素娥說,昨夜你在國子監府上受了驚嚇,看來是夢魘了,回頭去請融和堂的大夫看看?!?/p>

明真惴惴不安地看著他,想起剛剛那個夢,心底仍是一陣惡寒。

昨日國子監府上辦了滿月酒,她帶著素娥去賀喜,沒想到席間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大事。

國子監的三姨奶奶在席間被蝴蝶殺死。

“整個人都被一群火紅色的蝴蝶圍住,等家丁把蝴蝶驅散,人已經死了,就剩一具白骨。”她訥訥地道,一想到那時的情景,脊背仍是一陣陣發涼。

“是嗎?想來大理寺又有得忙了。”衛傾城低低嘆了一聲,目光不經意地落在她的后頸處,一塊淡淡的銀色斑紋若隱若現。

明真嫁給衛傾城的時候,他前一任妻子病故已經一年有余,皇上便著意給他指婚續弦。

明真娘家姓舒,是御史臺舒大人的后人,年前舒大人一家去淮南探親,路遇山匪,活著回來的只有舒明真一人。

皇上憐她孤苦便將她封了郡主,依舊住在御史臺原來的府邸之中。至于后來嫁給衛傾城,卻是她自己進宮求了皇上一個恩典。

次日,整個長安城的人都知道,明真郡主親自去御書房求親,整整在御書房外跪了三個時辰,皇上才答應下了一道賜婚的旨意。

她還記得她親自帶著圣旨去見衛傾城的時候,他穿著緋紅的長袍站在院子里,目光幽幽地看著葡萄藤上一只新作繭的蝶蛹發呆。

她忐忑不安地宣讀了圣旨,目光糾纏著他,好一會兒才聽他說了一句:“不知這蝴蝶破繭時是個什么樣子?”說著,他伸手將那蝶蛹取下來,輕輕丟在地上,蜀錦白綢暗紋的官靴微微抬起,狠狠踩了上去。

“噗!”蝶蛹破裂,流出綠色的汁液,然后,他的臉上露出一種類似于痛苦和絕望的表情,他一把推開她,瘋了似的沖到回廊外吐得昏天暗地。

她愣愣地看著那只破碎的蝶蛹好一會兒,突然覺得莫名地恐慌,可又不知道這感覺從何而來,只當他不喜蝴蝶而已,卻不曾想到,此后的很多年,她的命運總擺脫不了蝴蝶的陰影。

2

七月十五盂蘭盆節,長安城熱鬧非凡,明真拉著衛傾城去白馬寺放生祈福。

來到放生池時,池面花團錦簇般飄著蓮燈,偶爾有小魚調皮,把蓮燈頂翻,便聽岸上的少女發出嬌癡的嘆息。

頭頂的燈火璀璨,映白了黑夜,仿佛這長安就該是永晝不夜的。

她微微彎著身子將荷葉里的錦鯉送進池中,卻不慎被旁邊的人輕輕撞了一下。

“小心?!毙l傾城從背后緊緊拽住她的手,將她拉進懷里。

波光瀲滟的水面映出兩個人相擁的剪影,和一旁滿眼無措的清秀少女。

明真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捏住了,劇烈地顫抖著。

“心緣?”她聽見了衛傾城低沉的嗓音。

他抓住她的手終于漸漸松開,在她墜入放生池里的那一瞬,她分明看見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痛楚和絕望,以及不敢置信。

“嘭!”

水花濺了老高,池子不深,水卻冰寒,她愣愣地站在池子里,看著衛傾城那決絕的背影,心底一陣陣發冷,冷得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姐姐,水里冷嗎?我拉你出來?!奔毮伒耐魪陌渡蟼鱽?,少女扎著兩只牛角辮,笑瞇瞇地朝她伸出手,手腕上還飄飄忽忽地落著一只紅色的蝴蝶。

衛傾城精疲力竭地推門進來,見到的便是明真那張蒼白得仿佛沒有一絲血色的臉。

她安靜地坐在燈光下,銅鏡里映著她的臉,明明就在眼前,卻又仿佛離他那么遠。

“明真?!彼p輕喚出聲,走過去一把將她攬在懷里,“對不起,我……”他要說什么呢?說他見到莊心緣了?

她愣愣地從他懷里抬起頭,貝齒把本就蒼白的唇咬得越發慘白柔弱:“相公,我……我看見她了,是她吧?”她失魂落魄地看著他,心口仿佛被刀子狠狠地翻攪著,卻執意地抓著他的手問道,連指尖摳進他的掌心也不自知,任由那殷紅的血從兩人糾纏的指縫間溢出。

莊心緣啊!

那個永遠躺在他書房書柜底層丹青里的女子,那個他每天午夜夢回總會悲切呼喊的名字。

他側過頭避開她灼灼的視線,直到許久才訥訥地說了一句:“對不起?!?/p>

他還能說什么呢?即便他知道那人絕不是心緣,可他到底還是把明真丟下了。

松開手的那一瞬,他就知道,有些東西破碎了,就再難拼湊,愛情亦是如此。

明真仿佛被這兩個字重重地砸了一下,心口悶悶的,整個人晃了晃,好半天才苦笑出聲:“你有什么對不起我的?因為你愛她嗎?”

他猛地轉過身,卻只是沉默,諱莫如深的眸中閃過一絲痛楚,卻不知如何作答。

“那么,相公,你有沒有愛過我?哪怕只有一點點!”她幾乎是祈求地問著他,其實心里并不需要他的答案,從她嫁給他開始,她就知道,他不愛她,他與她之間不過是一紙圣旨,還是她拼盡全力爭取來的。

“明真,睡吧!”他幾乎是用盡所有的力氣才說出這句話,然后,在目光觸及她赤紅的眸子時又狼狽地挪開眼。

他不敢看,不敢看她眼中的情真意切,不敢去碰觸心底的那根刺,即便那根刺分明是他自己埋下的。

打更的聲音幽幽傳來,靜謐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奇異香氣,一只紅色的蝴蝶從窗縫間飛進來,輕飄飄地落在明真的肩頭,用那孱弱而近乎透明的紅色蝶翼輕輕拂過她的面頰,癢癢的。

“不要?!毙l傾城突然瘋了似的撲過去,一把揮開它。

淡粉紅色的粉末帶著奇異的香氣,單薄的小身子輕飄飄地落在地上,衛傾城抬起腳狠狠地將它碾碎。

他厭惡憎恨這紅色的蝴蝶,如同厭惡這世間所有的罪惡一樣。

3

夜里,明真睡得并不安穩,夢中總是不斷重復著衛傾城追著“莊心緣”離去的畫面,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消失在喧囂的人潮之中。

“相公,別走,相公?!?/p>

“明真,怎么了?”低沉的嗓音把舒明真從夢魘中拉出來。

她眨了眨眼,對上衛傾城那雙墨黑的眸子,突然眼眶一熱,一下子撲進他懷里:“相公?!?/p>

衛傾城緊緊擁著她,目光落在她頸間那一塊銀色的斑紋時,心底莫名躥起一絲涼意。

他不著痕跡地輕輕撫了撫她的頸項,細細的銀色粉末沾在指尖,風一吹就散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淡淡的甜膩氣味。

他眼神復雜地看著她,仿佛又看見了很多年前的莊心緣,心底那根深埋的刺再一次隱隱作痛。

“別怕,我在?!彼昧Φ乇еΦ来蟮梅路鹨阉者M骨肉里。

明真小心翼翼地從他懷里探出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衛傾城低頭輕輕地吻著她微涼的額頭,心底似乎已經隱隱猜出她要說什么。他想要阻止,可最后還是無奈地嘆了口氣,把她摟得更緊了:“怎么了?”

“我……我懷孕了?!彼Φ靡荒槣厝?,慈愛地拉過他的手輕輕地覆在自己還很平坦的小腹上,“你要當爹爹了?!?/p>

次日,長安街的問神館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請問,玉公子在嗎?”衛傾城推門而入,只見柜臺后正趴著一名穿著紅色衣衫的小姑娘。

“咦?這不是衛大人嗎?”小九對衛傾城的印象還是很深刻的,一年前這位衛公子來找過公子,那時候的長安可沒有現在這么安寧,聽說半個月里死了好幾個人,死狀詭異,全長安城人人自危。

她還記得,那時候是這位衛公子親自帶著自己的妻子來的,那妻子生得倒是好看,只可惜懷了身孕,神色不好,臉色慘白,好像還日日夢魘。

公子不讓她聽兩人說話,把她關在門外,不過她隱隱約約倒是聽了只言片語,好像他那位妻子肚子里的胎兒有問題,再后來他那妻子果然還沒生產就死了。

衛傾城微微抿唇笑了笑:“我想找玉公子說些事兒?!?/p>

小九打了個哈欠:“公子外出訪友了,不在。不過,倒是臨走前留了一樣東西,說是故人來訪,就讓我交給你。”說著,她笑瞇瞇地跳下高椅子,從后面的柜臺里取出一個細長條的藍色包裹遞給衛傾城。

4

衛傾城回來的時候,明真正躺在院子里的榻上曬太陽,陽光穿透枝葉,在她白皙、稚嫩的臉上留下斑斑點點的斑紋。

她手里拿著花撐子,上面繡著一只繡了一半的小虎頭。

他心底莫名的躥上一股柔軟,眼眶有些發熱,整個人就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她,任由時光流逝,仿佛就這樣瞧一輩子也是好的。

“相公?”明真迷迷蒙蒙地睜開眼,便見到月亮門里站著的衛傾城,她高興地坐起來,揚了揚手里的撐子,“大夫說,寶寶已經兩個月了,我可以開始給他準備小衣服了?!?/p>

她穿著暖黃色的襦裙,夏日里的紗衣極是單薄,偶爾有徐徐的暖風吹過,撩起寬大的袖擺,露出一對纖細的腕子。

“大人,門外……門外有人來找夫人,說是……說是夫人的娘家人?!毙P面色慘白,看著衛傾城的表情說不出地詭異。

明真愕然地看著衛傾城,便見他本是舒展的眉頭微微皺起,問道:“大膽,夫人何來的家人?”舒家早已只剩下明真一人了,又何來的家人?

那小廝嚇得“咚”的一聲跪在地上,訥訥道:“她說……她說她是……是前夫人的遠方表妹?!?/p>

“啪!”明真手里的花撐子掉在地上,她臉色蒼白地看著衛傾城,心底沁涼一片,莫名地就想起那日盂蘭盆節遇見的女子,一個長得和莊心緣一模一樣的女人。

衛傾城帶著明真來到盂蘭軒會客廳的時候,那人背對著門站著,穿了一身月牙白的襦裙,身形纖弱,略帶著幾分蒲柳之態。

“姑娘?”衛傾城輕輕地喚了一聲,卻覺得聲音像是卡在喉嚨里憋悶了許久才擠出來一般。

月牙白的襦裙啊!連那衣袂上繡著的修竹都是一模一樣的針腳。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沒注意到身旁明真的臉色已經灰白得不成樣子,垂在身側的手緊緊地攥著拳頭。

“衛大人?!迸佑挠霓D身,露出一張清秀的臉龐,微微勾起的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仿佛這盛夏里的牡丹,嬌艷欲滴,攝人心魂。

一樣的眉眼,一樣的嗓音。

衛傾城好像聽見自己心臟破裂的聲音,他跌跌撞撞地撲過去,一把拉住她的手:“心緣?”

莊文慧臉一紅,連忙抽回手:“大人誤會了,奴家不是姐姐,奴家是文慧,姐姐的遠方表妹。”

是嗎?

衛傾城失望地看著她,臉色蒼白地松開她的手,失魂落魄地退了好幾步:“對不起。”

“家父早年一直在塞外經商,上個月才得到表姐故去的消息,我……”說到這里,莊文慧眼眶一紅,眼淚婆娑而下,訥訥道,“我自小就與姐姐親昵,如今姐姐故去,便想著來祭拜一二?!?/p>

衛傾城愣愣地看著她,整個人都仿佛置身冰窖一樣,心緣滿身是血的畫面浮現眼前,此時又顯得如此諷刺。

他不敢看莊文慧的臉,只能狼狽地逃開。

微微的清風卷著夏日的灼熱,莊文慧看著對面的明真,輕柔地喚了一聲:“夫人?!?/p>

明真愣愣地看著她,直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什么……為什么會有人和莊心緣長得一模一樣?

她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臉,莫名地想到很久以前的那個夜晚,她曾走在昏暗漆黑的巷子里,走進了問神館,見到了那個人,他對她說:“只要換一副皮囊就好了?!?/p>

那時候,她是從墳墓里爬出來的莊心緣;那時候,她分明已經死了,可死了的人要怎么回到過去呢?

所以她變成了舒明真的樣子,她回來了,她要守著她的相公,誰也不能阻止!

5

舒明真在遇見莊文慧之前從來沒問過衛傾城到底愛不愛她,她只是默默地愛著衛傾城就好,從前的那個莊心緣,她不希望他忘記。可是在見到和莊心緣長得一模一樣的莊文慧后,她才猛然發現,其實,沒了莊心緣的那張臉,她還有什么能留住他呢?

自那日之后,他已經三天沒有回府了,小廝遞了口信,說是因著內務府繁忙,著緊趕著置辦太后的壽宴,可她知道,他只是不想見她,或是莊文慧。

夜里突然下了一場細細密密的雨,小廝又遞了口信,說是老爺留在內務府了。

明真長長嘆了口氣,輕輕撫了撫還算平坦的小腹,心口一陣陣揪痛。

細碎的腳步聲從窗外傳來,素白的窗紙上映著纖弱的剪影。

“誰?”她猛地沖過去拉開窗欞。

莊文慧面帶笑容地站在窗外,手里拿著一只紅色的撥浪鼓,笑著說:“夫人,過了中秋我便要離開長安了,這是給小公子的禮物。”

“叮咚……”

“叮咚……”

“叮咚……”

撥浪鼓發出清脆的聲音,明真安靜地看著對面的莊文慧,忽而扯出一抹驚心動魄的淺笑:“你是誰?”

“我是莊文慧??!”

“不,你不是。”

“那你又是誰?”莊文慧突然傾身,冷冷地看著她,銳利的目光像兩把尖銳的刀,“你是誰?你是誰?”

我是誰?

我是舒明真,不,我是莊心緣。

“你不是舒明真,你是……”

“不要。”明真搶在她說出那三個字之前,瘋了一樣地撲過去。

“咚!”

撥浪鼓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莊文慧以緩慢而優雅的姿勢倒下,胸口插著銀光閃閃的剪刀,殷紅的血溢了出來。

徐緩的風吹來一陣陣奇異的香氣,鋪天蓋地的紅色蝴蝶像一團紅色的云霧撲過來,把地上的莊文慧包裹成一個紅色巨繭。

“心緣!”

衛傾城的聲音突然出現在這灼熱的夏夜里,明真卻覺得心底一片沁涼,冷冷的,仿佛沉進了無底的深淵之中,如何也爬不出來。

她想要擠出一個清淺的笑,想要告訴他,她不是故意的;告訴他,莊文慧根本不是莊心緣的表妹;告訴他,她才是真正的莊心緣。

可是她什么也不能說,說了,這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那個幽深的夜晚,昏暗的屋子里,那人背著光,一字一句地告訴她:“從今以后你就是舒明真了,如果有一天你反悔了,說破了,你得到的一切就都會失去。”

她不能離開傾城,她愛他,誰也不能阻止她。

“為什么?為什么要殺她?”衛傾城赤紅著眼睛沖過來,瘋了一樣地驅趕那一團團紅色的蝴蝶,然而地上已經沒有莊文慧的影子,只有空蕩蕩的一具白骨。

明真無言地看著衛傾城,腦中一陣陣撕裂般的疼:“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彼偭艘粯拥爻蔷甙坠悄畹?,狼狽地轉身逃入夜色中。

“明真,舒明真!”衛傾城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白骨,卻見那白骨上暈開一絲絲光華,然后猛地從地上跳起來,發出一陣陣詭異的笑聲,翻騰著,跳躍著消失在夜色里。

6

莊文慧就那么離奇地消失了,就好像她的突然出現一樣,離奇荒誕,且毫無蹤跡可尋。

而舒明真,自那日之后,她再沒見過衛傾城,她知道,他在刻意躲著她。

“夫人,吃飯吧,您都兩日沒進食了,不為了自己,也要為孩子?。 毖诀叨肆孙埵尺M來,明真淡淡地看了一眼,一股酸意涌上喉頭,轉身抱著痰盂吐得昏天暗地。

“夫人?!毖诀邠鷳n地看著夫人,只覺得夫人自從有孕之后,一下子消瘦了好多。

明真虛弱地抬起頭,眼淚含在眼眶,難過地看著丫鬟:“老爺呢?”

丫鬟眼神閃了閃:“在,在?!?/p>

“在哪兒?”明真一把抓住丫鬟的手,尖銳的指尖摳進丫鬟的手腕,疼得她一陣驚呼,終是訥訥地說道,“在……在廣濟院。”

明真的心一顫,忍不住一陣苦笑。

廣濟院是莊心緣曾經避暑的院子,她死后,衛傾城便把院子封了,此后經年無人開啟,今日,他卻去了那里。

她恍惚地坐在床上,好似又回到了很久以前。

那時她還是莊心緣,那時她才剛剛嫁給衛傾城,他也還只是個新科狀元,朝務沒那么忙,下了朝的時候他會牽著她的手來到廣濟院后院的花園,那里有他親手搭的秋千,有她親手種的牡丹,還有她乞巧節偷偷埋在老榕樹下的許愿牌。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那時她的心愿那么小,卻也那么困難。

她以為她能與他一生相伴,可最后她還是先走了一步。

她其實并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只記得醒來時被關在狹隘的空間里,周圍到處是泥土的芳香。

她用手摳著棺材板,幸而那棺槨并沒有釘死,她從墳墓里爬出來時已經是第二日的晚上。

她想過回衛府,想過去見衛傾城,可當她看到自己身上發生的異象時,她才知道,有些時候有些人是回不去的。

她站在寒風瑟瑟的湖邊,看著湖面上映出來的女子,蒼白如紙的臉上是一塊塊銀色的斑紋,細碎的粉末隨著她的動作輕輕灑落在平靜的湖面上,不多時,湖里的魚翻著魚白浮了上來。

她變成了一個怪物嗎?

她不敢置信地看著湖里的自己,一只紅色的蝴蝶輕輕飄落在她的肩頭。

“姐姐?!敝赡鄣纳ひ魪纳砗髠鱽恚┘t衣的少女扎著兩只牛角辮,笑瞇瞇地看著她。

她隨著小女孩來到問神館,看到了那位玉公子,再后來,她變成了舒明真。

7

廣濟院的門虛掩著,她推門進去,院子里已經荒草叢生,花園里的秋千被風輕輕搖晃著,仿佛還能聽見當日她銀鈴般的笑聲。

踩過斑駁的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她鬼使神差地走進當年她住了許久的屋子。

一樣的擺設,一樣的氣息,她好似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連床榻上小簸箕里的剪刀和繡了一半的紅肚兜都還是原來的樣子。

她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個時候,她窩在軟榻上看書,他坐在桌案前批改公文。

“你到底是誰?”

衛傾城紅著眼睛沖進來,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濃重的酒氣彌漫在靜謐的空氣里,她仿佛被一下子抽干了所有的力氣,想笑,卻發現連牽動嘴角都那么困難。

她緩緩地轉過身,面對著他充滿憤怒的冷漠的眸子,張了張嘴,終是什么也沒有說出口。

“你不是舒明真?!彼龆魂嚴湫?,把手里的一封書信狠狠地摔在她臉上,“這是淮南特使的信,當年舒明真根本沒有活著回來,她死了。”

原來他不在的這些時候,是去調查她的身份了嗎?

原來,他早就懷疑她了嗎?是啊,即便是她那么掩飾,不讓自己露出莊心緣以前的習慣,可是一個人要完全模仿另一個人,是何其的艱難呢?總會有蛛絲馬跡泄露的,不是嗎?

明真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的憤怒,看著他的痛苦,然后笑了,好像從她以舒明真的身份嫁給他開始,她就一直戴著虛假面具活著,規避著一切莊心緣的回憶和習慣,如今這層面具被硬生生撕開了,她反而松了一口氣。

她看著他,仿佛怎么也看不夠,可到底不能回到從前了。

“你到底是誰?”衛傾城目眥盡裂地看著她,顫抖的身體一步步地逼近,直到將她逼退到陰暗的角落里,一把抓住她的手,擼起水袖,露出那一雙纖細白皙的手腕,和上面銀白色的斑紋。

“是你殺了國子監三姨奶奶是不是?”他瘋了似的大吼,仿佛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底的絕望已經滅頂,再也不能承受這荒謬而詭異的事實。

“那些紅色的蝴蝶……不,她們不是蝴蝶,是娥,是吸血的魔鬼,她們都是你派去殺人的是不是?為什么?為什么?你這個惡魔?!彼偭怂频淖ブ募绮煌5負u晃,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宣泄他的憤怒和絕望。

他像是一個失去理智的困獸。他不能相信自己的妻子是個怪物、惡魔,可他又知道,事實就是如此,如同當年的心緣。

滿腔的憤怒把他所有的理智都焚燒得干干凈凈,他看不見她眼底的請求,只看得見她的欺騙和殘忍。

他不想,也不能愛著這樣的女人。

“相公,不是,不是的。”他要把她當成怪物了嗎?不,她明明什么也沒有做。

紅色的蝴蝶從窗口飛進來,一只,兩只,三只……無數只,很快變成一團火紅的云,它們飛舞著,旋轉著,奇異的香氣越來越濃。

她看見衛傾城的眸子越發赤紅,瘋了似的從懷里扯出一把血紅色的短刀。

短刀閃著寒光,上面是金色的銘文。

血色的蝴蝶圍著兩個人打轉,然后瘋了一樣朝著衛傾城撲過去,從他的七竅中鉆進去。

“不要!”

“噗!”

那是利刃刺破肉體發出的聲音,輕微的,伴隨著麻木的痛。

她腦中仿佛靈光一閃,被遺忘的些許記憶一點點破土而出,變成一些零散的片段,并很快地聚集在一起。

在那個大雪初晴的午后,在廣濟院里,她從秋千上跌了出去,無數紛飛的紅色蝴蝶將她拖住,飛轉,騰空,仿佛是她生了雙翼,仿佛它們本就是她身體的一部分。

“心緣!”衛傾城就站在不遠處的月亮門前看著她,眼中蓄滿失落、驚愕、憤怒和絕望。

他說:“心緣,你病了。”

他眼眶含淚,目光悲痛地看著她。

“傾城,你怎么了?”她與他隔著咫尺,卻又恍惚是天涯。

他踩著厚實的雪,一步一步走過來,展開雙臂擁著她因懷孕而略顯臃腫的身體。

他說:“心緣,對不起?!?/p>

他對不起她什么呢?

他們彼此相愛,又即將有愛情的結晶,她實在不懂。

她輕輕地吻了吻他的嘴角,想要告訴他,就在剛剛,她之所以會不慎跌下秋千,是因為她感覺到肚子里的寶寶的胎動。

“相公,我……寶……”

“噗!”

回憶戛然而止,明真猛地退后兩步,目光空洞地看著面前的衛傾城。她曾經一度以為自己重病離世,之所以能活著回來是上天垂憐,可當遺失了的記憶被找回來,真相竟如此不堪。

她深愛著的人,用最殘忍的方式結束了她的生命。

殷紅的血染紅了衣襟,紅色的蝴蝶群開始躁動,隨著她呼吸漸弱而一片片墜落,化成一片灰白的殘骸。

這些嗜血的惡魔終于還是消亡得這樣慘烈,就如同她的愛情。

隔著滿地殘骸,隔著三年的時光,眼前的明真和三年前的心緣重疊在一起,衛傾城痛苦地抱住頭,蹲在地上號啕大哭。

明真看著對面的衛傾城,很奇怪,她的心里沒有恨,也沒有排山倒海般的痛,她好像一個置身事外的過客,在他把刀子刺進她胸口的那一刻,她或許就已經死了,留下的,只是一具軀殼。

微風拂過,卷起地面一層層灰白色的殘骸,一副玉骨從假山后走出來,有些滑稽地晃著頭,身上素白的褂子被風吹得呼呼作響。

他站在門口,朝著明真擺了擺手。

明真感覺身體微微晃了晃,眨眼就來到他身前。

他抬起手掌,森白的玉骨發出一道瑩潤的光亮,金色的“卐”字印打出來,在一片恍惚的瑩白之后,她緩緩地閉上眼睛。

“明真!”

她聽見衛傾城的聲音,可是沒有回頭,只覺眼眶有些溫熱,流下的東西,不知是血還是淚。

8

問神館。

昏暗的房間里,淡淡的迷迭香終于散去,衛傾城緩緩睜開眼:“明真。”他嘶喊一聲,卻未能得到回應。

虛掩的門被推開,玉玨笑容慵懶地站在門口:“衛大人醒了?”

“玉公子?”衛傾城一愣,“我怎么會在這里?明真呢?”

玉玨微微一笑:“大人難道忘了?大人是來找在下的,只是不巧太過疲憊,睡了一覺而已?!彼菩Ψ切Φ乜粗l傾城。

睡著了?

難道他剛剛所經歷的一切都是夢?可為何心口會那樣劇痛?

衛傾城一愣,猛地坐起,才發現自己手里還拿著一把血紅色的短刀。

不!

他一把丟了短刀:“我……我殺了明真。”

玉玨搖了搖頭:“你當然沒殺舒明真,舒明真不是在去淮南的路上就遇見劫匪死了嗎?你殺的是莊心緣,你的妻子??!難道你忘了?長安城出了幾起紅色蝴蝶殺人案,你查出來,兇手是你的妻子莊心緣?!毙l傾城愣愣地看著他,心口一陣陣揪痛。

是了,他想起來了,什么都想起來了。

兩個月前,長安城發生了好幾起蝴蝶殺人的命案,大理寺忙得焦頭爛額,可他發現自己剛懷孕的妻子與這紅蝶有密切的關系,他甚至看見紅蝶從她的七竅里鉆進去,而她毫發無傷。

他一開始只是害怕她有事,可是慢慢地他發現她不僅沒事,而且在每次紅蝶殺人后,紅蝶都會回到廣濟院,并鉆進她的身體里。

那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妻子真的有問題。

他帶著心緣去了問神館,見到了傳說中能治癔癥,還能驅神鬼、避吉兇的玉公子。

他說心緣腹中胎兒有異,必須流掉,而心緣殺戮太重,即便生下孩子也必然要被孩子反噬精血而死。

他不記得自己那時到底是憤怒還是絕望。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看著一無所知的妻子,想到長安城繁雜的巷子里一具具被血紅色的蝴蝶殺死的可憐女人,突然間,他覺得自己的雙手也染滿了鮮紅的血。

夜里,他悄悄去找玉玨:“如何才能結束這一切?”

玉玨的回答是一把血紅色的短刀。

當他把刀子刺進心緣身體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解脫了;當他把心緣埋葬的那一刻,他后悔了。

心緣有什么錯呢?她甚至從頭到尾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像是突然想起來自己為什么會深夜出現在問神館,他猛地站起來:“公子,求你……求你救心緣吧,我不該殺死她的,一切都是我的錯?!彼械赝纯蕹雎暎駛€瘋子似的抓著他的衣擺不放。

玉玨狐疑地看著他,忽而露出一抹淺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淡淡地說了一句:“你不是已經見過她了嗎?”

衛傾城錯愕地看著他,整個人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再不復往日風華。

玉玨長長嘆了口氣:“那場夢,你還不明白嗎?”

衛傾城不懂。

“明真就是心緣。我給過你機會,只是你還是做出了同樣的選擇而已?!彼p描淡寫地說出真相,如同在衛傾城心里重重劃下一刀。

“不,不,她不是心緣,她不是,她……”說到最后,連衛傾城自己都無法反駁,她不是心緣又是誰呢?

即便有些習慣不一樣,可是神態氣息又怎么會不一樣呢?

不正是因為發現明真與心緣的相似之處他才會娶她的嗎?

只是他不愿意承認罷了!

他自欺欺人地以為她不是心緣,他們不會再次走上那條決絕的路,可到底,他還是選擇親手殺了她。

“你有沒有聽說過朱蛾?”玉玨尋著屋子里唯一的一張椅子坐下,從懷里掏出一本藍色線裝書,翻開來,笑著說道,“大蜂其狀如螽。朱蛾其狀如蛾。朱蛾是天界異獸,從異獸園里逃出,私下凡塵,化成人形,與人間女子相愛?!庇瘾k輕描淡寫地說著,目光淡淡地掃過衛傾城的臉,“朱蛾與人相愛本無什么,只是若有了后代,必打娘胎里便要吸食大量的血液來維持生命,而母體會受到胎兒釋放出來的毒素影響,出現全身銀斑的中毒癥狀。那種紅色的蝴蝶叫赤紅,但凡有朱蛾的地方就有赤紅。赤紅是保護朱蛾幼子成活,給它攝取養分的寄生獸?!?/p>

衛傾城的臉色已經慘白如紙,他踉蹌著跌坐在地上,覺得有無數支箭在同一時間射進他的心臟,讓他不能呼吸。

他一下子想到了莊心緣,又想到了夢里的舒明真,想到了自己親手殺死她們時的心情,糾結、絕望而矛盾。

他一直以為她們是妖物,可最后,他才是那個最該死的人嗎?“你到底是什么人?”

玉玨微微一愣,好一會兒才淡淡道:“我本是異獸園里看管《山海圖志》的小童,不小心打翻燈油燒毀了《山海圖志》,里面封印的異獸因而跑下凡塵。太乙上人憐我,賜我玉骨一副,下凡塵收集異獸,重編《山海圖志》。而你,恰好是《山海圖志》里面的朱蛾。”

原來我才是朱蛾嗎?

他沒有想象中那么難以接受,仿佛一切終于塵埃落定,壓在心口的那塊巨石終于分崩離析。

他默默地移開目光,伸手撿起地上的短刀,對著自己的胸口狠狠刺了進去。

玉玨說這麒麟血浸染的短刀能殺死世間妖物,如果他是,他下去陪心緣便是。

刀子刺進胸口,衛傾城沒有感覺到疼,他想,也許那時心緣也并沒有感覺到疼。

想到這,他又有些恍惚,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刀子插進去的地方正以奇異的速度風化碎裂,變成一片片殷紅的飛灰。

飛灰被一陣涼風吹起,變成無數只紅色的蝴蝶,然后又迅速地墜地而死。

傾城,我只愿與你永生永世,白頭偕老。

他好像聽見了心緣的聲音,看見了她輕輕撫摸微微隆起的小腹的模樣。

他想伸出手去碰碰她,可是……

一只巨大的朱蛾從月牙白的衣衫中飛起,扇動著巨大的赤紅色羽翼朝著玉玨飛了過去。

玉玨抿唇輕笑,打開書冊,一陣白光過后,冰涼的地板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套白衣,這世間,再也沒有衛傾城的影子了。

玉玨將書輕輕合上,靛藍色的封面上寫著“山海圖志”四個大字。

尾聲

虛掩的門被推開,一身紅衣的少女走進來,一臉哀怨地看著玉玨:“公子,你說,衛傾城到底有沒有愛過莊心緣???”

玉玨抿唇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頭:“大約愛過吧!”

“那他為什么要殺莊心緣?還殺了兩次?”

“你還不懂嗎?”

小九不解地搖頭:“不懂?!?/p>

“朱蛾把自己當成了人,所以,這世間但凡是人,都不會真心愛著一個異類吧!所謂跨越種族的愛情,在面對死亡的時候,往往很容易就會被敲碎的?!?/p>

小九還是不懂,可玉玨不想再說,他轉身進了另一間屋子,空蕩蕩的屋子里置放著一張石床,上面躺著一名年歲不大的女子。

清秀的臉,略顯蒼白的唇,原本布滿銀色斑紋的臉已經變回正常的膚色。

她是莊心緣,從墳墓里爬出來的莊心緣。

玉玨自然是沒有本事把她變成舒明真的,他只是讓她睡下,讓天狐(百歲化美女,巫神,蠱惑人心,編織綺夢)化身的小九給她和衛傾城共同編織了一場夢。在夢里,她以舒明真的身份與衛傾城一起生活了兩年,并最終找到了自己失落的記憶,也最終明白,即便是變成另一個樣子回到衛傾城的身邊,一切也不會改變,她最終還是會被衛傾城親手殺死。

“公子,我覺得你真的很殘忍?!毙【抛哌^去,輕輕碰了碰莊心緣的眉心,“你一開始就知道衛傾城的那把麒麟血劍并不能殺死莊心緣,它真正能殺死的其實是衛傾城吧?所以你才讓我偷偷去把棺材上的釘子拔除,幫助她來到問神館?!?/p>

玉玨走過去狠狠敲了她額頭一記:“小孩子懂什么?”

小九抬頭惡狠狠地瞪著他:“哼,你就想著把衛傾城給收走,故意讓我給莊心緣和衛傾城編織了一個這么變態又兇殘的夢,還故意變成一個和莊心緣一模一樣的莊文慧去見衛傾城和舒明真,引誘莊心緣去殺你。你把真相用這么血腥殘忍的方式解開,簡直太沒人性了。現在好了,衛傾城死了,莊心緣怎么辦?而且,公子你扮成女人好惡心?!?/p>

玉玨露出一個詭詐的笑,一把挽住她的脖子:“你把她這個夢給抹除,再重新給她編織一個不就好了?”

小九不可置信地看著玉玨,忍不住一陣哀號:“公子,你什么意思?”

玉玨抿唇一笑:“讓她活在夢里,給她一個圓滿不好嗎?”

小九愣愣地看著他,莫名心底一寒,想到莊心緣以后都要活在一場不真實的夢里,心都跟著涼了,可轉念一想,比起讓她知道真相,活在痛苦之中,也許這么一直睡下去,也未嘗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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