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出生即被遺棄,15歲罹患絕癥,19歲因病高考失利,21歲病情復發,她就再也沒逃過那一床病榻的拷押。她真的沒什么好運氣,但,是又怎樣?她有親愛的養母一家,將全部秋蕭冬寒默默承擔,讓她不必悲傷。2012年,她才意外獲悉真實病情,2015年,她縫合身世之痛。至此,她已痛快愛過、奔跑過,也早已把兩年的生存期活到了第十年!身披媽媽為她鍛造的一襲奇跡長袍,她開始抒寫一億萬個不止的母女點滴。只是,她多希望這些文字的名字不叫“遺書”……
“如果15歲早早知道自己生了絕癥,是否還能內心陽光、幸福安然地度過那六年?‘草在結它的籽,風在搖它的葉,生命已被指引,無需作答。”
我叫徐夢婷,1991年8月16日出生于江蘇宿遷沭陽龍廟鎮龍廟村。我出生那一幕是灰色的:孱弱之軀不足四斤,我父母要把我“處理掉”。幸運如我,第四天,相隔十幾里的夫婦徐雙高和張鳳美把我抱回了家,取名徐夢婷,決定永遠不讓我知道這悲傷的身世。我有了爸媽還有哥哥,大哥徐勇十歲,二哥徐聰七歲,哥哥們總是搶著把最好的留給我。爸媽靠種地和家畜養殖為生,三個孩子讀書,負擔特別重。小學二年級時,爸爸出了車禍,大哥主動退學去打工,把讀書的機會留給了二哥和我,經常省吃儉用還給我零花錢。
2006年春,我在沭陽縣龍廟初級中學讀初二,偶然摸到右手臂肱骨處有腫塊,怕耽誤學習,暑假才到沭陽縣人民醫院做手術。手術結束的第二天,我便狼吞虎咽地吃東西,忘了自己是個病人。此時病理報告送到了媽媽的眼前——“罕見病:腺泡狀軟組織肉瘤”。醫生說:“這個病發病率不足百萬分之一,治愈率低,復發率和轉移率卻高達80%,生存期一般不過兩年!”
背著我,爸爸媽媽和哥哥們“開會”,一致決定瞞著我。我永遠不知那個“會”是怎么開頭又是怎么結尾,我親愛的家人們為我扛起秘密,一扛就是六年!
我大大咧咧地拆線,出院,無憂無慮。家人更加無以復加地疼愛我。因為媽媽給了很多的自由和愛,初三時,16歲的我幸福又大膽地早戀了,我們一起自習到教學樓全熄燈,他打手電筒送我回宿舍。
我那沒有文化的媽媽對于那個恐怖的病理報告一直耿耿于懷,她一心期盼是誤診。2007年的暑假,媽媽帶我和切下來的腫塊前往南京復查。南京腫瘤醫院給出的報告和原報告一樣,醫生建議說:“腺泡狀軟組織肉瘤的病理極其特殊,對化療很不敏感,且沒有針對性的藥物,唯一能做的只有回家安心生活,定期復查,一旦發現復發盡早送醫。”
這殘酷的定局,媽媽在我面前只字未提。她死心了,卻沒有哭,索性拉著我漫步在五彩斑斕的霓虹中。我一路蹦蹦跳跳,興奮地嚷嚷著讓媽媽看這看那。
如果15歲時早早知道自己生了絕癥,是否還能內心陽光、幸福安然地度過接下來的六年?媽媽對我無微不至,每年的復查都費盡心思找理由騙我去醫院。所幸,戰戰兢兢的日子里,腫瘤君相安無事,它只是狡猾地在我體內悄然盛大。我的身體素質明顯比同齡的孩子差,歷經闌尾炎、氣管炎、肺炎,長期高燒不退,中考時暈倒在考場外等等。我對我的林黛玉體質習以為常,可是對媽媽而言,每一次異常都可能象征著腫瘤的復發,她的心里常年翻滾著驚濤駭浪。
2007年秋,我在離家二十公里的沭陽縣建陵中學住校,媽媽每周末送豐盛的飯菜給我加餐。但一次放假,我提前回家,卻看到桌上僅有幾碗冷咸菜。我越發期待著用努力一舉跨進幸福行列。三年拼搏,戰火紛飛,我整裝待發,只等大考鳴鼓開鑼。誰知,我突發急性腸胃炎,靠打吊針維持到高考結束,考得很差。
我傷心欲絕,整日哭鬧要復讀,媽媽就是不同意。班主任打電話來說以我的實力復讀考重點大學完全沒問題,媽媽也拒絕了。為什么一直愛我懂我的媽媽要左右我對未來的選擇?我無奈下同意去讀專科,我永遠都記得媽媽如釋重負的欣慰樣子。我那時不懂她的苦衷,她不在乎名牌大學的虛名,只求我健康無虞。
2010年我就讀于蘇州市職業大學外國語與國際交流系商務英語專業,依然是小毛病不斷。媽媽每天下午六點準時給我打電話,囑咐我好好吃飯、睡覺。我煩她啰唆,經常不等她說完就找理由掛掉,絲毫不知她每天都如履薄冰地活在害怕我病情復發的陰影里。
大學時光雖美,但我常感有鴻鵠之志,卻因媽媽的阻撓而告吹。我偶爾做點兼職媽媽便潑冷水,說:“不要那么辛苦,開開心心,就好。”“好吧,如您所愿。”我自由自在做了三年文藝女青年,寫文章畫油畫幻想未來,曾獲得百年校慶寫作比賽二等獎。
“從此,每一天清晨的蘇醒都飽蘸著生的渴望,卻又涂滿死的悲傷。除了勇敢,別無選擇,躲避不開,就義無反顧。向上的青春,終將長成最好的模樣。”
2012年3月的一天夜里,我突然摸到手術刀口鼓起,心想就是個簡單的肉疙瘩,不打算讓家人知道。第二天一早我讓在南京人民醫院上班的同學幫我預約醫生,說需要六年前的病歷。我打電話給大哥要病歷,大哥飛奔找到在地里干活的爸媽:“妹妹可能復發了!”媽媽當場癱倒,這些年她嚴防死守的生死劫難來了!
沭陽縣人民醫院的醫生說:“腫瘤太大,包裹著周圍血管,我們沒把握,你們趕緊轉往上海腫瘤醫院!”
大城市看病很難,對于沒有醫保沒有熟人的我們更是難上加難。專家號的門診掛號費是298元,專家聯合門診掛號費是498元,加起來相當于我家大半個月的生活費。4月5日,終于排上了專家號。專家建議先做幾次針對腫瘤的介入治療。等床位的漫長日子里,媽媽和我擠在醫院邊最便宜也要80元一晚的陰暗小旅館里,有人稱為“癌癥旅館”。那時趕上二嫂臨產,二哥沒有陪她而是陪我,只為求醫生給我加個號。
半個月后,我住上了院,依然天真地以為是良性腫瘤。媽媽暗中向醫生請求替我保密,直到進手術室前,護士對我說:“介入用的是化療藥,可能會脫發、嘔吐和頭暈,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哦。”我驚了,追問護士:“我得的不是良性腫瘤嗎?為什么要用化療藥?”護士匆匆離開。那一刻,媽媽正站在手術室門口向我揮手告別,笑得柔美。門關起,我的淚水決堤,不是害怕是感動。
介入手術從大腿動脈插入導管,儀器直接導入化療藥物至病灶,形成局部栓塞餓死腫瘤。手術結束,我突發藥物過敏,痙攣抽搐,呼吸困難,緊急搶救。再次醒來已是第二天的中午,睜眼,媽媽在,我心安。
十天后出院,我的枕頭上開始布滿落發,強撐了幾天,親手摸到頭皮已謝頂,我崩潰了。媽媽抱著我,反復說:“我的女兒即使變成光頭妹,我也喜歡!”
接下來幾個月,媽媽帶著我奔波在家和醫院,又爭取到幾次介入手術的機會,因為經常需要家屬簽字,沒讀過一天書的媽媽學會了歪歪扭扭寫自己的名字。
2012年7月,最后一次介入治療歷時五個多小時,我想我應該重生了。術后,我扛過了30次放療。其間,大哥為了爸媽能輕松點,放下所有的工作和家里年幼的孩子,每天早起帶我往返醫院掛水,兩個月沒間斷過一天。二哥的手機記事本里密密麻麻寫的都是我的病情資料、復查時間、各個醫生的聯系方式等。
治病前后花了近30萬,家中負債累累,爸媽把能賣的都賣了,牲口、糧食、樹齡不足一年的樹林……大哥和二哥也拼命掙錢替我治病,大哥甚至拿了貸款。
放療結束后一個月,我進行例行復查,報告顯示癌細胞已經發展為肝部轉移。第二天媽媽就偷偷跑去問醫生:“能不能把我的肝換給我女兒?”醫生說我的身體承受不住任何器官移植手術。肝轉移尚未好轉又發現肺轉移,醫生讓我回家保守治療。
媽媽買了料理機,每天變著法子用所有號稱有抗癌功效的水果、蔬菜給我做“精力湯”。2013年,病情居然十分穩定。為了減輕經濟負擔,我應聘到沭陽縣的鳳凰學易教育科技網站做了11個月的銷售,每月能掙三千余元,除去每月2500的藥費,只剩下幾百元。
2014年4月,腫瘤再次復發,我待在病房里,從春天熬到了夏天,醫生對媽媽說:“你女兒能多活一天都是奇跡了!”病魔侵蝕到骨質,“咔嚓”一聲,我的右手臂病理骨折。6月,癌細胞全身多發性骨轉移。每到深夜,疼痛閃電般席卷全身,一切都是生不如死的煎熬。
7月,在上海一連看了四家醫院都被拒收,走投無路的我和媽媽再次住進了“癌癥旅館”。我高燒不退,非常虛弱,小聲啜泣說:“老媽,我被放棄了……”就這樣,怕再沒機會,媽媽哽咽著把我的身世和盤托出,“丫頭,媽媽不能剝奪你選擇的權利,哪怕最后你選擇離開我和你爸爸。”我的親生父母知道我生病,有幾次要來認我,但爸媽怕我承受不住,替我瞞了。我早已悟透世上除了生死都是小事,這身世只夠我唏噓片刻,我恨親生父母把我拋棄。但媽媽給我看了剖腹產的視頻,我為生命的孕育與降生深深感動。媽媽說:“不要恨,要愛,是他們給了你生命!”我答應了媽媽。
我再次逆襲,活到了秋。10月4日,爸爸的柿子樹大豐收。但甘甜的柿子還沒吃夠,12月,癌細胞腦轉移,壓迫腦部神經,我大小便失禁,站不了走不動甚至坐不起,就連吃飯也要媽媽喂!我一度萬念俱灰要自殺!日日目睹年過半百的媽媽像照顧嬰兒般溫柔地幫我擦洗,夜里給我換幾次紙尿褲,還安慰我:“丫頭,不管多臟,媽媽都不嫌棄。”最終,我選擇了貪生。
“‘命運待我,這等優渥。以至于歲月是否寬宏,已不足為念。一枚貪生的手殘黨,正流光溢彩地記錄著瀕死的渴望與天長,為無法怒刪重啟的此生點贊。”
2014年12月16日,我們癌癥群里“美少女戰斗小分隊”的與我同病同歲的病友離開了。我幸運地說:“2015,終于等到你,還好我沒放棄!”
2015年2月4日,立春,萬物生長。英太清和泰勒寧輪番使用,我才勉強睡了兩個小時。醒來,我問自己,我該如何存在?答曰,一邊流淚一邊療傷。
2月18日,除夕,團圓,守歲成功。我依然活著。
2月22日,年初四,我由于連日疼痛和肺部咳血緊急入住沭陽縣人民醫院,醫生也無能為力,說:“我們盡量幫你減輕點痛苦吧!”由于大量使用嗎啡,我整日昏睡。稍清醒點,我就在手機上碼字。我怕沒有時間和親人說再見,所以認認真真寫好遺書,記下這一切。我把手機、銀行卡、微博、QQ等密碼都寫下來。我做好了一切離開的準備,只待生命給一個終結……
這時,親生父母終于來醫院了。我半躺著,昏沉無力,難以置信這對陌生夫妻與我血濃于水,不愿好好看看他們的容貌。親生父親低沉地說:“請你原諒我們……”親生母親大哭,身體劇烈顫抖,自始至終背對我念著:“對不起!”大哭驚擾了很多病友過來圍觀。
媽媽拉過親生母親,把我的手交到她的手里,拍拍她的肩,說:“別哭,孩子已經原諒你了,以后她就是我們共同的孩子,你也是她的媽媽!”滾燙的淚彌漫了我佯裝麻木的雙眼,感懷于媽媽極致的善良和溫柔,我終于說出了一句:“我原諒你們,請你們保重身體!”那一刻,我再無怨念。認親完,我的親生父母再也沒來過。
3月8日,我實現了夢里夢外穿梭的超能力。我說夢里喝粥打翻在床,媽媽說就是上午真實發生的事。
3月11日,我拉肚子拉到虛脫,整個人像一攤爛泥。媽媽一遍遍抱著我進出衛生間,我靠在她矮小的身體上,眼淚止不住地流。媽媽一次次問我哪里疼,我卻無法告訴她我心里疼,還沒藥治。
3月18日凌晨四點,親人呼天搶地的哀嚎撕破了寂靜的夜,22床的病友走了。我想,地獄的隔壁應該就是醫院,單曲循環著生離死別。就在幾天前,醫生對我說:“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我答:“我時刻準備著。”
3月20日,我從腫瘤科轉到骨科,上演“無名指歷險記”,指甲被拔,每天一次清創消膿,每天一次十指連心的痛。吼吼,盡情折騰吧,風中殘燭不過如此。
4月14日,出院回家,因為不能出房間,媽媽聽說綠色植物對身體好,默默地把房間里擺滿了盆栽。
4月20日,病理骨折一周年,癱瘓在床一周年。
5月10日夜,我被疼醒。蜷縮一旁的媽媽發出有節奏的鼾聲,這于我,好比天籟!今天母親節,我還沒跟媽媽說節日快樂,于是我深深吻了睡夢中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