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冰


[新聞回放]?17年前,安徽蚌埠原東市區(現龍子湖區)區長助理于英生因“殺妻”,被蚌埠市中級法院判處無期徒刑。但于家開始漫漫申訴。直到2013年8月13日,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公開作出宣判:于英生故意殺害其妻事實不清、證據不足,宣告無罪釋放。三個月后,殺害妻子的真兇武欽元才被捉拿歸案。
于英生身陷囹圄的17年,當年年僅8歲的兒子于甸失去父母的庇佑,爺爺和外公外婆反目,年幼的他如何長大?如今真兇被抓,于英生蒙冤歸來,已26歲的于甸又何去何從?
日前本刊特約記者親赴安徽蚌埠市等地進行四天四夜實地采訪,幾經周折對于英生及其律師,還有真兇舊友等多名當事人進行了面對面訪談,更深入了解到冤案背后,竟折射出一抹感人至深的親情底色——
2013年9月10日下午3點,安徽蚌淮高速公路蚌埠出口,遠遠的,于英生看到出口處站著不少人,他拉了拉身邊哥哥于寧生的手,說:“于甸來了嗎?他肯定來的吧?”于寧生說:“肯定來的,你放心!”“這是真的嗎,哥?”于英生不放心,他要哥哥掐一下自己的右腿。真的!車剛停下,于英生走下車,立馬在人群里尋找兒子于甸。顯然,他已經認不出兒子來了。“爸——爸爸——”當這一聲呼喚17年后再度響起時,于英生撲了上去,緊緊抱住了一米八、長得魁梧的兒子!父子倆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在此之前,于英生是2013年8月13日在安徽省高院被宣判無罪的,但他沒有馬上回蚌埠,而是在有關部門的安排下,在合肥科學島專家療養院養傷和治病,還做了一個小手術,28天后才由哥哥接回蚌埠。隨后,于英生接著在人群里尋找另一個熟悉的身影。于甸說:“爸,外婆她沒來,她不會來的。”于英生通過這些年頻繁為他申訴的父母和哥哥得知,岳父岳母一直以來,想不通女婿為何要殺他們的女兒。雖然于英生無罪釋放,可真兇沒抓住,她無法釋懷。
無奈,于英生只好先來到父親的舊居——中榮街139號的一個院落。父親于欣道早在2009年6月22日去世,為了他的事,父親跑了整整13年,但父親至死都沒有看到他回來的那一天。房間里還有母親去世前的照片,母親是在他被抓入獄的那年2月因病去世的,生前是蚌埠市一政府單位的負責人。當時,他清楚記得,住進醫院的一天,母親拉著他們兄妹的手說:“記住媽的話,不管什么時候,家里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但母親在天之靈怎么也不會想到,就在她老人家離世10個月后,她的兒子竟因涉嫌殺人被抓。
其實,17年前于英生一家讓人羨慕。時年34歲的他已經從一名市委科級干部升任處級干部,并被市委定向指定5名跨世紀重點干部,任命為當時的東市區區長助理。妻子韓露年僅33歲,在蚌埠化工輕工總公司任綜合科長,年輕漂亮,還是獨生女。韓露的父親韓玉書是工程師,母親馬向蘇對這個寶貝女兒愛臻致極。于英生的家境同樣不錯,父親是來自山東威海文登的老革命,轉戰南北,最終落腳蚌埠,三個孩子都很有出息。于英生和韓露是經人介紹結婚的,1988年11月兒子于甸出生,兩家老人更是把于甸當作寶。可這一切,在1996年年末竟從天上掉到了地上……
這年于甸8歲。他永遠記得——1996年12月2日的中午,外公韓玉書接他回家,還沒進樓內,鄰居就有人上來說:“你家韓露,好像煤氣沒關好,這樓道里全是煤氣味。”韓玉書讓于甸在門口等著,自己迎著刺鼻的煤氣味去敲門,怎么敲都沒反應,隨即他拿出備用鑰匙開了門,推開房門,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媽媽韓露躺在床上,床上滿是鮮血,沒了呼吸,外公失控地叫出聲,于甸嚇得大哭。鄰居幫著驚魂未定的祖孫倆報了警,韓玉書顫抖著手給女婿于英生打電話。
于英生趕回家時,蚌埠市公安局中區分局刑警已到現場。于英生作為妻子死前僅有的幾個接觸人被警方傳喚,他雖傷心欲絕,但積極配合……哪知12月12日,中區分局民警突然以涉嫌故意殺妻逮捕于英生。在接下來的審查中,于英生遭遇多人持續7天7夜疲勞審訊,最終招認“犯罪事實”。12月19日下午,警方對外宣布,殺人兇手正是與死者同床共枕的丈夫于英生。一時間,于英生殺妻全城轟動,大家紛紛議論。
而此,倍受打擊的人是于甸,8歲的他得知爸爸殺了媽媽,他不相信,他問外公和外婆,這是真的嗎?外公外婆流淚說不知道。但2000年10月25日,安徽蚌埠中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于英生無期徒刑。于甸小小年紀并不懂得法律上的一些程序和理由,但幾次庭審中,他作為重要證人,一直認為爸爸與媽媽的關系很好,出事當天早上是爸爸親自送他到學校的。但法官并沒有采納一個8歲孩子的證言。
到2002年,由安徽省高院二審對此案作出維持原判終審裁定后,于英生被押解到阜陽監獄服刑。此后,于家一直上訴,卻沒能翻案。這期間,韓玉書和馬向蘇也為女兒討公道,他們作為原告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代表,向于英生提出民事賠償。可于英生夫婦除了位于南山路的那套三室一廳的房子外,沒有任何積蓄。最終,法院將這套房子判給了兩位老人。
關于于甸的監護問題,當時馬向蘇說:“甸甸,你爸爸做的事,由你爸爸承擔,你不要為這樣的爸爸難過,他罪有應得!你以后就跟外婆外公生活吧。”小小年紀的于甸被外婆接回了家,于家人沒有爭。
得知這些,于英生痛不欲生,他反復強調自己沒有殺人,但這一切已沒用。此時兩家已經因為“慘烈的真相”斷絕來往。而于甸作為兩家唯一的紐帶,他見不到爺爺,性格變得孤僻、少言……
由于失去媽媽,爸爸又因“殺”媽媽被關起來了,年幼的于甸怎么也想不通,他不想上學。而同樣突然失去女兒倍受打擊的馬向蘇夫婦,也突然感到天都塌下來了。他們無法接受。但于甸欣慰的是,外婆外公雖然恨爸爸,在沒有爸爸的日子里,他們從不提這事,堅持對于甸灌輸正確教育,最終說服于甸重返學校。
每逢媽媽的忌日和生日時,外公和外婆總是背著他,小心翼翼地祭祀。有一年的12月2日,外公把于甸送到學校,轉身回家。于甸突然想起,前一晚上做的作業本沒拿,只好跟班主任請假回家拿作業本。剛走到家門口,他聽到家里傳來外公外婆的哭聲,便呆立在門口,只聽見外婆說:“露兒,今天是你離開我們6年的日子,你的兒子于甸長大了,懂事了,媽媽想說,你在那邊還好嗎?露兒,如果你有冤屈,你要托夢給媽媽,你一定要說,爸爸媽媽一定會為你報仇伸冤,那個人現在判下來了,你放心。露兒,爸爸媽媽都想你啊,兒子也想你,我們看得出,他很堅強,他從不在我們面前提到你,我們也不在他面前提起你的事,但他在一篇日記里寫道,‘我的媽媽是天下最美的媽媽,也是最愛我的……我和你爸都看哭了。”于甸再也控制不住情緒,他推開房門沖了進去:“外婆,我不要媽媽離開我們,嗚、嗚……”
那一幕情景,很多年后于甸仍記憶猶新。有時他也恨爸爸,一直想去監獄親口問問爸爸。可兩邊的大人都不讓他去探望(后來他才知得,是爸爸不想讓兒子看到冰冷的鐵窗,他希望兒子的童年是陽光的)。但隨著一天天長大,他冥冥之中又總覺得,爸爸不會殺媽媽的!他無數次夢見爸爸與媽媽一起來看他:
“爸爸,我見到了,爸爸,你為什么走了那么久,不和媽媽一起來看我……”于甸16歲那年夏天,他剛剛考上高中,晚上他夢到爸爸推門進來,媽媽站在一旁。爸爸對媽媽說,你看我們兒子身體就是好,晚上睡覺也不蓋被子,像我。看到爸爸媽媽,于甸就哭了。小時候,爸爸媽媽每次見他哭了,就會輪流來哄他,爸爸會把他舉在肩膀上,去買好吃的,媽媽也會跟著,兩個人輪流推車。推著推著,他就不哭了,回來的時候早已忘了自己是為什么而哭著鬧著出去的。這一次,他如法炮制,沒想到不管用,爸媽很快就不見了人影,他追出去,他們跑得比飛還要快,他追不上,他回來喊外婆。結果他醒了,從床上坐起來,哭得很傷心。
這時外婆過來了,一把抱住他,“外婆的寶貝,你醒了,別哭了。走,外婆帶你出去走走……”沒想到,這次于甸拒絕了外婆的要求。以往,他只要鬧騰,外婆這一招準靈,現在他長大了,外婆的招數不靈了,他對外婆講要自己躺一會,靜一靜。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剛剛讀小學二年級時,有一天爸爸送他去學校,他從口袋里翻東西時,翻出一張名片,是爸爸的名片,上面寫著東市區“區長助理”。爸爸問于甸:“你到學校,拿我的名片干什么?”于甸笑而不答。爸爸接著又往他口袋里搜,發現他身上還裝著媽媽韓露任職“科長”的名片。至此,爸爸就不再問于甸了,瞧他那得意和自豪的小臉上,已經得出答案。不過,一會于甸又不開心了,他說:“上一次,我拿你名片,那時你是副科長,我本想到學校去鎮鎮同學們。可剛一亮出,就被前排的王成奪去,他說,哎喲,還是副科長呢,可正好歸我爸管。說著,王成拿出一張名片,我接過一看,赫然在目:王XX,XX局副局長。我當時就不作聲了。現在爸爸當了區長助理,肯定比王成他爸要大得多了,所以……”那天爸爸還把這事跟媽媽講了,媽媽也笑嗆了。但晚飯后,他們卻輪番對他進行嚴肅批評。那時于甸邊聽邊眨著眼睛,似懂非懂,爸媽看了,忍不住笑翻了天。可如今一切變了!
2007年,外公的身體越來越差,經常看病吃藥,再后來外婆只好把南山路上的那套老房子賣了,但也很快全部扔進醫院。外公住院,外婆里里外外一把手,日子過得相當艱難。這時,于甸特別想爸爸媽媽,想爺爺和大伯。可讓他心里特別難受的是,有一年,快過年的時候,外公病重,突然外面有人來敲門,“于甸、于甸,爺爺來看看你啊……”于甸也聽得出,門外是大伯的聲音,他帶著爺爺來了。但外婆說什么不讓爺爺和大伯進門。于甸透過窗戶,看到外面下著好大的雪,爺爺站在雪地中,凍得渾身發抖,可外婆不讓他進來。其實爸爸的事沒出之前,爺爺和外公經常一起下棋、喝茶。但事發后,兩家再也不來往了,那邊爺爺和大伯四處去為爸爸申訴,這邊外公和外婆也在上訴,他們認為是爸爸殺了媽媽,應該殺人償命。
一邊是爺爺和大伯,一邊是外公和外婆,于甸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選擇沉默。直到2010年外公去世,外公也沒原諒爺爺一家人。從此,除了外婆,于甸不太喜歡和大家交流。很多人都說:“于甸是不是得了自閉癥?”馬向蘇總是大聲反駁:“我外孫沒有自閉癥!很好很健康!”于甸記得,他的童年到少年,外婆喜歡把他護在身后,在他眼里,外婆像一個勇士……
有了外婆的呵護,于甸轉眼間已24歲,他原本以為,自己再也沒有機會重拾父愛。可2013年8月13日,安徽高院突然宣判:認為于英生故意殺害其妻事實不清、證據不足,宣告于英生無罪釋放!
于甸陷入了糾結。該不該告訴外婆?那天午飯后,他對外婆坦陳了爸爸已經回到蚌埠的事,哪知外婆馬向蘇很激動:“我知道他無罪釋放了!我打聽過了,只是證據不足,不代表他不是兇手。”馬向蘇說著就哭了。
9月10日下午3點,安徽省蚌淮高速公路蚌埠出口,便出現本文開頭一幕……于英生暫時回到哥哥家。晚上,于甸和父親徹夜長談,當聽到岳母對兒子的苦心撫養,他對誤會自己的岳母更多的是感激。父子倆覺得,唯一能回報的方式,便是打開老人的心結,找到真兇!于英生再次奔走于公安機關。父子倆決定,要打開馬向蘇的心結,不能讓付出多年的老人含恨而終!這天開始,于英生奔走于公安,要求緝拿真正的兇手!
老天有眼,2013年10月11日,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南京市內發生一起強奸搶劫案,被抓獲的嫌疑人姓武,名叫武加勝,時年32歲。在對其審訊和其留在受害人體內的DNA物質檢測時,警方從全國的DNA檢測庫里發現,這個名叫武加勝的青年,他的DNA竟與1996年12月2日早晨,安徽蚌埠市南山路民居內“于英生殺妻案”中所發現的DNA驚人相似!也就是說,當年最具說服力的留在死者韓露體內的DNA檢材應該不是于英生的,才使得于英生最終獲得“疑罪從無”得以無罪釋放的一個主要原因。當時,這份重要的DNA檢材證據,被辦案人員放置一邊,并出現了一個令人荒唐的說法:其妻體內的DNA,是于英生在案發后,從附近三陪女丟棄在路邊的避孕套里拿來的,以此嫁禍于人,逃避法律制裁。
但在對嫌疑人武加勝的審訊中,他否認自己去過安徽蚌埠,更重要的一點是,如果按當時的年齡來算,他被抓是2013年10月,而發生在蚌埠的案子早在17年前發生,當時他年紀才15歲,在讀初中,根本沒作案時間!南京警方調查到武氏血脈在蚌埠有不少,但沒有叫武加勝的人。民警又從三四百名35歲以上男性中進行DNA排查,最終鎖定三個與南京嫌疑人武加勝相似。這三個人均在蚌埠市內,是三兄弟。11月25日DNA樣本檢測出來,其中武氏兄弟中的老二,時年44歲的武欽元完全吻合,其DNA生物檢材與死者韓露體內的殘留物DNA相似率高達99.99999%。
武欽元,當時身份為蚌埠市公安局交警支隊“四小車輛”綜合整治一大隊大隊長,三級警督。2013年11月27日武欽元被抓,當天他對發生在17年前的強奸致人死亡案如實供認:當年案發時,他是蚌埠市交警大隊合同工,當時他妻子懷孕8個月,他每天在中榮街與南山路十字路口一帶執勤,韓露當年33歲,漂亮知性,因一起小交通事故與執勤的武欽元相識,后對她漸生愛慕,每天注視著韓露的進進出出。韓露根本不知,一雙罪惡的眼睛在時刻注視著她。
1996年12月2日早晨7點30分左右,其貌不揚,身高1.60米多點的武欽元穿著警服趁著于英生送兒子上學,韓露尚未出門之機,竄至于英生家。據其交代,當時他看到被害人穿著睡衣還在家中,心生歹意,對其實施強奸。作案過程中,武欽元用枕頭捂住韓露面部,最終導致韓露死亡。案發后,他還用刀割破了受害人的頸部,皮肉呈血肉模糊狀,慘不忍睹。他接著偽造盜竊(搶劫)現場,開了煤氣閥門,點上蠟燭后逃離,企圖煤氣發生爆炸,毀滅證據。后來,隨著于英生頂缸入獄,武欽元逃脫了法網。多年來,他從不喝酒,就連喝過的茶杯,都要用紙巾對杯口擦了又擦,生怕露馬腳,直到驗血才被抓。
2013年11月27日,殺害女兒的真兇武欽元落網,于甸第一時間告訴了外婆馬向蘇。12月2日,女兒韓露的忌日,馬向蘇來到于英生家,將女婿于英生接到自己的住處,親手燒了一桌家鄉風味的好菜,還把所有親朋好友都請來了。那天,馬向蘇老人第一次端起酒杯,走到女婿面前,說:“英生,17年呀,都是一場誤會,你受苦了!”于英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哽咽道:“媽,我沒能守護好露露,我對不起你老人家。現在我要謝謝你,是你幫我把甸兒帶大了,我吃再多的苦,看到甸兒成人了,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呀!”馬向蘇老人趕緊扶起女婿:“男兒膝下有黃金。英生,兇手雖然被抓了,但后面申訴的路還很長呀,你一定要保重,為韓露伸冤,不然,露兒死不瞑目呀!”于英生站起來,他清楚,自己接下來的路還很長!
2014年,他在拿到17年補發的工資后,花了30多萬給岳母買了一套市區的電梯房,距離他居住的地方也不遠,兒子依舊陪著生死相依的外婆。這年春節于甸有了一份新工作,在民政局下屬一個單位,工作當月就被單位評上了“服務明星”。這一年,于英生攜岳母和兒子一起港澳游,一家人其樂融融。如今,于英生希望26歲的兒子能多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談一場輕松的戀愛。
2015年1月5日,嫌犯武欽元在安徽省蕪湖市中級人民法院接受審判。第二天,年邁的馬向蘇和女婿于英生、外孫于甸來到死去的韓露墳前祭拜,讓女兒泉下有知,他們祖孫三人已經回到了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