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婷 茉拉

2012年9月4日,一則新聞占據了各報頭條:著名作曲家陳其鋼的獨子陳雨黎,在瑞士蘇黎世不幸遭遇車禍,于當日14時20分離開人世。陳其鋼是享譽法國、歐洲乃至全世界的中國作曲家,電影配樂《歸來》、《山楂樹之戀》、《金陵十三釵》等堪稱經典,他是奧運會主題曲《我和你》的詞曲作者,是當今少數幾個在世界音樂舞臺上極為活躍的中國作曲家之一。然而,在他心中,一切榮譽都不及兒子陳雨黎寶貴。陳雨黎,曾擔任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錄音總監和音樂制作人,參與《金陵十三衩》、《山楂樹之戀》、《狼災記》等多部電影音樂制作。然而天妒英才,在陳雨黎29歲時,他的生命戛然而止,來不及抵達他夢想中的音樂王國,來不及讓不太了解他的父親走進他。帶著遺憾和傷痛,陳其鋼給兒子的800多位朋友發去了郵件,一寸寸捕尋兒子的生命痕跡,他要帶著對兒子豐滿的記憶欣慰終老。時隔兩年,讓我們一起來聽聽陳其鋼對愛子的追憶。
我做夢都不會想到,2012年9月4日,竟會是我跟愛子陳雨黎訣別的日子。那一年的8月底,雨黎從北京出發去瑞士訪友,不料在蘇黎世湖邊的高速公路上出了車禍,再也沒有回來……最終,我們把兒子的骨灰帶回中國,安葬在北京。雨黎走了,我才發現,我的思念,早已橫生一株青藤,在心間不肯挪開……
我曾和妻子將兒子最后幾天走過的路走了一遍,試圖找到一些關于兒子的什么,抓住哪怕一絲一毫的線索。我們帶著恐懼、渴望和憐惜入住他最后下榻的酒店,走進他泡過的那個露天泳池。我對比著雨黎發在微博上的照片,小心翼翼地靠在他曾經靠坐過的角落,嘗試著感受他的體溫……
2012年的北京,秋天來得格外早。漫天飛舞的黃葉被秋風裹挾,我抑制不住對雨黎的思念,翻出多年前的錄像帶。那是兒子9歲時練鋼琴的一段錄像。畫面上的兒子興高采烈地坐在凳子上,但剛彈了幾個小節,我就打斷了他:“重來重來,太機械化了,重來一次!”“我彈得很好啊,你為什么不讓我這樣?”對于他那種不服氣的態度我非常不悅:“平常就這個德性嗎?”“對啊,我是最棒的了!”我真的火了:“完全不應該是這樣!”而兒子居然挑釁地看著我:“那你來彈一個?。 蔽曳浅I鷼?,陰沉著臉不說話了……如今重看錄像,我很內疚。雨黎6歲才來到我們夫妻身邊,專家說童年與父母分離會導致親子關系隔膜,但我的兒子沒有,可我還不滿足,一味在學業上嚴格要求他。現在看來,作為一個孩子,他彈得已經很不錯了。可當時,我對他卻那么嚴厲。是的,我出生在音樂世家,期望兒子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我那么盼著他出息,卻親手砍掉他的作品,剝奪了他在北京奧運會上光芒四射的機會!2007年6月,我被奧委會任命為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音樂總監。我們急需一個既精通錄音又懂管理、又能用外語與外國團隊溝通的人,奧委會選定了他,由雨黎負責音樂錄音,實際上就是錄音總監。我很高興,比我自己拿獎還興奮。跟雨黎說這件事時,我以為他會像一般年輕人那樣跳起來歡呼,誰知道他聽完后只“哦”了一聲就完了,搞得好像反而是我比較不淡定似的。
雨黎以錄音總監的身份參與到奧運會的工作中來。接下來的四百多個日夜里,他表現出來的敬業、耐心和驚人的體力,讓我暗自慨嘆。
奧運開幕式中有個場景叫《太極》,很多作曲家參加了無記名音樂征稿。導演組一一聽過征得的作品后,覺得有一段音樂是最合適的,然而一開卷,看到作者是“陳雨黎”。考慮到我們的特殊關系,為了避免任人唯親的嫌疑,我給領導正式地寫了一封信,表示雨黎是我的兒子,不應該接受雨黎的作品,無情地把他“槍斃”了。
知情者都覺得我的處理過于武斷,雨黎卻沒說一句不滿的話,他的成熟和包容反而讓我心有不安。我知道,其實奧運會這樣的機遇,對于任何一個有才華的年輕人來說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雨黎也一定渴望展示自己的才能。可為了“公正”,我親手折斷了他飛翔的翅膀。我想,以后總還有機會的,有才華何必擔心沒表現的機會,可真的就沒有了……
在兒子的成長過程中,有件事我對自己還算欣慰。那是雨黎18歲那年,他決定放棄音樂,去巴黎IPAG大學學習企業管理。當兒子問我:“沒有子承父業,你很失望吧?”我說:“沒有,你覺得快樂的事情就去做,我支持你?!眱鹤有α耍劬Σ[成一條縫,眼神里流淌著感激,如冬日的暖陽。想不到四年后,雨黎大學畢業又決定繼續去紐約錄音工程學院學習。人這一輩子冥冥中自有安排,哪怕兜兜轉轉,最后還是會回來。而我更是得意,我沒有強制他,命運卻依然讓兒子漸漸靠近了我所站立的地方。那時我是多么開心,就像梔子花開那純真而溫馨的味道,成為生活中最美的典藏。遺憾的是,在我的記憶中,這種典藏并不多。當我向記憶更深處搜尋時,發現的卻是大片空白。無法彌補的遺憾讓我的痛苦雪上加霜……
在整理雨黎遺物時,發現他郵箱中竟有800多位聯系人。兒子的朋友眾多,而我這個本應該與他最親密的父親對他的了解卻少得可憐。我決定從他的朋友那里尋回一個豐滿的兒子。我給這800多位朋友都寫去郵件,請他們告訴我雨黎的生活,任何我所不知道的有關兒子的故事,任何我不曾注意過的兒子的生活點滴。信發出去后,我忐忑地期待著。如果他們沒回信呢?萬一對方跟兒子只是泛泛之交呢?我像稻草人一樣死死地堅定地守望著,希望我這片記憶的麥田能夠煥發生機,給我一個度過漫漫人生冬季的希望。
不久以后,我收到了各種語言的回信。我一字一字地品讀,就算對方只回復了短短一行字,我仍如獲至寶。我感謝他們,讓我看到了一個鮮活的兒子。
雨黎的一對關系親密的夫婦朋友告訴我,雨黎在美國上大學時養成一個習慣,喝紅酒竟然兌可樂,這對雨黎那個酷愛紅酒文化的法國朋友來說,簡直是要了他的命,這因此成為他“修理”雨黎的重點,不過雨黎也相當頑固,虛心接受,但就是堅決不改。而雨黎那時喜歡一個在美國的女孩,他在朋友家與女孩跨洋通話,說著假模假樣的英文,時常被朋友打趣和搗亂……原來我兒子是這么可愛而風趣,我之前怎么沒發現呢?他的幾個做樂隊的朋友還告訴我,奧運剛結束,雨黎就為他們樂隊的新歌《滴滴答》編曲。他精疲力竭,但仍花了很多心思來做這件事,每一個和聲,每一個音效,都反復聽幾十次直至達到他認為的完美。我才知道我的兒子在朋友眼中是多么的敬業和值得信任。“尤其是樂曲最初的雨滴聲,都會令人忍不住淚流滿面,仿佛是雨黎在另一個時空與我們對話……”老天賜給我最好的孩子,卻沒有給我認認真真愛他、懂他的機會……
雨黎的朋友還告訴我,雨黎支撐自己的工作室是多么艱難與不易。為了糊口,他必須接“行活”,做一些他完全不感興趣甚至厭煩的作品。一天天,他早出晚歸四處奔波,放下臉面,甚至主動請纓免費為音樂家們錄音,但工作室的業務仍捉襟見肘,入不敷出,可他仍在苦苦支撐……雨黎的工作室在北京成立后,我基本沒管。每次問起,他只說挺好的。直到四個月后,他突然跟我說想轉行去做別的,我一聽,堅決不同意!我問他:“你用全部心思做這件事了嗎?”兒子沒為自己辯解,只簡單地說了句“我會更努力”。輕飄飄的五個字,那時感覺遲鈍的我沒多想兒子要付出多么沉重的艱難和努力。從后來雨黎工作室起死回生的結果來看,我猜他當時并不想放棄,只想聽聽我的鼓勵。可我當時只聽出了他的字面意思,就著急而蠻橫地表達了我的反對。如果我當時能鼓勵他一番,收到的是同樣的效果,還能讓父子之心更加緊密,可惜我錯失良機……
其實想想,兒子對我的牽掛和擔憂,并不比我對他的少。那是2012年初,我在法國巴黎動了大手術,雨黎專程從北京回到巴黎,每天8小時地守護著我,給我送飯添衣直到出院。我們一起散步,他和我一起描述未來藍圖。他在我面前總是展現笑顏,我以為他不是那么擔心的,可他朋友的回信中說,有一次,雨黎半夜給他打電話,沉默半天后,突然哽咽地說“也不知道我爸的身體能否恢復過來”,原來他是如此愛我……
從眾多的回信里,我仿佛看到北京凌晨的小飯館里,兒子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們,在結束工作后吃夜宵,天南地北地聊生活、聊藝術,揮灑他肆無忌憚的青春。幽默、獨立、善良、勤奮、才華橫溢的雨黎,還未完全成熟但勇敢上進的雨黎,那個只有在最痛苦的時候才會向朋友傾訴的雨黎,那個有求必應的雨黎——在這數百封郵件里,我漸漸拼湊起了兒子的完整生活,看到他栩栩如生地回到身邊……
如今兩年過去了,悲痛慢慢侵蝕,在身體里變成了黑珍珠,被包裹在心靈的最深處。就像兒子的一位朋友為他寫的詩:像多年前錯過的一縷風/繞過異國的荒野/將一個未完的故事/盡付予山川和河流……是啊,一切往事終將盡付山川與河流。
兒子去世一年多后的2013年12月,我被法國政府授予文學與藝術騎士勛章。12月20日,授勛儀式在法國駐華大使館舉行。按照我的習性,這樣的儀式,我和大使先生兩人足矣。但我破例請了許多人,他們幾乎都是雨黎的朋友,我想利用這個契機表達對兒子的感謝、思念和歉疚??吹侥敲炊嘤邢M哪贻p人聚在一起,聽聽他們講最新的進步,感受他們之前與雨黎的交往,有種離兒子很近的感覺。雨黎走了,他未竟的音樂夢想將由我、他的朋友們和眾多熱愛音樂的年輕人共同實現。我保留了雨黎工作室的全部器材和人員,并且繼續高標準地制作不同類型的音樂。同時,從不執教的我決定以公益的形式,小范圍地面向年輕人舉辦音樂工作坊。我希望通過與青年作曲家分享經驗和對話,給他們提供更多認識自我、發現自我的機會。
如今的我,遠離鬧市,住在浙江南部深山中致力寫作。冬季的夜晚,月光如雪,竹影傾斜,唯有心底的思念帶我回到過去,重溫與兒子或悲傷或幸福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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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楊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