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佳歡
看起來,電影《十二公民》幾乎就是一出小眾話?。?2個男演員圍在一張長桌前,在107分鐘的時間里對一樁富二代殺父案展開討論:被懷疑殺死生父的富二代究竟有沒有罪?
這似乎是一場沒有任何商業元素的“口水仗”:沒有小鮮肉,沒有美女,演員全是大叔級別,場景幾乎只有一個漏雨的破倉庫。即使《十二公民》在2014年獲得過第九屆羅馬國際電影節最高獎項“馬可·奧雷利奧”大獎,但院線經理們仍然把它視作“小眾電影”。在同檔期進口大片《復仇者聯盟2:奧創紀元》的壓倒性優勢下,它一開始的排片還不足5%。截至5月23日,《十二公民》的票房剛過千萬。
雖然市場表現平平,也絕非毫無瑕疵,但上映不到2周時間,它的豆瓣評分已經從7.6漲到了8.1,這部試圖記錄中國當下社會心態、觸及中國焦慮的電影仍在持續引發熱議。
“龍生龍鳳生鳳,這一外地二道販子養大的人,他能是好人嗎?”
“你致不了富,那是你自己沒能耐!”
《十二公民》開演不久,12個男演員已經吵了好幾次。電影的故事很簡單:一個“富二代”被指控殺死自己的親生父親,而且人證物證俱在。12個不同背景、擁有不同價值觀的陌生人臨時湊在一起,討論“富二代”是否有罪。這期間,韓童生扮演的出租車司機著急回去拉活兒交份子錢,小賣鋪老板聲稱“這跟我有什么關系”, 有的人不耐煩,有的人怒氣沖天,有的人滿腹牢騷,有的人發泄情緒,大家七嘴八舌地“偏題”,各講各話。
2014年10月,《十二公民》在羅馬電影節進行首場放映時,有意大利觀眾跑過來握住主演何冰的手說:“你就是中國的亨利·方達。” 1957年,美國演員亨利·方達主演的影片《十二怒漢》是《十二公民》故事的最早版本,它唯一的場景是一間不足40平方米的陪審團休息室, 12個人擠在里面討論一個被指控的貧民窟問題少年是否真的謀殺了父親,“有罪”和“無罪”的投票從11:1一直到0:12,拍得懸念不斷、沖突迭起。
無論是大體結構、案情還是臺詞,《十二公民》都幾乎是1957年《十二怒漢》的翻版。但導演徐昂努力讓它擁有本土氣質:給十二個“陪審員”做人物設置時,他特意選擇了房產老板、急救科醫生、出租車司機、空巢老人、保安等等,涵蓋底層、溫飽、中產和富裕階層,擺出了集結中國社會眾生相的架勢。
徐昂來自北京人藝,演員也全部來自北京人藝和國家話劇院,自然會為這部電影帶來京腔京味。美版電影里5號陪審員說“我可以棄權嗎”,中國版臺詞是“我繃會兒”;3號陪審員說“我小時候都會叫我爸爸‘父親大人”,飾演他的中國演員韓童生說的則是“那時候跟我爸說話那得說‘您,當著別人提起我爸那得說‘怹?!?/p>
韓童生飾演的3號陪審員是何冰之外最重要的角色。之所以把他設計成一個出租車司機,是因為徐昂見過這樣一直在抱怨生活的出租車司機。韓童生為了這個角色專門去體驗生活,尋到了經驗:隨時都拎一個大茶杯,坐在椅子上時總把兩腿抬起來——出租車司機常常久坐,擔心靜脈曲張,所以他們一有機會就把腳抬起來,讓血液順暢。
《十二怒漢》的劇本是美國編劇瑞吉諾·羅斯根據自己經歷的一次庭審寫作而成的。它提供了一個扎實的框架,可以用來承載不同時期、不同社會的各種問題。在亨利·方達果斷自掏腰包把它拍成電影后,它先后被日本、美國、黎巴嫩、俄羅斯導演翻拍。1991年日本導演中原俊改編的《12個溫柔的日本人》里十分注重日本民族性的展示,陪審員們甚至拉幫結派地“開小會”。一位黎巴嫩紀錄片導演把故事放在一所監獄里,劇中角色請即將被執行死刑的犯人扮演。2007年俄羅斯導演尼基塔·米哈爾科夫的《12怒漢:大審判》則加入了民族問題和道德問題的探討,獲得當年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

徐昂。圖/受訪者提供 圖片編輯/董潔旭
跟別國的《十二怒漢》版本相比,中國版本有一個巨大的先天劣勢——中國法律所屬的大陸法系沒有陪審團制度。為此,徐昂把案件討論的背景由真實法庭挪到了政法大學西法課的補考考場,陪審員討論案件的基礎從決定一個人的生死變成了讓孩子畢業,使劇本張力大大削弱。
主創們考慮過使用閃回、交叉的方法交代案件背景,“讓大家了解真實的中國審案的一個過程是什么?!本巹№n景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們拍了何冰作為檢察官去探查案情、跟警察溝通的過程,拍了檢察院在堅持“存疑不起訴”把嫌犯放了之后兒子對他的不理解,還拍了被害人一方找人在檢察院門口進行的示威游行。但導演最終發現,“想要的東西太龐大,時長控制不住”。他最想表達的是在中國談論一個問題時“如何達到共識”?!拔覀兺枰喑WR才能建立一個通識,而在中國,很大程度上就連‘常識和‘通識都還沒有建立?!?h3>“《十二怒漢》
導演徐昂最早看到《十二怒漢》的劇本是在2004年夏天,“當時就想把它帶到中國來”。從一開始,他就想把這個劇本進行本土化改編,因為“討論西方的東西價值沒有那么大”。
但事情進展得并不順利。第二年,他向北京人藝提出這一想法,一直沒有得到批復。“那時候,大家不確定這個東西是不是可以改編成一個中國的本子,”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有一些法律方面的灰色地帶,政策上也說得不是特別清楚?!?/p>
后來,他做過一個劇本《辛亥革命》,把《十二怒漢》的故事背景放到民國時期,講述革命期間12個人通過討論、爭吵,得到一個統一結果的故事。但這個劇本最終也沒能上演。
據說,對于翻拍《十二怒漢》,從領導到朋友都勸徐昂放棄。一個法學院的朋友向他解釋中外法庭建制差異:《十二怒漢》好看就好看在拍的是西方陪審團制度,中國又沒有陪審團,你拍什么?
2011年,徐昂導演的話劇《喜劇的憂傷》在話劇市場大獲成功,創下北京人藝建院六十年來最高票房紀錄。第二年,聚本傳媒策劃人王魯娜和韓景龍在北京人藝看了一場《喜劇的憂傷》,馬上跑到后臺找徐昂,提出合作。而徐昂首先提出的項目,還是改編《十二怒漢》。
聚本傳媒的投資人包括新東方創始人徐小平、王強,他們一直主張尋找一些帶有人文氣質的現實題材影片、尤其是法律題材電影進行制作,雙方可以說一拍即合。但對于制片方來說,最大的問題仍然存在:要拍中國版《十二怒漢》,在法律方面是否可行?他們迅速跟檢察院方面進行溝通。
在中國,法律題材影片的拍攝十分受限?!绊n國這兩年比較好的法律類電影例如《辯護人》,都是基于真實案件改編的,”《十二公民》編劇韓景龍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中國和韓國的最大區別在于,我們有很多真實案例是不可以碰的。” 他的團隊一直試著尋找一些失去法律效應、不是那么敏感、又能激起社會反響的舊案改編成故事,但仍然很難實現。
因此,制片方將擁有近20年檢察院工作經驗的作家李玉嬌納入《十二公民》編劇團隊。他們希望從檢察官的角度入手創作,因為國內幾乎沒有過體現法官或檢察官的相關影片。即使是2013年由檢察官出任男主角的《全民目擊》,也沒有正面涉及法律問題,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法律片。
對徐昂來說,劇本創作中最困難的一點在于,一些事符合法律的規程,但不符合審批的規程;有的地方符合審批的規程,但又不符合法律現狀。他說,這就像“我們的審批制度是一個五角星,現實生活是一個三角,法律是一個方框,最終能通過三者的只有中間的圓柱?!?/p>
比如電影片名,最開始徐昂想直接用“十二怒漢”——“理論上講應該沒什么問題”,但審批部門的回復是,這個片名讓電影聽起來“像一個抗日劇”。
片方另一個片名備選是《十二個中國人》,但“這會讓一些網民和觀眾把你的重點放在‘中國人三個字上,容易讓人先入為主帶入偏見,為什么拿中國人說事,”韓景龍說。有趣的是,有人還曾經提出過一個特別商業化的片名,類似“十二人密室謀殺”。
影片最大的爭議在于結尾——討論結束后,影片揭示何冰出演的“8號陪審員”其實是一個檢察官。很多觀眾對這個“光明的謎底”表示反感,認為影片變成了“檢察官高高在上地指導陪審員審案”。
“我們從海外得了一些反饋是,在羅馬電影節,評獎人認為是片子恰恰是反映了中國的現在的法制狀態,體現2000年以后中國法律的一個變化,”韓景龍說,“如果政府比公民先一步進步的話,就說明我們整個社會在進步,他們很看重這一點。”
對主創團隊來說,通過《十二公民》反映中國社會現狀是它要做到本土化的重要一環,必須放入一些普通中國人熟悉的社會話題和社會現象。
問題在于,什么樣的社會現象能夠讓觀眾一下子“燃”起來?
“我們最先想到的是地域歧視,”韓景龍說。一開始,他們考慮過用東北人、上海人,但一想到偏見,大家還是覺得河南人最合適。于是,電影里有了一位來自河南的富二代和一個河南保安,以及一位討厭外地人的、靠收租過活的老北京。
另一個話題是女大學生和富商男朋友。公映前,《十二公民》在北京高校放映了八場,每次演到4號陪審員(房地產富商)為自己的年輕女朋友拍案而起(“看見女孩從豪車上下來,你就說是傍款,你那是嫉妒,是對優秀女青年的侮辱!”)時,大學生們都紛紛鼓掌叫好,大笑不止。這是韓景龍沒有想到的效果,“本來沒想把電影拍成一個喜劇片,不知道怎么就戳到了他們的笑點?!?/p>
電影還引發了公眾對“誤判”“存疑不起訴”和陪審團制度的關注——即使徐昂并不認為《十二公民》是一部法律題材電影。2012年劇本創作時,正好“李某某強奸案”在被媒體大幅報道;此外,韓景龍還提到一些真實案件,如被冤“殺妻”蹲了17年監獄的安徽人于英生。但真實案件“是不允許借鑒的”。徐昂也是在這次審批的過程中才明白,如果片中案件與真實案件相重疊,就等于“泄露國家機密”。
此外,虛擬法庭的設定讓一位網友發表感慨:《十二公民》就是一部“科幻電影”,“在我國拍陪審團制度的片子,基本就是個笑話?!?/p>
而最引人關注的話題是“富二代”和“仇富”。在不同的《十二怒漢》改編版本中,殺人案件主角都是不同社會里的矛盾核心。1957年美國版將這個角色設定為一個貧民窟問題少年,俄羅斯版本的疑犯則是一個車臣男孩,這直接把影片帶進了炮火籠罩的高加索山區,觸及更深層次的領土爭端和民族矛盾。徐昂為中國版本這個角色的選擇的身份是“富二代”,這無疑代表了創作方心里最主要的(或是在當前審查制度下他們可表達的)社會矛盾。
“徐昂認為,貧富懸殊可能是目前中國存在的最大問題。”在5月8日觀影見面會中,主演之一何冰說。
“現在大家似乎不太會處理關于財富的問題?!毙彀焊嬖V《中國新聞周刊》,“因為最開始我們一樣,都是赤貧的,那時候我們對某些事物的看法是一致的;接著一些人突然之間比另外一些人擁有了更多的財富,這時候很多人還在認為,我們起點其實一樣啊,為什么我們會這樣?這件事導致我們社會出現了非常大的分歧。我覺得這些分歧的誕生是從物質來的?!?/p>
他并不認為有分歧是錯的,因為“其實只有完全共同的看法才可怕”;他其實只是想記錄目前的社會狀態:“開始出現像對“十二怒漢”“十二公民”這樣的話題進行討論時,往往都是社會經歷比較大分歧的階段?!?/p>
實際上,目前公眾對《十二公民》的解讀已經超過了徐昂的想象。電影上映后不停有人問他,這個作品不是在影射這個?或者批評那個?他這樣回答:一個國家的問題如果少,拍出一個作品可以映射的問題少,一個國家出現的問題多,那么拍出來映射的問題就多。這不關乎我們的創作,其實更關乎我們的國家是什么樣子的。
“一個房間如果是空的,一面鏡子是照不到的?!彼嬖V《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