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強
像,太像了,簡直如同照片一般生動。
那高挺的鼻子、深陷的眼眶、眉頭的皺紋,整個面部的比例,每個器官的相似度,簡直如同復印。看著這張畫像,肖像師阿布周一又仔細對比了當事人的照片,不由大發感慨。說完,便扶了扶眼鏡框——那是他自信或者特別開心的習慣,警察局所有的同事都知道。
是的,他可以驕傲了,僅憑一張海水泡著發腫而模糊的面部照片,憑借幾十年的肖像畫經驗,能夠復原出本來的輪廓,再一步一步按照日本人的長相特征,調整局部器官的比例,最后完成作品,讓人能夠準確地認出本人,這并非一件簡單的事兒。
從警幾十年來,他的戰場在畫室,作為罪犯肖像師,阿布周一的工作就是根據受害者或目擊者的描述,通過素描表現出罪犯的面貌。從最開始的完全不像,到如今的活靈活現,他觀察過成千上萬的人,還研究過犯罪心理。此外,他還有一本目錄,里面收集了成千上萬種眼型、鼻型和嘴型。
雖然他并未親眼見過罪犯,但其筆下的諸多素描畫像卻與罪犯本人驚人相似,這大大提高了警方的破案效率。有些罪犯甚至因為公布的素描與自己十分相像,走投無路之下投案自首。在過去的幾十年里,阿布周一僅憑目擊者描述,就用一張張傳神的臉部素描,讓至少五百多名罪犯無處遁形。
比如現在這幅肖像畫,那應該是一個老年女性,62歲左右,體重大約60公斤,如果推斷不錯,應該生活在小康家庭。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肖像師,僅僅能復原本人的面部還遠遠不夠,推斷出年齡、家庭背景或者心理狀態,才是阿布周一最驕傲的事。
當這幅肖像貼出去,被鄰居一下子認出來的時候,阿布周一特別自信,這種心情一直持續到死者的兒子來到。
不,照片絕不是我的母親。
一定是你的母親,連你的鄰居和妻子都肯定是你的母親。
不是,這不是我的母親。
先生,我們理解你的難過,但這真的是你的母親。你那看鼻子、嘴巴的比例,尤其是眉毛的弧線,我用了十二天來畫像,才得出來的結論。不管你心情如何難過,請接受事實,這就是你的母親。
不是,感激您的辛苦,我知道你畫的是我的母親,但這張肖像畫,一定不是她。
為什么?
我母親不是罪犯,眼神不會發冷,她永遠都是微笑的,她的臉不會僵硬得像是在做錯事,她是個和善的人,嘴角永遠是笑著的,村里的孩子都親近她。她絕非這樣生冷的面孔,從未有過,哪怕遇到最難過的事,她也永遠不會這樣。
聽到這些,阿布周一僵住了,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男子難過地離開了,他還呆坐在原地,一言不發。
或許,這就是這一年多來找不到人的原因?
2011年3月11日,日本發生巨大地震并引發海嘯,傷亡重大,無數無人認領的遇難者,只能保存當時的衣物,或者口袋里的小物件,再拍攝照片,以便于將來能夠讓親人認領。從2012年1月開始,阿布周一的工作,就是根據海難的遇難者遺體還原出他們的容貌。
這項工作的難度非常高,大多數遺體的面部要么被大火燒得焦黑,要么就是被海水泡得面目全非。阿布周一大部分的時間,就是盯著死者的照片看,然后根據一點點僅存的面部細節,還原整個面貌,過程非常艱難,還特別讓人難受。
更難受的是,他費盡心思的復原,竟不被死者的親人認可。
他格外沮喪,一度懷疑自己的能力,好在家人的勸慰使他終于清醒。是啊,這是在還原別人的妻子、母親、兒子、父親、爺爺、奶奶,這是在畫一個親人,而不是一個犯人。
家人,是讓我們溫暖的人。
從此,他開始注重眼神的表達,依據專業的經驗復原人物之后,開始嘗試從當事人的角度去思考,孩子是可愛的,臉要輕松;妻子是溫柔的,一定要柔情;奶奶的眼神最慈祥;父親也許堅毅,但嘴角也有淺淺的笑……
每畫一個人物,他盡量根據日本人的特征,再結合遇難者的年齡,不僅僅去表達面部的特征,還把功夫更多地用在氣質上。如這個老人應該是什么的面容,那個孩子會怎樣的調皮,從自己的家人出發,一定要有愛意。
到如今,他完成了97幅遇難者肖像畫,最后成功鑒別出24具遺體的身份。
每一次認領的現場,家屬格外難過,阿布周一都會流淚。然后,家屬會帶著親人的骨灰回家,阿布周一也會回家,去抱抱孩子、親親妻子,放松一下自己的情緒。
至于明天,用愛陪伴,繼續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