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宏
這是世上獨一無二的湯——父親的夏日湯。
江南三伏天,酷熱難耐,人像是被困在蒸籠里。這樣的天氣,農人卻要在太陽底下忙東忙西,忙個不停。常常見到父親從田地里回來,一身汗濕,衣服沒有一根干紗。每到飯點,父親打個赤膊,前胸后背像是點綴了片片魚鱗一樣,掛滿了清清亮亮的汗球?;氐郊依?,父親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廚房端起鋼精鍋,大口喝稀粥。
吃飯的時候,粥早已被喝得底朝天,父親端起大藍邊碗,咕嘟咕嘟喝湯。
現在想來,父親喝的不是湯,點點滴滴都是辛酸。
父親的夏日湯,不圖味美,不求營養,只貪兩樣:辣和涼。那時候,鄉下不通電,沒有冰箱,涼的唯一來源只有水井。要喝湯,父親先叫我的姐姐們,去井里吊沁涼的井水。村里有兩口井,父親一定會囑咐姐姐去下屋那口,因為那井水才冰涼得夠味。
井水,是湯的底料。至于辣呢,父親不用辣椒粉,而是端出一個腌缸來,夾幾根菜梗放入涼水,嫌不夠咸,再加點鹽,又要保證味之鮮,就放少許味精。一缽清涼的鮮辣夏日消暑湯,就這樣大功告成。
望著沒有一絲油花的粗湯,父親用筷子敲敲碗沿,自嘲:“這可是世界上最美味的湯!”還別說,我居然被父親逗引得心癢癢的,恨不能喝上幾口。父親卻不許我碰那湯,一人獨占。
現在想來,父親這樣做,還是為我好,重鹽、涼水、腌菜梗,對一個正在長身體的孩子來說,都是有害無益的東西。雖說父親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但還兼任村小民辦教師,在村里算是顯赫的文化人。這些道理他懂,所以,禁止我碰他的“專利湯”,把母親真材實料做的絲瓜湯,推到我面前讓我喝。
有時候,母親怕父親喝太涼鬧肚子,會力勸父親用開水打湯。那時,父親相當不情愿,在他看來,等一碗湯涼,實在是一段難捱時光。
一年中最忙最累的是在夏天,父親超負荷勞累,到頭來,居然只靠一碗夏日湯來解乏。
真的不敢想象,當年為何那么窮。就拿綠豆湯來說吧?,F在,夏天喝一碗綠豆湯消暑,是再平常不過的了。但是,那時候,雖然家家戶戶都在自家的菜地里種上了綠豆,但沒有哪家奢侈到會做一鍋綠豆湯,頂多在粥里撒上幾粒,能喝上一碗綠豆粥算相當不錯啦。那么自家種的綠豆都去哪了呢?當然是集市。賣掉,換幾個小錢,貼補家用。
父親是莊稼的勤務員,田間地頭勤看護,風里雨里去保護,及至顆粒歸倉,把他們一一送至糧站或者集市。
一碗舉世無雙的夏日湯,那盈盈的湯汁,映出了父親生活的不易、耐苦、樂觀。一晃父親離開我們已整整20年了,每每蟬鳴來炎夏,我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父親的夏日湯。
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美食,已然成了我的精神圖騰,讓我敢于在困難面前抬頭,在挫折到來時挺胸,在大山壓頂之前,仍能保持37℃的微笑。
我沒喝過父親的夏日湯,但它卻滋養我的靈魂,從開始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