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瀚
1
這些年,無論走多遠,還是最想念放哥的面。
放哥在我中學母校門口開了家刀削面館,三十出頭的年輕人,雷打不動地搭一條毛巾在脖子上,乍看頗像古裝劇里的店小二,只是胖乎乎的圓臉和稍帶笑意的瞇瞇眼,在提醒著南來北往的客人,他是面館的老板。放哥放哥,學生們都這樣親切地叫,一屆屆傳下來,他的真名已不詳。雖說是老板,但除了一個偶爾來打雜的大媽之外,采購、切洗、上灶、收款,包括迎來送往,所有事情都是放哥親自上陣。
欣賞放哥煮面,堪稱一場視覺盛宴。
“放哥,來碗面。”一聲洪亮爽快的“好嘞”剛剛落地,灶臺前已是刀光刀影,薄鋼單刃鋒走輕靈,無辜的面團瞬間在放哥手中四散成薄如蟬翼的面片,爭先恐后地跳進滾滾湯池。配料,小勺子靈巧地游走于一袋袋佐料之間,挖出酸,挖出咸,只消須臾,味之精華已在斗大海碗中完美調和。澆兩勺小火慢燉的骨頭湯,熟透的面條恰時起鍋,歡快地灑一把香菜蔥末,慷慨地蓋兩層油炸臊子,成了。滾燙的面送上桌,呼啦一口,面條勁,湯頭鮮,再來一口,美味得舌頭都快被吞下,連連點贊,不虛此行。
這邊正大快朵頤著,那邊忙碌停當的放哥便坐下來擦把汗,偷得片刻清閑,把氣喘順了,回憶的細胞就開始復活躁動了。放哥忒能侃,過往的,將來的,高山流水的,下里巴人的,只要你愿聽,他就愿意講。待到二兩鮮面充實了胃,精神的饑渴也一并飽滿。
將每一位顧客供于至尊之位,才鍛造得出這樣的情懷。
街上做餐飲的店鋪一家挨一家,老板們在長年累月的汗里刨食中已形成一套固定且瑣碎的生活模式。顧客來了就忙活,沒生意時就娛樂,男人圍成一圈砌長城,女人們聚在一起邊擇菜,邊罵著李家的二伯、張家的娘。
這種氛圍放哥格格不入,頗有幾分孤芳自賞的意味。閑了,放哥就靠墻看書,《家常川菜60例》《絕密煲湯80招》之類的書,研究得津津有味。我說,你把面煮好就行了,何必跟時間過不去?他笑了,廚房里的藝術,都一脈相承。
街上其他面館,在給面加臊子時心疼得像在蝕骨剜心,勺子抖了又抖,抖掉牛肉一大片;放哥加臊子就慷慨得很,蓋一層若不過癮,再蓋一層也不要緊,你敢吃,他就敢放。同時,放哥的面館有份陰陽菜單,賣給南來北往的客人都是正常價格,但只要是穿著校服的學生,通通便宜一塊錢。
“學生學習壓力已經夠大了,便宜一塊錢,給大家降降火。”放哥這話說得很幽默,一點都不造作。
他有太多,不同尋常之處。
2
比之一碗面的交情,我與放哥還有一段特殊的淵源。
那年高二,將創業視為夢想的我批發了幾箱泡面,在班上掘起了第一桶金,可是開水的提供卻成了大問題。寢室里不允許燒水,教室里更難以堂而皇之地燒水。我將目光瞄準了校門口的餐館,希望它們每天供應我一壺開水,月底我再結算水費。
但一家家詢問下來,無一例外都是拒絕,老板們忙得焦頭爛額,誰都沒有精力天天特意為我燒水。求助到放哥這里時,我撒了個謊,說我病了,得用開水吃藥。放哥爽快地答應了。
后來我才知道,為了解決我的難題,以往慣常凌晨五點起床的放哥,又提早了二十分鐘。
有一次,我到放哥店里提開水,恰逢同學也在店中,他無意中一句“原來你賣泡面的開水是這里燒的啊”瞬間讓我原形畢露,心中塞滿愧悔之意。
女伙計有些惱,絮絮叨叨埋怨開:“你不是說你要吃藥嗎?你知不知道為了滿足你的要求,我們得多添多少麻煩,結果倒好,辛辛苦苦培養了一個競爭對手出來……”話未說完,她就被放哥喝止住了,并被他支去了后廚。
放哥對我還是笑瞇瞇的:“沒事,小程,你隨時需要開水,隨時來拿。”
如果寬容,是我觸摸到放哥的第一個切面,而那段鄰居時光,則讓我啃到了他最本質的骨頭。
高三下學期,為了安心備考,我搬出學校宿舍,在附近小區租了一個單間,與我合租的恰好就是放哥。其實以前,久浸書本的我無數次好奇過小商小販的生活狀態,終于得以近距離觀察放哥,眼之所見卻并不能成為樣本——放哥的生活,太特殊了。
剛搬進的幾日,每天總能清晰聽見悠揚的鋼琴樂曲。某一刻我吃驚地發現,居然是放哥在播放這種陽春白雪的音樂,鮑里斯、理查德……放哥慷慨地給我分享他收藏的CD。他每個月花費在CD上的錢,竟然有上百元,買的還全都是正版。
“網上可以免費下載鋼琴曲。”我驚訝地“O”開了嘴,放哥摳著腦袋,“可是,我沒有電腦啊,而且我也不太會。”我環視他的房間,果然沒有電腦,只有一臺小小的電視和滿柜子的書,陳設極其簡單。
回到家,洗去一身炊煙,躺在地板上閑翻幾頁書,聽聽鋼琴曲,澆澆窗臺上的花,這就是放哥這個年輕人非主流的生活狀態。
3
寒假時,故校重游,校門口那條往日熱鬧喧囂的南壇街已冷清大半,多數餐館關門大吉,門上貼著“旺鋪轉讓”的告示。不久前,學校實行全封閉管理,這也意味著南壇街痛失了學生這一龐大的消費群體。商家們慌了,都紛紛轉移戰場。一個政策牽一發動全身,提前抽走了這條街的生命力。
但是,放哥還死扛著,只有三兩顧客的店里,燈光晝亮,炊煙裊裊。
“不準備搬走嗎?”我一邊夾起幾根面,一邊問放哥。放哥還是笑瞇瞇的:“不準備搬,就在這里扎根吶,開店開到房東收回鋪面那一天。”
“生意是差了點兒,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是一人吃飽,全店不餓。”放哥的幽默,一如往昔。
除夕夜,我們全家去街心廣場放煙花。縣里對煙花爆竹的燃放有管制,只有這里不是禁區。熙攘人群中,我遇見了放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只有今天他能歇業敞開休息一天。
只是,他是獨自一人,混在拖家帶口或兩兩相偎的人群中,格外顯眼。
“老婆孩子呢?”爆竹聲聲舊歲除中,我要扯著嗓子說話他才能聽見。他答得也落落大方:“在遠方呢,等我掙夠錢,就把她們接過來。我老婆煮的面更好吃,到時請你吃三個海碗那么多,讓你過夠癮。”
說到面,我終于還是忍不住好奇,再一次問了問為何他熬的面湯總是勝過別家一籌,從前,對于我的提問,他總是以商業機密敷衍過去。這次,他不再遮遮掩掩:“秘訣只有一條,小火慢燉。”
我懵了。這算什么訣竅?
他詳細地解釋起來:“南壇街上的面館生意都很好,翻臺率高,為了解決面湯供不應求的問題,廚師們熬湯都集中在大鐵桶里猛火速成;而我熬湯是分成幾口小鍋文火慢燉,當然有他人不能比的鮮美。”
這時,一顆碩大的煙花彈凌空而起,在眾人的驚呼中盛大綻放。放哥仰望著,眼里映著焰火之光。那一刻,看著被光包圍的放哥,我終于悟得這個綽號的含義:放者,曠達也,拿得起,放得下。
這些年,無論走多遠,還是最想念放哥的面。他的面里不僅有鮮香,還有他對人生的體悟。縱覽人群,微如塵埃的放哥談不上多么偉大卓絕,但正是因為身處市井之間而不沾染銅臭卑微,身陷迷茫瑣碎而依然能夠積極陽光,放哥才顯得尤其可貴。
撈起通透平和的面條,澆上不疾不徐的湯汁,放入熱情的碗里,灑一把優雅的蔥花。把日子小火慢燉的放哥,心中燃燒著一束不滅的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