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辛子
宇野千代是個幸福的女人。
年輕時千代只有一件和服,晚上打工回家后,將那件和服撐起來去除汗味,好第二天接著穿。窮得買不起鞋,又舍不得花錢買電車票,于是每天光腳步行去東京市區打工。大冬天穿一件單衣和服,光著一雙腳沿著鐵軌迎著早晨的太陽朝前走,地面上的沙礫有些硌腳,不過千代不在乎。她朝呼嘯而過的電車興奮地揮手,感覺很幸福——在她的家鄉巖國,可是看不到電車的。
后來千代結婚了,和做銀行小職員的丈夫一起生活在札幌的一間出租房里。千代沒日沒夜地縫制和服,用賺來的錢購置了一幢二十年的舊房——光禿禿的地面上長出了雜草,連一張榻榻米也沒有。不過千代依舊感覺好幸福:哎呀!總算擁有屬于自己的家了!千代繼續縫和服賺錢,賺到一點就去購置一張榻榻米,然后自己動手鋪上。慢慢地,有兩個房間鋪上了嶄新的榻榻米草席,千代將其中一間租了出去,感覺好幸福。
不過,這樣賺錢的方法實在太慢了,怎樣可以賺得多一點呢?千代無意中在報紙上看到一則征文啟事,獲得一等獎就可得到巨額獎金,興奮得當即擱下正在縫制的和服,鋪開紙筆動手寫小說。千代的第一篇小說《脂粉之顏》就這樣粉墨登場,獲得《時事新報》小說征文一等獎。拿到巨額獎金的千代,第一件事就是抓著大把鈔票去以前經常典當物品的當鋪炫耀:“看到了嗎!我現在是有錢人了,再也不必來這兒典當東西了!”
成為新人作家的千代在東京遇到了另一位新人作家尾崎士郎,四目相對,共墜愛河。于是千代將札幌那幢榻榻米還沒鋪完的舊房子和銀行小職員丈夫,一股腦兒全拋棄了。在東京郊外的馬達村,千代和士郎買下了一塊蘿卜菜地中間的一間舊雜屋,將它改建成兩個人的愛巢。馬達村又稱“文士村”,聚居著許多文人和藝術家,貧窮是他們共同的氣質。千代在文士村的家,就在川端康成家隔壁,一到做飯時,要么是川端太太到千代家借醬油,要么是千代到川端家借米。這樣幸福地貧窮了一段日子之后,尾崎士郎在某日離家后一去不返。失戀的千代一個人關起門在家哭得捶胸頓足,哭得翻江倒海——千代將這種哭稱為“失戀體操”。
千代不久就遇到殉情未遂的畫家東鄉青兒。第一次見面,千代便在東鄉青兒家里住下。兩個人在東鄉青兒與戀人殉情自殺的床上做愛,在殘留著血跡的床單上相擁而眠。后來,東鄉青兒與前戀人重歸于好,千代再次失戀了。不過這次千代沒再做“失戀體操”,因為她遇到了比自己小十歲的記者北原武夫。千代每天去報社給北原武夫送飯,她做飯的手藝,可不是吹的,為了能每天吃到她做的飯,北原武夫和她結婚了。兩個人在東京帝國飯店舉行盛大婚禮后,千代辦了日本第一本女性時尚雜志《STYLE》。那段時間千代的事業真是風生水起,光是數數錢都數得雙手失去知覺——實在是太有錢了!千代幸福得連死的心情都有了。
不過千代很快就從幸福得要死的心情里活了過來——丈夫北原武夫出軌,《STYLE》因偷稅漏稅被查并宣告破產。一夜之間,千代變得一無所有債臺高筑,直到67歲那年才悉數還清債務。債務還清那天,她收到了57歲的北原武夫送來的離婚協議書。千代一筆一畫仔細地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然后在自己的專欄撰文《分手也很幸福》。
“分手也很幸福”的千代,60歲之后開始步入人生收獲期:60歲那年,她的經典愛情名作《阿嫻》獲得第十屆野間文藝獎;75歲,獲得第28屆藝術院大獎;77歲,獲得天皇親自授予的勛三等瑞寶文化勛章;85歲,獲得第30屆菊池寬文學獎;86歲,出版《活著的我》,連登人氣暢銷書排行榜首;93歲,獲得日本文部科學大臣評定的“日本文化功勞者”稱號。千代98歲去世,日本政府為她追授勛二等瑞寶文化勛章。
從1897年到1996年,宇野千代在這個星球上度過了98年的幸福人生。在東京南青山梅窗院,后人為宇野千代建了一座紀念碑,紀念碑上刻著她的人生幸福論:“用幸福呼喚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