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蝸牛

劉克襄

我和友人站在碎石坡的菜園，觀看一位魯凱族婦人挖取山芋。

當地向導提醒我們：“小心，不要踩到腳下那只紅色的大蝸牛。”

我嚇了一跳，仔細檢視地面。那是一只非洲大蝸牛，隱伏在碎石和干草間。不細看，還真會踩著，碎成一團。但聽到他這么急切的警告，我不禁愣住，難道魯凱族對蝸牛有何禁忌，還在其背部涂了紅漆。

以前走在鄉下，經常看到此類大蝸牛，尤其是雨后的日子，出沒更是頻繁。它是世界蝸牛里最大的品種，原產地在馬達加斯加，可作為食用品種，后來廣泛散布到世界各地。它也最惡名昭彰，不僅吃掉大量本土植物，改變棲息地，還讓原生小型蝸牛不易生存，一般農民都視之為害蟲。

我好奇地探問紅漆之事，他的回答甚妙：“這只蝸牛，年紀比較大，老婦人特別涂了紅漆，作為辨別，更不能傷害。”

我聽到了更加吃驚，難道這只蝸牛有何特殊行為，急忙再追問，“年紀大又有何差異？”

向導嚴肅地回答：“那只是媽媽，會不斷生小孩，應該保護，讓它繼續活著。”

“其他生出的蝸牛就可以食用？”

“對，只要有標記紅色的，表示它年紀大了，應該禮讓，讓它在田里繼續生活。”

我仔細檢查腳下那只，蝸殼明顯白化許多。看來是只老蝸牛。我知道東海岸好些部落都會食用蝸牛肉，傳統菜市也有販賣。有時在郊野地方，還會邂逅捕食的原住民，或者吃剩下的空殼堆如小山高。魯凱族也愛，我不意外，但有幾只大蝸牛竟是媽媽級的，要特別保護，真叫人驚喜。

非洲大蝸牛是雌雄同體，每只都有雄性和雌性的性器官，但還是要找其他蝸牛來交配。它們的交配時間長，交配后精子不會馬上跟卵子結合，而是先把精子儲存起來，等找到合適環境再結合。

魯凱族人或許不懂交配行為，但他們從尋常觀察中，知道留下大蝸牛，可以不斷生出小蝸牛。大蝸牛照顧得好，在室內可以養到六七年，野外或許比較短。我問此田的魯凱族婦人，她說涂上紅色記號的，多半可存活三四年。

她在田里工作時經常遇到，經由做記號認識了，對蝸牛也有老朋友的感情。平時走在田里，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傷了它們。老婦人不知如何表達自己跟蝸牛的關系，但我能具體感受到，這種共同生活在菜園里，微妙的尊敬情感。

從大蝸牛的保護亦充分說明，老婦人照顧自己的田園方式，早就有永續經營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