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南 趙姝婷
“很多年里,戰地記者和戰爭攝影被認為是攝影界的超級明星,很多賽事的大獎花落戰爭題材作品。的確,攝影記者經常冒著巨大的生命危險工作,因此他們頭頂上有著英雄主義的光環。對于生活在和平環境里的人們,戰爭的殘酷和戰事的瞬息萬變帶來許多具有陌生感的視覺沖擊。但對于整個世界來說,戰爭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我們怎么看待新聞攝影與戰爭,今天也許到了需要反思和調整的階段。”
—丁玫
在此次評選過程中,你好像一直堅持不選擇過于血腥的照片?
我不是學新聞出身的,當我步入這一行,被告知一個基本原則:一個嚴肅的新聞機構不應該發布過于血腥、刺激感官的新聞照片。而這些年,我目睹這條底線一再被國內外媒體突破。盡管如此,做圖片編輯這么多年,我很少在幾天之內集中看到這么多殺戮和流血的照片,導致這兩個晚上都在做關于謀殺的噩夢。可見這些照片可能給人帶來的強烈刺激。
應該說,30年前我看見的照片畫面還是比較節制、含蓄的,而現在媒體和賽事中越來越多的照片背離了當年的原則。在這次評選中,不單是戰爭題材,非戰爭題材中也出現了很多慘烈的場面,比如說《奇跡寶寶》組照,其中有幾張類似于法醫工作情景的現場照片。不過好在整組故事講述的是一個有愛心有希望的故事。另一組獲獎的《水皰娃娃》更令人發冷,令人絕望。
這類照片在你平時發稿工作中也會經常看到嗎?
總體來說,新華社的記者在畫面表現手法上是非常有原則的。在工作中選擇轉發西方媒體照片時,時常會遭遇尺度很大的血腥畫面,當然新聞背景都是關于發展中國家的。國內新聞中,曾經有一張讓我特別不能接受,是在報道周克華系列持槍殺人案期間,網上流傳的一張照片。他最后一次作案在重慶,槍殺了兩個剛從銀行取錢出來的人,時值夏季,受害的女士穿著一條超短裙,這樣的照片被廣泛傳播,客觀效果是所有的讀者在圍觀暴尸街頭的無辜平民。現在網上這類照片非常多,令人很無奈。畢福劍“被告密”引發一輪對于“告密文化”的譴責,而圍觀暴力尚沒有引起足夠關注。
你個人是如何把握尺度的?
我認為每一個圖片編輯和攝影記者,尤其是對照片發布有決定權的編輯,心里要有一把尺子。如果你的親友遭遇類似事件,這些畫面一定會對你造成傷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就不應該支持這些照片去傳播。
如果一定要量化這個尺度,我認為畫面中應該盡可能回避大面積血跡,和正面裸露的傷口;畫面盡可能不要出現尸體,尤其不要看到有名有姓的特定受害者的尸體。比如說在重慶周克華槍擊案中倒在街頭的女人,她就是一個特定的受害者。總之,要最大限度給予傷者和死者起碼的尊嚴。新聞機構不能讓網絡傳播來界定我們的
底線。
所以面對《敘利亞沖突》那組照片,你沒有投贊成票?
評選中間,我特別激烈地反對《敘利亞沖突》那組照片,除了畫面的血腥外,鏡頭里大部分都是孩子。2011年,挪威奧斯陸發生恐怖槍擊案,死傷慘重,但在發布出來的照片中,我們幾乎沒有看見過滿臉是血的人;不僅是孩子,成年人的面孔和傷情也不會清晰呈現。但2004年印尼海嘯,全世界的記者都去了,畫面上出現大量的尸體,無數只從尸體堆里伸出來的手。同一年美國發生了嚴重的 “颶風”災難,傷亡過萬,但是我們從沒有在報道照片上看到尸體。由此可見,西方媒體對于血腥畫面的披露,存在著雙重標準。
當我在爭論中指出西方媒體對于血腥暴力的“雙重標準”時,來自西方的評委認為“這是一個嚴重的指控”。顯然,此前他們幾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甚至在場其他來自發展中國家的評委(包括中東),同樣也對此習以為常。這個“嚴重的指控”無法觸動他們,更不能動搖他們的立場和認知,也不可能改變評選結果。這樣的“集體無意識”相當發人深思。
回到《敘利亞沖突》這組照片,就算得到孩子父母的許可,在影像上也可以更含蓄一點。從專業角度看,這組照片畫面語言相當粗糙,甚至可以說冷酷。拍攝者在現場始終追隨著血跡,似乎是一個新手的“純客觀”記錄,沒有攝影師的個人視角和情感過濾。長期在戰亂地區工作的人,應該有避免最血腥刺激畫面的意識,而現在一些人會特意尋找這些畫面。
這次華賽,你覺得最大的爭議點在哪里?
還是影像之外的價值衡量。在影像價值上,大家比較容易達成一致;而影像之外,由于大家的文化背景不同,立場和視角明顯不同。華賽的獲獎作品是“妥協”的產物,妥協的痕跡之重,招致有評論認為
“影像水準參差、風格不一、照片的尺度令人意外。”
在年度照片評選中,你為什么推選了《爆發點》這組照片中有點像剪影的一張?
我心目中的年度照片其實是《最后一刻》,作為單項金獎它已經在年度照片候選之列了。從其他備選照片里我推薦了《爆發點》組照中的一張。
參賽作品中關于美國的題材很少,但不是說美國沒有什么值得關注的事件。2014年“弗格森騷亂”延續數月之久,雖然騷亂沒有造成大規模傷亡,但是社會各階層人群之間的沖突和潛在的危機,某種程度上比戰爭帶來的破壞力還要強大,是非常值得關注的。
我覺得這張比較有象征意義,人類社會在混亂和茫然中尋找光明。把這張照片作為年度照片呈獻給讀者,與華賽“和平與發展”的宗旨相吻合。盡管這個世界不斷發生戰爭和各種災難騷亂,最終人類還是往光明的方向走。如果我們相信影像的力量,那么我們應該用影像給人們一點信心。
但是與《最后一刻》相比,這張照片畫面元素比較單一,缺乏多元素碰撞,層次感和厚重感都不足以擔當“年度照片”。
評選年度照片還會考慮哪些因素?
我認為,年度照片是一項新聞攝影賽事價值觀的集中體現,也是專業水準的標尺。某種程度上是推出一項賽事的LOGO,而不是簡單推出一張“最好的”新聞照片。作為精神產品,新聞照片的價值總是在一定立場和背景的坐標系上被定位的。年度照片的產生至少包含三個層面的因素:首先它能夠代表組委會、評委會對于過去一年世界大事的關注,因此題材非常重要;其次,對于同一題材,關注的立場和視角也很重要;第三,如果不涉及極其特殊的題材和拍攝條件,年度照片不應該有明顯的技術瑕疵。對于一項成熟的賽事,在這三個層面上,主辦方應該有明確的主導意識,每一位評委,應該具有相應的認識水平。本屆華賽,一些評委也許是優秀的記者或者編輯,但是對于這三個層面的邏輯關系,我認為缺少足夠的認識。
《最后一刻》符合這三個層面的要求。從題材上,烏克蘭是2014年全球關注度最高的地區之一,是一個新的地區熱點,并且有大國博弈的背景。這張照片記錄的手法比較客觀,沒有任何人為干預的痕
跡,畫面元素沖突達到高潮,充分體現了瞬間感。最為難得的是,危難之中男性對女性的呵護,給一個沉重題材帶來情感因素。
如何通過年度照片的評選宣示華賽的主題和立場,事關華賽的水準和品格,并將最終決定其走向與命運,這是主辦方需要高度重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