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已有近一年,每天早晨在上班路上,都能在翁忻旸的朋友圈中看到他晨起拍攝的插花之作——在這么忙亂的日常生活中,竟然還有人這么專注。
日子久了,春之粉棠,夏之綠荷,秋之黃榆,冬之翠松,都出現(xiàn)在翁忻旸的鏡頭里,植物靜默地傳遞著話語,萬物有靈且美。
將照片一張張鋪開來看,似乎還有一絲禪意連貫其中。就像有人用一個場景形容日本審美意識中的Wabi-sabi禪意美學:清晨初露,一所寺廟的門口,一位老和尚拖著長長的掃把一下下掃清昨夜悄然落滿庭院的黃葉,在清掃干凈后,老和尚回首輕輕搖了搖樹干,三兩片黃葉又悄然盤旋而下,寺廟鴉雀無聲。
這種靜默而克制的美,看似簡單卻好似講述了自然的意趣,也是觀看這組照片時,讓人心思一動的。
翁忻旸自述:
家在江南,工作在北京,往返穿梭中,有了這一組影像。
開始喜歡插花,并用影像的方式記錄下來,源自對兒時江南田疇和山丘的記憶,在來到北方之后變得強烈;而曾經(jīng)短暫的國外生活經(jīng)歷,又引發(fā)了對東方意境的鄉(xiāng)愁。老電影和戲劇片中的室內(nèi)陳設(shè)令人著迷,尤其是費穆《小城之春》中戴禮言的書房,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們文化中的清雅、節(jié)制、中正,即便只是殘緒,仍然充滿召喚力。
古時的花,用來獻給神佛。在諸多的壁畫中,我們都可以看到手捧花瓶的供養(yǎng)人。在今日印度,以鮮花敬神的傳統(tǒng)依然延續(xù)。在逐漸世俗化的過程中,插花進入了廳堂書齋,成為幾案清供。在日本,插花又與壁龕和掛軸結(jié)合,形成頗富舞臺感的藝術(shù)。
對我而言,也是在開始插花之后,才逐漸了解其中的點滴。日本花道的文獻保存得較好,很多流派都有作品的構(gòu)建法和手繪的圖式傳世。中式插花的著作留存的比較少,而且作者們往往對規(guī)則著墨不多,更多的是談論花器、花品、以及實用的護花技巧。從古畫中看,瓶花的形貌似乎并不復雜,而更多天然隨性。這為我卸去了很多壓力——那就放開手腳,在跟草木的對話中,慢慢生發(fā)出一種語言吧。
于是就開始最美好的部分:手持刀剪,尋找花材。在曚曚晨光中的尋找和相遇,最令人著迷。身邊慣常所見的植物模糊的印象,開始具體起來,似乎是開啟了對那些草木的重新理解。在古代,士大夫有自己的園圃,隱者有成片的山林。曾經(jīng)在首都博物館看見一個青花瓷瓶,上繪《踏雪尋梅》圖,童子幾乎是扛了整棵梅樹得意而歸。高濂在《瓶花三說》中也說,“砍大枝梅花插供,方快人意。”這種豪邁,對現(xiàn)在的城市人是不可求了。在北京,我基本都是有了構(gòu)想,才偷偷地將枝條剪下。在老家草木更豐沛些,鄰近還有山丘,便可略略放寬,但也從不敢浪費花材。
現(xiàn)在看最初的實踐,經(jīng)常為那時的莽撞而笑翻。而其實,在某一個階段,念頭萌發(fā)時的線索又會被撿起,激發(fā)新的實踐。從毫無章法,到規(guī)矩形成,再經(jīng)過乏味的重復,直到新的力量再沖出,大概是所有創(chuàng)作都會經(jīng)歷和反復的階段吧。
現(xiàn)在包括插花在內(nèi)的傳統(tǒng)藝術(shù)正在復興,周圍有許多學習插花的朋友,通過各種途徑也經(jīng)常看到至善至美的作品。我常常嘆服于他們處理復雜場景的能力,無論從色彩還是構(gòu)圖上都覺得十分完美。而自己卻總只有處理一兩種花材的能力,做出來的東西也總是色彩寡淡。這也跟工作方式有關(guān),總是因為獨特的個性才去剪取枝條,選取花器、創(chuàng)造場景時也依然是以它們的個性為中心。在這方面,川瀨敏郎去年那本《一日一花》給我很多鼓勵,他也沒有去用標準的花材,而讓植物天然的形態(tài)去講故事。
江南草木,對我來說是一種直覺的美。浸潤于雨露霧氣之中,有一種清秀溫雅的氣質(zhì),置于室內(nèi),令人想起滿山的鳥鳴、江河的水氣。京城草木,因氣候影響,通常到夏秋就再難覓到完整舒展的枝葉,它們的敘述帶有強烈的個性,常能引發(fā)復雜的思緒。
一開始的時候,經(jīng)常用不同角度、局部、倒映、影子、其他器物來拍攝,后來覺得更想簡潔無礙地展示這些作品,所以將攝影的干預降到最低,布光也只是用自然光。希望最后的呈現(xiàn),讓人覺得不緊張,好像能感到與它們最初相遇時的喜悅。
兩地花,應該代表了人生的不同狀態(tài),我們在面對自己時的寥寥心緒。
插花最難的一步是什么?
應該是對花材的組合。組合一般有單枝、同種多枝和異種多枝,第三種覺得最難。氣質(zhì)不同的花材,在碰撞中希望形成和諧。這里面,每枝花以不同的角度、高度呈現(xiàn),又會有不同的表情,而不同的觀眾也會有不同的感受。每次搭配,都只是它們很多可能性中的一種。我最享受尋找的過程,但帶著一把花材回到家的時候,會立刻陷入焦躁中。一方面,花材需要盡快使用,才展現(xiàn)出它們最飽滿的光彩;一方面,找瓶、線、劍山、清理工作臺、擦水漬這些瑣事又始終在牽扯精力。直到最后把花擺好在那兒,腳架已架起,才好像終于可以深吸一口氣,說:“好了,開始吧。”
所追求的,是一種怎樣的美?
在家里,插花會放在兩種地方,一是在案頭,適合小型、簡潔的作品,一是廳堂的幾架,或索性放在地上,適合較大、較復雜的作品。現(xiàn)階段,我所追求的仍是表現(xiàn)草木的個性為主,實際上是將草木以擬人的形態(tài),安置在一個情境中。這種方式的本質(zhì)是戲劇性,雖然總是在避免夸張,依然有自己的計算和經(jīng)營。我希望將來也能做出一些更自然主義的作品,用松散沖淡的方式喚起鄉(xiāng)野的感受。
你一般怎么選擇拍攝對象?
四季變化,南北兩地,有不同的應景之花,同一種植物也會呈現(xiàn)不同的風格。古人將花分出品第,明人屠本畯甚至專列一表,依月份排出主、客、使花。對我而言,對草木還未達到那種細微的感知,覺得什么都可以拿來用。一般認為斜倚曲折的較好表現(xiàn),而實際上直挺的枝條也會有獨特的美感。我也會留心從植株底部萌發(fā)的枝條,常有意想不到的姿態(tài)。很實用的一點是,橫出和倒垂的枝條,插入瓶中會有完全不同的表情,應有提前的考量。
所拍的花器呢?
有些中國陶藝家的陶瓷器,一些日本、尼泊爾的銅器,有些在拜訪工作室時買來,有些從店鋪里買,有些從淘寶和國外陶作家網(wǎng)站買來。最有意思的一次是在印度旅行,在古董店看見一個馬蹄形的黑色石器,是古代金匠的用品,雖然很多磨損,但想到插上花的樣子,就馬上買了下來。正如花一樣,每個器皿也有自己的個性,它們的線條、顏色、質(zhì)地都構(gòu)成新的敘述。搭配的時候,其實靠直覺就能選出最合適的。清人張潮在《幽夢影》中說:“膽瓶其式之高低、大小需與花相稱;而色之淺深、濃淡,又須與花相反。”我覺得很有道理。
每天堅持拍攝的動力是什么?
其實沒有每天,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做了大半年吧。長期伏案,早上起來走走,很有好處。瓶花放在家里也很好看。每次插完一瓶,在朋友圈里展示,好像每一天都可以有一個清朗的開始。說來奇怪,它雖然短暫,但讓人想到的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