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物小人與贈物小人

劉繼榮

這個小小的孩子，就像宮崎駿作品《借東西的小人阿莉埃蒂》里的主人公，他借物也贈物，我們豐富著彼此的人生，并記住了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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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性木訥，不擅交際，待人接物方面更不懂得變通。但我兒子蔥頭人緣奇好，人見人愛，連公司大門見了他都會自動打開。我們夫妻在江湖上的字號是蔥頭爸媽，被廣為傳頌的事跡是有一個超級可愛的兒子，關于我們本人，面目模糊，語焉不詳。

公司里年輕人居多，他們親昵地叫蔥頭借物小人，說他隨隨便便在眾人之間一出現，就能借到一千克拉最誠意的吻和擁抱，甜蜜的表白，醉人的贊美，會激發出人性最好那一面。妻忙著給大家降溫：“你們看到的是干凈乖巧的借物小人，沒見他屎尿齊飛時，鬧瞌睡扎手舞腳大哭時，初初長牙小獸般咬人時……”但眾人七嘴八舌建議，既然那么累，不如你們發發善心，大方借出蔥頭，我們愿意當見習父母，豈不兩全其美？

我再笨也能聽出同事們的好意。我與妻是兩地，她的工作是地質勘探，主要活動地點在高山峻嶺，荒漠戈壁，是探險小說里的主角，不方便攜幼兒闖蕩。我是公司技術人員，經年在熙熙攘攘的城市里修行，整日帶著兒子奔波，大家明里開著玩笑，心里是想幫忙。

你以為這樣我就可以坐享其成，10多年后自動收獲一個帥氣又健康的兒子嗎？錯，在這些年輕而熱誠的身體里面，多半住著一顆不會愛卻又急匆匆赴愛的心。別笑我不識好歹，借物小人幾番歷險都讓人心驚膽戰，見習父母不是那么好當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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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是小孩子的第一靈魂。嘴饞時連自己的十指都能吮得嘖嘖有聲，更別提那些連成年人都要花巨大勇氣才能抵擋住誘惑的美食了。橘子姐姐周末帶蔥頭回家玩，4小時之內，除了豐富的正餐外，還給蔥頭投喂了烤魚、薯條、蛋糕、冰淇淋等多種花樣零食。小孩子通過味蕾體驗到巨大幸福，甚至萌生了遺棄中年父親，天長地久住在橘子姐姐家的想法。

結果是，上吐下瀉的蔥頭住進了醫院。這件事驚動了所有疼愛蔥頭的人。橘子又愧又痛，對每個人現身說法，教大家引以為戒。機靈的蔥頭心疼姐姐，非逼著我講我那段童年糗事：那時因深得奶奶寵愛，什么好吃的都自動歸我名下，不到5歲就擁有一身花糕似的好肥肉，滿臉掛著江湖大叔才有的橫肉，整天扭著地球儀般的肚子“呼哧呼哧”玩耍，直至心臟出現問題，后來努力了足足5年，才能在低頭時看見自己的腳背。

眾人果然大笑，蔥頭得意地蹬著腳說：“爸爸如果能像我一樣，第一次多吃就爆炸了，準不會長肥肉。”連醫生都笑了，氣氛輕松愉悅。

玩具是小孩子的第二靈魂。可能是蔥頭特別招人喜歡吧，他生日時同事們出手格外大方，各種時尚的玩具閃爍著迷離的光澤，帶著誘人的聲響，極為壯觀地堆積在蔥頭的屋里。我直言相告，豐足或匱乏，都不如適中。孩子的年齡還不足以駕馭這些玩具，這世上有太多好東西，但我希望他能夠先有渴望，經過耐心等待之后再有滿足，這樣他的小身體里才會生長出熱情和活力。大家點頭稱是，并不以為得罪，我大大松了一口氣。

說到玩，怎么能忘記網游高手火龍果夫婦呢。他們本身就是一對沒長大的貪玩小孩，小孩照顧小孩的方式更是驚世駭俗。那天晚上我加班，蔥頭被歡天喜地帶往火府作客。第二天，我按約定時間去接孩子，按門鈴，敲門，打電話，鬧到幾乎要報警才叫開門。夫妻倆強睜倦眼告訴我，昨晚三人盡情網游，小朋友天分極高，一看即會，過關斬將，好不霸氣，只是此時還在好夢，不宜歸家。我冷靜地叫他們繼續補覺，我先去做飯。

愉快的午餐之后，我開始給3個“小孩”上課。我采用正反論證法，擷取古今中外事例，從醫學角度到心理學角度，按照總分總的方法，論述“游戲勿忘健康”這個中心論點。三人飽暖生困乏，頭搖來搖去，眼睛時開時閉，甚為苦惱。我沒有大智慧和小機靈，也不會讓孩子疏遠火龍果夫婦，但我一定要讓他們明白我的態度。事實證明，我的笨拙竟然取得了成效。

關于這些熱心的見習父母，還有說不盡的趣事。我覺得，孩子們是最聰慧的借物小人，鬧鈴驟響的清晨借吻和擁抱，萬物俱寂的夜里借一段童話。他們向大人借硬木的堅實與敦厚，也借羽毛的柔軟與輕盈，還有整個世間的鹽與糖。他們與成人世界之間，必定有個小小的秘密通道。

熱鬧的年會上，雖然有些難為情，我還是鼓足勇氣向大家表示了感謝：“當小人兒伸出觸角膽怯而好奇地感受這個世界時，你們慷慨地借出雙臂、肩膀與明亮笑容，讓他每寸身心都能體會到善意與溫暖，所以他才能使勁地長高，‘咕咚咕咚地奔跑或跌倒，張大嘴哭或笑……”

底下的人靜了好一會兒，他們竊竊私語，忙著傳遞一張白紙，傳到我手里的時候，空白已被字跡填滿。橘子示意我收起來，她俏皮地說，這是我們給蔥頭的情書，勞煩你回去讀給他聽，權當今晚的睡前故事。

3

今晚寒流，窗外風雪交加，屋里溫暖安靜，我們靠在床上讀這封由很多人寫的情書。

親愛的蔥頭，你是借物小人，也是贈物小人。于我而言，你給的更多更好，我坦然承受，并覺得幸運。

嗨，蔥頭，你教我把花瓣蒙在眼睛上，再向著光明的那一方看，整個世界都是紫色的花海，要多美麗有多美麗。

那天，我牙疼，像忍受酷刑。當家里大人都出門的時候，你高興得口水飛出來：“現在，你可以到地下滾著哭了。”親愛的蔥頭，我簡直受寵若驚。

蔥頭，你告訴我，從毛衣里邊搬到羽絨服里去住的時候，就要下雪了。每次想起你說過的話，我都會不由自主微笑。

蔥頭，對不起，帶你玩的時候吸煙了，想起來就內疚呢。

蔥頭，那天你要把風賣給我，金色的風，綠色的風，青色的風，那天剛好沒有零錢，現在還有沒有貨？

蔥頭，你喝可樂瞇起眼睛的樣子，坐摩天輪驚恐的樣子，摔倒后自己拍打膝蓋處灰塵的樣子，你趴在我背上的呼吸聲，都是我的玫瑰。

蔥頭，你是我的一門新功課，跟你相處了那么久，才知道小孩子的吃喝玩樂皆是學問。相信嗎？叔叔現在雖然是單身，可馬上就準備寫一本育兒手記啦。

蔥頭，見到你之前，我是個害怕小孩的人，必定要離他們三米之外才覺得安全。你看出我的忐忑，處處關照我，令我改變良多。蔥頭，因為你我才有勇氣說：新年好，新的快樂和新的煩惱，你們好。

蔥頭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我關掉臺燈，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聲，心里有一種新鮮而美好的東西在生長，發著光，帶著笑。其實，在這些忙忙碌碌的日子里，改變最多的人是我。蔥頭牽著我的手，走進人群之中，觸摸到每顆心的溫度，我漸漸由嚴肅拘謹變得柔軟豐盈，覺得紅塵喧嚷，人心可親。

正如那封動人的書信上所寫，這個小小的孩子，他借物，也贈物，我們豐富著彼此的人生，并記住了交會時互放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