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苑輝

一
春節臨近的一天,曹老漢又仔細端詳著鏡中的臉面,輕輕嘆了口氣。都說歲月是把殺豬刀,一點都不假。倏地,他眼前一亮,注意力又集中到了曾經引以為豪的眉毛上。
這眉毛已經滅了往日的神氣,像兩根燒盡了的木炭,干澀,毫無光彩可言。其實,這濃黑的眉毛曾讓他揚眉吐氣了整個青壯年的時光。長粗、濃密、潤澤的劍眉,成了他的一個特色。它有秩序地往兩邊延伸,超過了眼瞼一小截。年輕時,因這樣的眉毛整個人越發帥氣,硬朗。那時他是方圓幾十里出了名的建筑師,帶了好幾個徒弟,個個干活麻利、頭腦靈活。因這劍眉,他娶了個漂亮賢惠的妻子,七八年間給他生了五個兒子。一轉眼,兒子們均已成家立業,而且都在城里買房定居了。后來,幾兄弟出錢推倒了鄉下的老房子,蓋起兩棟裝潢洋氣的樓房。他不愁吃,不愁穿,不愁用,鄉下的村民都羨慕不已,贊他有福氣。
曹老漢逢人便夸自己的眉毛。看到沒有?這眉毛,多特別,我都是沾了這眉毛的福啊!
老伴走后,兒子們把父親接到城里生活。可是,老人家離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根本適應不了。他便獨自留在農村,兒子們按月寄回生活費,經濟上還是比較寬裕的。
每年春節,是全家大團聚的美好時刻。一大群孫子、孫女纏著他燃放煙花爆竹,好不盡興。可是,熱熱鬧鬧那么十來天又要各奔東西,留下曹老漢孤零零地守著這么兩棟樓房。他的身體仿佛被掏空了一樣,滋味難受又無可奈何。
但是,從前年開始,兒子們個個推三擋四,找理由不回鄉下了——老大叫老二回家與父親共度春節,老二使喚老三回去多盡孝心,老三推老四,老四讓老五,老五又反過來說老大須帶頭回去做榜樣。老頭感到越來越寂寞,也越來越氣,都說老來福,一年到頭都享受不到天倫之樂,談什么“福”啊?
所以,曹老漢有事沒事就喜歡照鏡子。以前照鏡子,都是自我欣賞,尤其是看到濃黑的眉毛依然精神抖擻,就抑制不住自豪起來。現在照鏡子,好像拿著放大鏡觀察時光的腳步,每一寸從他相貌上撤走的帥氣、英俊、自信都令他無奈,喟嘆。放下鏡子,他會愣上半天,思緒萬千又扯不清剛才究竟想的是什么。
如今臘月二十六了,春節臨近,五個兒子又故伎重演,都說應酬多,可能不回老家。曹老漢掛掉電話,一言不發,久久地愣在電話旁。
二
昨天,曹老漢睡了個長長的午覺,一直睡到夕陽西下。曹老漢伸伸腰,一陣陣酸痛像波紋般向身體四周擴散。他走出房門,來到大路上漫無目的走著。不知不覺來到村尾的大榕樹下。平時,大榕樹下總會匯聚一些老人、小孩。老人們談天說地,或者打打撲克,下下象棋,小孩子則在周圍呼朋引伴,嬉鬧著他們無憂無慮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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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曹老漢,別老是憋在家里,多出來走動走動啊。”老木匠正一個人在樹下沏茶喝,抬頭看見他便說。陸續有幾個人抬起了頭,應和了幾句,便繼續忙自己的樂趣。
曹老漢面無表情地坐到石凳上,問:“李鐵匠呢,平時你不跟他形影不離嗎?”
“剛走,說是忘了帶煙袋。走之前還談起你呢,說你曹老漢有福氣,兒孫滿堂,個個都那么爭氣!”
“福氣個屁。你們啊,不要取笑我了,干脆叫我糟老漢得了。”
哈哈哈哈,三五成群的人堆里突然發出了笑聲。
這時,李鐵匠拿了煙袋回來,耳根勺到一些對話。就說:“曹老漢啊,你孩子都幾年沒有回家了吧?他們究竟是怎么想的?”說話間,又聚過來幾個七八十歲的老人,有男的,也有女的,平時在一起就家長里短地說個沒完沒了。
有個女的尖著眼說:曹老漢,我跟你打賭,你們家孩子啊,就是向你賭氣,故意不回家。你信不信,信不信?我敢打賭。
“這幫兔崽子,他們敢?”啪的一聲,曹老漢伸出巴掌往石桌上拍了一下,他額下的眉毛似乎一根根豎了起來。好家伙,這話真刺到了曹老漢的胸口上。他覺得身上的酸痛更加嚴重了。昨天下午的曹老漢像極了一頭惱羞成怒的獅子,最后跟幾個老頭、老太太打賭,說今年他的兒子、兒媳們一定會回家過年,不信你們等著瞧。
三
他終于拉開抽屜取出了一把剪刀。剪刀似乎閃著寒光。當剪刀被舉到眉梢準備下手的時候,他又猶豫了。他放下了剪刀,側眼一看,席夢思的床頭柜上,老伴的眼睛正從相框里看過來。這眼神有說不出的溫柔和慈愛,他看了三十多年,一直沒有看夠。老伴微笑著,似乎有什么話要說,欲言又止。看著老伴的笑臉,他似乎可以看透她生命中的每一寸光陰,輕飄飄從相框里走出來,影片一樣展現到眼前,居然一幕不落。他記不清有多少個夜晚,給床頭的老伴相片說了多少悄悄話,有時說著說著眼淚悄然流了下來,流進了他的夢里,以及百無聊賴的日子里。他終于果斷地舉起了剪刀,第一剪下去,幾根暗灰的眉毛輕輕掉落下去,落進時光的漩渦。
接著,曹老漢給老木匠打了個電話。
老木匠過來的時候已經十一點了。他一進門,看見曹老漢眼眶上一根眉毛都沒有,就很驚訝。“不說廢話了,快,這是電話號碼,依次給他們打電話。就告訴他們,我不行了,趕快回來見最后一面”,曹老漢催促道。老木匠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嘿嘿干笑了幾聲,又搖了搖頭。
四
吃過午飯,曹老漢沒有一絲睡意,他在等一出戲。他親自把茶幾細細地清洗了一遍,又燒了一壺水,沏好了一壺綠茶,自己先斟了一杯,輕輕抿了一口,若有所思般品味起來。
喝完一杯后,曹老漢又倒了五杯茶水,依次放在茶盤上。五個杯子是虛擬的對象,它們安安分分地立著,都在等候曹老漢的發話或者差遣。
整個下午,似乎曹老漢品的不是茶,而是時光的味道。
五個兒子,接到電話后不敢遲疑,個個馬不停蹄地處理各種事務,準備收拾行李回家。回家后,他們傻眼了,曹老漢根本沒有任何病態的跡象。五個兄弟誰也不敢說話,可心里都覺得古怪,老爺子之前烏黑濃密的眉毛竟然不翼而飛了。老大問:“爸,你是不是不舒服?”待曹老漢搖頭否認后,又小心地問:“那你是不是把眉毛給剃了?”
曹老漢稍稍抬起了頭,用犀利的目光盯著一屋子的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們,然后唉聲嘆氣地說:“哎,我的眉毛生出來是給外人看的,對我有什么實際意義?與其這樣,還不如剃掉算了,反正留著也沒什么用——早知如此,當初我還不如不生呢!”
兒子們聽出了弦外之音,個個低頭不語。兒媳們便出去收拾東西,打掃樓房等等,準備好好過一個年。
“喝茶,這是給你們沏的茶水,不過,時間久了,可能有些涼了——”,曹老漢如同擺出了一個鴻門宴,他就是項羽。說完后,他又嘆了口氣。
五個兒子各自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喝下去,涼涼的,澀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