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丕
1
周一上午,我泡的龍井茶剛剛在杯里舒展身子,清香還沒有完全散開。辦公室門口傳來小心的詢問,請問領導在嗎?我放下手頭的報紙,只見門口站著兩個人:一個帶茶色眼鏡的瘦弱年輕人,雙手抱著一頂斗笠,雙腿呈立正姿勢,局促不安地沖我微笑;另一個是穿制服的大樓保安,一手擎著對講機,一手叉腰,和他保持一個人的間距,以便隨時抓住他扭送出去。
保安見我抬頭,就連忙解釋說,這個人說警察打了他,要找你們領導解決,已經在樓下等了很久,我就帶他上來,你們看看怎么辦?我看了看辦公室里的同事,離門口最近的老張仍舊看他的報紙,且有點入迷;對面的小黃則費力地點擊鼠標,顯然也無暇顧及此事。在這間辦公室里,我大小是個主任,而且此刻正好閑著,所以接待群眾的事情,自然該我出面。我站起身,遠遠地問,你找哪個領導?我們這里可沒有什么領導,都是辦事人員。年輕人點頭哈腰說,我找哪個領導都行,只要能讓我說理,秉公辦事!我走到門口,側身看了看樓道內側幾間緊閉大門的領導辦公室,然后對年輕人說,我們領導都開會去了,你有什么事情就先進來和我說說吧。保安大約覺得自己的任務完成了,就知趣地轉身離去。
我回到辦公室里提起熱水壺給他倒茶,問他茶葉還是白開水?他還站在門口說,謝謝,白開水。我在衛生紙杯里倒好水,示意他進來坐到我辦公桌邊上的接待椅子上。可是,他還是立正站在門口,雙手抱著斗笠,一副未經許可不敢越雷池半步的樣子。我心里有點樂了,這個人真是老實!我說,叫你進來你就進來嘛!難道你要站在門口和我說話不成?他才紅著臉說,不是,我擔心這頂斗笠,濕的,早上外面有雨,我向別人借的。他試探著往門里走了一小步,旋即又收了回去,把斗笠放下立在門邊,露出一角在門框內,然后雙手放在屁股后面反復擦了兩下,一步一步踮著腳尖走到我的跟前。我指指椅子讓他坐下,他才雙手交疊著,小心地坐下半個屁股,挺著腰背,一副受寵若驚擔待不起的模樣。
我這才仔細打量起他,臉色泛黃,額角青黑,茶色眼鏡掩蓋了他的眼神,嘴上有一層細密的八字胡,露出的牙齒倒是潔白。穿著還算時髦,上身是一件綠色碎花短袖,領子開得很低,露出半個胸口,下身是一條藍色便褲,顏色深一塊淺一塊,腳上著一雙藍邊休閑運動鞋,有些臟。如果這身穿著換在一個胖子身上,我會覺得還不賴,偏偏他是個瘦子,瘦弱兮兮地,這個人給我的感覺,用我們永寧當地話說,就是很沒料足,仿佛他整個人都是偷工減料的。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溫剛剛好,不燙口,有滋味。我問他,你叫什么?老家哪里?在永寧做什么工作?你反映警察打你具體的情況是怎么樣?
2
他說,我叫盧勇,安徽肥西縣人,本來在永寧一家建筑工地打工。現在老板不要我了,我昨天去工地拿我的行李,也被別人拿走了。
等等,你帶身份證了嗎?你慢慢講,我把你說的情況記一下,我了解清楚后可以給你核實一下,如果警察確有違法的事情,我還可以向我們領導匯報。
盧勇立起身子,右手擰開上衣表袋的紐扣,從里面小心掏出一張臟兮兮的身份證,雙手捧給我。我接過一看,身份證上的照片除了沒長八字胡,略閑白凈些,和眼前的這個人完全相符。我發現他的出生是1978年,便笑笑說,哎呀,我們兩個是同齡人,交流上應該更加沒問題了。又問,你什么學歷?什么時候出來的?出來就到永寧了嗎?
盧勇繼續站著回答,我高中畢業,今年年初從老家出來的。當時是跟一個小學同學出來的,他在永安一家私人塑料廠上班,一個月近兩千收入。我原來在老家的鄉政府當文書,臨時工性質,一個月四五百元工資,還老是拿不到現錢。小學同學一說帶我出來打工我就心動了,心想憑著自己的高中文化,加上幾年的鄉政府工作經歷,到你們浙江發達地區找份工作,爭取辛苦二三年,將娶媳婦欠下的近萬元賬還清。不然,我繼續在老家鄉政府上班,不知還要干上多少年哪!
我一再示意他坐下來說,他才重新按下半個屁股,挺著腰背,讓人感覺他這個人還真是有點當過鄉政府文書的素質。不過,他老是這么有素質下去,倒反襯得我們辦公室的人沒有素質了。門口老張繼續看他的報紙,不過耳朵明顯是豎了起來,今天辦公室里遇到的事情顯然要比報紙有趣多了。對面小黃的鼠標停了好久,大約他注意力也從網上轉移到盧勇身上了。
盧勇繼續說,我到了永安縣之后,小學同學介紹我在廠里上班。第一個月工資300元,說是試用工。第二個月漲到500元,第三月給我800元。本來也不錯,吃住在廠里,有小學同學照應,他已經是這個私人小廠的管理人員了。可是,到三個月結工資的時候,老板要扣我每個月300元吃住費,并且還要預留1000元的工資作為廠里的押金,說是為了留住工人,免得掌握技術的工人說走就走,耽誤生產。這些都是事前沒有和我說過的,我不答應,說來時的路費500元還是家里借來的,總不能三個月了一分錢也不寄回家去。小學同學代我向老板說情,老板不答應,說是慣例,除非走人,看在你的面子上就把盧勇的工資給結了,如果盧勇還想在廠里干,就按慣例辦,并且工資也會慢慢漲。我覺得自己受騙了,就不聽小學同學的勸,堅持向老板討工資。結果,老板讓我卷鋪蓋走人,還說這么個死腦筋的人早出廠早安生,長了不知道會出什么事情。我也不后悔,既然是打工,在哪兒都是吃苦受累,難道非要吊死在一棵樹上。于是,我就領了剩下的700元工資,給家里匯去500元,身上揣著200元重新找活路。結果,就從永安找到永寧了,一家工地招人,每天包吃包住給50元工資。
我忍不住插話,你還真有個性呀!這算是你炒了老板的魷魚。不過你從永安找工作找到永寧,是你那個小學同學介紹的嗎?不是,不是。我那個小學同學因為我不合他老板心意,被老板奚落一頓,生我氣呢,我也不好意思再麻煩他,就自己從報紙上找工作。我看的是你們《臺州日報》,永安到永寧也就半個小時,我看過你們臺州地圖的。盧勇說這話的時候,有意識地用手推了推茶色眼鏡,仿佛在暗示他作為一個高中畢業生,具備了比一般農民工的文化優勢。
3
這時,我辦公桌上的電話忽然響起,猶如學校里的下課鈴,將一堂未竟的精彩課程突然中斷。我馬上放下手中的筆去接電話,領導通知我下鄉去,馬上出發。盧勇微笑著向我點頭,善解人意地說,領導你有事就去忙吧,我去樓下等吧,反正我現在不用上班了,也沒有地方可去,這件事情沒有解決,我是不會走的。
我一面從辦公桌下的櫥柜里取出公文包,一面交代小黃說,小黃你先接待一下盧勇,將他反映的情況好好記錄下來,有必要你讓盧勇去信訪局反映問題。然后對盧勇說,你可以跟我們小黃同志說說,不要急,先把事情搞清楚再說。我夾起公文包走路,經過盧勇身邊時,為了表示友好,特意拍了拍已經站起來的盧勇肩膀。盧勇啊喲一聲,慌忙用手抱住肩膀,臉上顯出了痛苦的表情。怎么了?我問。被警察打的,都是暗傷,還有背上、腰上、屁股上都是,要不我也不會來找你們了,盧勇嘆著氣說。我這才明白原來盧勇老是提著半個屁股,挺著腰背,敢情人家是有傷痛呀。
我來不及繼續和盧勇談下去,就陪著領導下鄉去了。一去就是一整天,等我重新回到單位,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我到辦公室,照例是先泡上一杯龍井茶。老張已經在看今天的報紙了,嘴上叼著一根煙。小黃還沒有來,也許昨晚又上網打游戲熬夜了,早上起不利索,上班就磨磨蹭蹭。老張再過兩年就要退休了,工作上早已沒有了年輕人的上進,自從一年前他把辦公室主任的位置交接給我,在辦公室里他基本上就算是個閑人了,真正過上了“一杯清茶一支煙,一張報紙看一天”的機關干部生活了。我也盡量不給他派事做,畢竟是前輩,除非確實事務忙不開或者他主動愿意做事。老張見我泡上茶了,才咳嗽一聲,算是開說了。
小李啊,昨天你下鄉以后,那個什么叫盧勇的上訪人,真是實在太有趣了!小黃還沒問警察怎么打他的,就問他打哪兒了?他就當面脫下上衣,轉過身給我們看背上傷痕。然后又要脫下褲子,小黃說不用脫吧。他說不脫你們怎么看得到。于是又脫了長褲,居然把短褲也扒下三分之二,撅起屁股讓我們看他屁股上的青印。幸虧隔壁女同志沒有過來串門,否則真是笑死人了。小黃讓他穿上衣褲,他愣是要小黃數清楚他身上的八處傷痕,說是領導交代的,一定要小黃數清楚了在筆記簿上記下,他才重新穿上衣褲。我看呀,這個人認死理,是個腦袋一根筋的人,就是吃虧的主。昨天他不是說,非要和永安的塑料廠老板結清工資嗎?像他這樣的情況,在我們這邊的廠里是普遍現象,何必較真呢?退路沒有找好,就和給你工作的老板較真,豈不是犯傻呀。
我附和說,就是嘛!我看他這個人也是個性很強的人,愛較真,得理不饒人,咬住一點非要叮出一個窟窿,這樣的人容易碰壁。說不定他挨打也就是因為這個毛病。
老張繼續說道,我恰好有點事情要出去辦,等我回來,小黃和那個叫什么盧勇的居然頂上牛了。兩個人都說不到一塊兒了,小黃大約有些煩了,就大聲指著他說,警察打你怎么了?像你這樣不識相的人,換了是我也要打你!那個盧勇也不示弱,說,好,好!你說警察打人有理,你說警察打人有理!你們官官相護,我不跟你說,我找你們領導去說!居然,掉頭就走出辦公室,一把拎起門口他那頂舊斗笠,滴水一灑,將他的褲腿也灑濕了一灘。他顧不得褲腿,忙著扭頭回應,你說警察打人有理,好,好!記住這是你說的。我本想勸住他,讓他有話好好說,可是,他反倒是氣洶洶地走了,一副不找到說理的地方,誓不罷休的模樣。
4
這時,小黃從門外疾步進入。老張順手便指著小黃說,喏,小黃來了,你讓他自己說說昨天的事情,我不了解全面的情況,沒有發言權的。
小黃一屁股坐到我對面辦公桌的椅子上,用手使勁揉了揉了黑乎乎的眼圈。看來,他又是一宿的睡眠嚴重不足。這個時候,往常我是不大愿意招呼他的,否則差他做事暈暈乎乎,不出差錯那是純屬意外。一般整個上午他都無精打采,午休后才會恢復正常工作狀態。所以,每逢辦公室有會務或者領導交辦任務,我都會提前給他打預防針,免得出了問題,領導怪罪,那就誰都沒有好果子吃了。
但是今天不一樣了。昨天的接待上訪出了爭執,我就是不問他事情經過,他也會急著向我說明情況。果然,小黃自己搶先拾起了話頭。
李主任你昨天走后,那個盧勇就向我展示身上的八處傷痕,甚至連他的內褲都快要褪下來了。我問他看過醫生沒有,他說他前天夜里,不!是大前天夜里,就是在永寧縣人民醫院過的。他說是三四點鐘被巡警送進人民醫院急診室的,醫生檢查了一下,開了一些藥,但是交錢的時候送他來的巡警走了。因為他身上沒錢,只剩下十五塊錢了,根本交不了幾百元的醫藥費。他把巡警打他的情況跟值班醫生說了,醫生收回了病例簿和藥方,就不再理睬他了。因為他賴著纏著不走,不斷地叫疼,醫生就丟下他在門診,自己出去了。臨出門才回過頭來說,這個事情他管不了,有錢就看病開藥,沒錢是你自己的事情。醫生出去了就沒回來,他就在門診的躺床上瞇了一會兒眼。很快天就亮了,他強忍著一身的傷痛,趕早就來縣政府上訪。他說,警察打人,只有找領導解決了,人民政府為人民,人民被警察打了,不找領導難道找警察?結果,一大早他就來到了縣政府大樓的門前,大樓保安讓他到大樓對面的信訪局反映情況。他等到信訪局的人上班了,接待他的人在聽完他的事情經過后,告訴他說,這樣的事情找信訪局意義不大,你還不如直接找公安局的督察隊反映一下,因為你說的巡警打人的事情,屬于執法問題,直接歸公安局的督察隊管,公安局內部就有專門管這些事情的職能部門,你必須先向他們反映問題,等核實之后才能做出相關處理。如果公安局督察隊不管,你再來信訪局反映。我們信訪局只有協調督辦的職能,你這個事情恐怕還要公安自己的職能部門去調查處理。
盧勇覺得信訪局的人說得挺在理的,就詳細地問了公安局的地址,然后一路打聽趕去了縣公安局。到了縣公安局,負責接待的同志很熱心,詳細了解了事情經過,并且仔細看了他的傷痕。然后讓他先回去,說是等調查之后再答復他。盧勇問他什么時候再來?那個督察說,事情如果清楚,下午就可以答復你,如果復雜,就要幾天的時間。盧勇就在公安局的門口一直等到下午快下班了,終于見到那個督察了。可是,那個督察的語氣全變了,說是盧勇晚上喝醉了酒,沒按工地的就寢時間回宿舍,在宿舍外進不去門。求助巡警幫他去宿舍敲門,結果盧勇自己不小心從樓梯上跌倒滾下來,巡警幫他送到人民醫院,而盧勇卻把整個事情賴在巡警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