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的野蠻生長

雷磊

滴滴和Uber的中國市場之爭，是一場“師生大戰”。三年前，正是借鑒Uber等先行者開拓的技術模式和共享經濟理念，滴滴開始了它在移動出行領域的征伐，并最終與Uber正面相遇。身段柔軟，更接地氣的“中國學生”，讓Uber的全球擴張遭遇了最大一次狙擊。

這是一個有關野心和速度感的故事。富有激情的創業家為了成功殫精竭慮，不知疲倦；參與其中的年輕人，被改造為熱血戰士，戮力向前。搭建覆蓋全國的移動出行平臺，“移動互聯網讓出行更美好”的使命召喚，背后卻是重復、消磨和超乎常人的付出。

在狂飆猛進的互聯網時代，滴滴演繹了一次逆襲，讓我們得以窺見中國式成功的本質。這就是生存下來，生存下來才會遇見美好。

1

兩個小時的會議結束后，柳青告訴程維：不想來了。

這本是程維特意安排的一次滴滴核心管理層例會。2014年6月30日上午，在得實大廈程維的辦公室，十余平米的隔間里，柳青被安排坐在程維身邊，對面是各部門負責人，分散在幾張沙發和凳子上。

程維在介紹柳青時，給她編造了一個公司身份——新聘請的顧問。“身份掩護是事先約定的。”柳青回憶說，“實則是一次近距離調查。”

柳青同滴滴的投資談判在一星期前結束，這是她代表高盛第三次嘗試入股，仍舊無果而終。在上地的一家小餐館聚餐時，這位高盛亞洲區董事總經理對程維開玩笑說：“不讓我投，我就給你打工吧。”柳青沒有料到，程維認真地接過話題，邀請她到公司調查。

簡短寒暄后，會議開始。柳青打量著眼前這一群人，他們剛剛打贏了“補貼大戰”。在這場總耗費超過24億元人民幣的纏斗中，滴滴占據打車市場6成份額，用戶數突破一億，公司估值近7億美元。

會議議題集中在滴滴當時唯一的出租車業務。12年的高盛生涯，柳青已經習慣從戰略運作層面去思索問題。研討策略和細節，甚至具體到一個參數或者函數，類似作戰會議的風格，顯然不是她所熟悉的。“我們的話語體系全然不同，情感上自然無法產生連接。”一路聽下來，柳青說，心里很沮喪。

柳青下意識去拿自己的iPad，不小心碰到了按鈕，一時間音樂聲大作，那是早上給孩子們播放的《冰雪奇緣》的主題曲。房間里的討論聲陡然安靜下來，柳青頗為尷尬地看著四周的陌生面孔，心里越發不安。想起在高盛的優渥境遇，同事間熟悉默契，開會時都不用說什么，只是把握一下方向就好。工作之余，還有充裕時間陪伴3個孩子。

面對差異巨大的工作內容和業務環境，柳青有點兒退卻了。

占據上風優勢，滴滴在2014年夏天面臨的情勢卻不樂觀。7月8日，快的正式上線“一號專車”，開展商務用車業務，并肩動補貼計劃。在這塊新戰場上，重新將滴滴拖入價格戰泥潭。

雙方摩拳擦掌之際，國際巨頭Ubcr悄然進入中國。Ubcr是打車軟件的鼻祖，產品經過5年時間打磨，已經在世界多國落地。滴滴、快的剛剛起步兩年，體量弱小，且各自為戰，面對估值超過400億美元的龐然大物，“中國學生”們前途堪憂。

2014年8月，Ubcr推出“人民優步”主打公益拼車，借助對私家車主的高額補貼以及低廉的定價，迅速在中國市場擴張，日訂單數超過100萬。Ubcr全球業務量最大的10個城市中，中國占據4席。

滴滴需要一位具備國際化視野、長于戰略運籌的高管，來應對即將到來的生死之戰。程維深知，無法阻擊Ubcr的直接后果是，滴滴坐失現有市場優勢，計劃中的順風車、大巴、公交、企業版滴滴項目將無從生根。

柳青的偶然出現，很容易被對號入座：父親是聯想創始人，任職國際投行高管，在資本市場呼風喚雨。父親常跟她說，做投資可以遇到不少企業家，但是兩相比較，經營企業是最好玩兒的。滴滴無疑是她突破自我的一次機會。她的猶豫來自對滴滴團隊的陌生，背景的差異，認知、情感上的隔閡，也有一部分來自家庭，母親并不支持她跳槽。

“每天聊十幾個小時，我們像是熱戀一樣溝通。”那段時間，程維每天不間斷地跟柳青聊滴滴，溝通對團隊每個人的看法，直至她打消疑慮，重新回到滴滴。

程維打定主意，要讓柳青和團隊彼此交心，必須跳出工作情景。為此，他安排了滴滴團隊和柳青的西藏旅行，是說走就走的那種。“去到陌生環境，像一個團隊一樣面對困難，有那種把性命交托彼此的感覺。”

出發前，程維帶著柳青在路邊攤吃了一頓消夜，唱了卡拉OK。陪同者是滴滴地推團隊骨干，他們多是程維在阿里巴巴時期的部下。喝完一輪啤酒，眾人的拘謹開始消退，開始談及在滴滴打拼的細節，對移動出行事業的理想。類似的聚會上，程維常在聊到動情處與老友們抱頭痛哭。桌上散亂著酒瓶，微醺的人們眼眶紅熱，柳青被這散發著荷爾蒙的年輕氣息打動，第一次覺得喜歡這個團隊。

一行7人飛到西寧后，租車往拉薩進發。程維剛落地就高原反應，昏睡過去，疲勞和缺氧開始糾纏每個人。更糟糕的是，兩輛車在離開西寧后不久就走散了，接下來的行程完全喪失計劃，路線、住宿都靠臨時決定。

高原的夏夜常會下雨，男士們為了活躍氣氛，會講點兒鬼故事，泥濘和霧氣中藏著兇險，看著車窗外黑黢黢的懸崖，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負責開車的CTO張博抓著方向盤，一路上都沒怎么說話。

行到黑馬河時，幾人在一間大通鋪里歇息，柳青一直睡不著。程維跟柳青談及自己創業的歷程，表示明白柳青對高盛故舊的不舍，拿出手機放了一首《夜空中最亮的星》。柳青哭了，程維也哭。她決定辭職，連夜給親友們發了長信，告訴他們自己的決定。

再度回到滴滴，程維宣布了柳青的新身份，滴滴打車COO。36歲的她將作為滴滴的二號人物，在滴滴的新征途中扮演關鍵角色。

2

程維是一位戰爭史的愛好者，滴滴圖書館入口的第一排書架，清一色的戰爭史書。開會或者談話，他常引述明末戰爭和國共內戰時期的典故，闡述自己的思考意圖。

憑借80萬天使般投資進入出行市場，程維帶領的滴滴參與了互聯網歷史上最殘酷的競爭。兩年的廝殺，滴滴從種類繁多的打車軟件中脫穎而出，坐上了行業龍頭地位。31歲的程維鍛造了滴滴團隊的戰斗力。

決定加盟滴滴前夕，柳青詢問了父親的意見，久經世故的商業教父建議女兒，多了解程維。

張藝梅第一次見到程維，是2012年8月，參加滴滴面試的最后環節。面試前半部分，張藝梅心緒不寧，一度以為自己碰到了騙子公司。

穿過中關村c世界喧雜的電子產品市場，她在樓上倉庫區才找到滴滴的門號。辦公室不大，陳設簡單，差不多有25張工位，門外時常傳來板車拉貨的聲音。兩個月前，剛剛成立的滴滴為了省錢，將辦公室選址在這里。

畢業于蘇州一所高校的旅游管理專業，應屆生張藝梅只身一人來到北京，還不足一個月。最初面試的一家金融公司和一家彩票公司，要求穿正裝高跟鞋參加，等候在前臺時，她發現周圍都很安靜，沒有一個人打招呼。22歲的小姑娘孤立無援，第一次感到北京賦予初來者的渺小感。

“為什么工位都是空的？”張藝梅指著沒有幾個人的辦公室問滴滴面試官。面試官回答說，那些工位分屬地推員工，他們出去跑市場了。她心里思量，該不會遇到騙局了吧？人不在桌上也應該有紙筆啊。她沒敢說出來。

從滴滴CEO辦公室出來，張藝梅就決定來這個看起來“不正規”的公司。面試她的是一位白白胖胖的斯文男士，皮膚細膩，戴著一副黑邊眼鏡。從進門開始，這個大個子男士一直在笑，還會調侃自己的微胖身材。到北京后，張藝梅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多微笑，忐忑的心一下放松了。

后來，張藝梅才知道那段時間滴滴處境艱難，程維為了產品上線正焦頭爛額。滴滴將打車產品外包給一家公司，又被這家公司轉包給山東藍翔技校。等到收貨時，程維和伙伴們才發現產品滿是漏洞，叫十次車，只能響六七次。原定7月份上線的時間被一再推遲。

接入司機端也遭遇困難，出租車公司憂心交管部門的管制，對打車軟件態度冷淡。線下團隊將北京189家出租車公司挨個兒找了一遍，僅有昌平一家名為銀山的公司愿意合作，這是一家有200輛車的小公司。更大的困難是，出租車司機群體智能手機的普及率很低，十個人中有一兩個人有，有智能手機的人中還有一部分是不會用的。程維親自上陣，去一家名為景山的出租車公司，對著黑壓壓的司初們講了40分鐘，末了，只裝了6個。

“比賽已經開始了，沒有辦法停下來。”程維說，當時市面上已經有搖搖招車等幾個打車軟件。2012年9月9日，滴滴打車上線，500個司機端中上線亮燈的只有16個。第二天，滅了8盞。兩個月后，滴滴公司賬面上只剩下一萬元，程維接連拜會數十位投資人，卻一無所獲。

張藝梅入職后，成為滴滴的第10號工，崗位是前臺。每天早上，程維走進公司時，都會面帶微笑地跟她打個招呼。這會證她在心--里嘀咕，是不是有什么好事隋發生。碰到加班時，程維和員工們湊在一起吃外賣，她會和同事們一起去搶程維的飯菜。程維也不生氣。后來，搶CEO的飯菜成了辦公室的保留娛樂項目，程維會多定幾份外賣讓大家分。

“我們大起大落的時候，程維能夠穩住大局，讓大家感受到，跟著老大是絕對靠譜的，問題只是短暫的。”滴滴創始人李響對程維的穩重印象深刻。

阿里巴巴時期，李響就是程維團隊的成員之一。阿里巴巴市場部門會把員工分為人數相同的組別，兩兩進行pk。程維負責的銷售團隊只有4個人，是那種另外兩個隊pk會捎帶的菜鳥，非常弱勢。阿里巴巴全國有9000名銷售，分為幾百個團隊，程維只花了一年，把團隊業績做到了全國第三。

阿里巴巴銷售體系里，設有“政委”一職負責團隊建設，他們的權力深入到具體的人員招錄過程，并致力于發掘簡單有勇氣的年輕人。“政委”會安排一系列措施，讓新人，融入到團隊，類似于“破冰”，新人被刁難各種隱私問題，從而打破矜持和陌生。進行“思想政治工作”目標就是保證員工的個人夢想與公司理想統一，塑造極致的執行力。

張藝梅敢于單槍匹馬闖蕩北京，這正是程維這位前阿里巴巴員工看中的。公司為張藝梅舉行了“破冰儀式”，考慮到她性格單純，問題并不太難。不過，張藝梅也看到有新同事因為“破冰”的問題尺度太大，被嚇得不敢來公司。她不明白“破冰”的意圖，只是覺得了解同事的八卦后，相處起來親切多了。

2012年冬天的大雪夜里，滴滴的訂單突破1000單。借助數據的利好消息，程維完成A輪融資，獲得金沙江創投的300萬美元。滴滴增加到三十多人，辦公室坐不下，又在中關村E世界新租了一問辦公室。

身為滴滴唯一的非業務人員，張藝梅越來越忙。她是公司的前臺，負責接待來客，收發快遞，順帶經辦報銷和社保繳納；團隊面臨擴充，就兼顧HR招募業務人員；公司要購買家具、辦公用品，她又充任采購，出租車同機獎勵計劃開展后，她經常泡在超市里尋找摸起來手感好但價格便宜的毛巾。

滴滴的第一次公關也是由張藝梅完成的。她托關系找到了一位地鐵報的記者，發布了滴滴打車上線的新聞。采訪結束，付給記者300元的車馬費，還讓她心疼了好一陣。同時，她還是滴滴微博的主頁君，負責對外公布公司信息。

完成A輪融資后，程維將存有數百萬元的公司賬戶交給張藝梅照看。這成了張藝梅的心理負擔，將電子銀行的U盾穿在自己藥匙鏈上，她每次上下公交車，都會下意識去摸一下。

早期使用滴滴打車軟件的出租車司機中，許多人都記得一個叫“梅悔”的播報員。張藝梅從學生時代就熱衷于參與學校的國旗演講，公司需要一個人廣播新出臺的政策天氣路況提醒，她立即毛遂自薦。噪雜的辦公室里沒什么錄音條件，為了錄制一條沒有干擾的語音，她只能蹲在工位下面，對著安卓手機一遍遍念稿。

如同一只陀螺，張藝梅圍繞著公司的大小事務不停轉動。漸漸地，同事們開始稱呼她為“萬能悔”。后來，滴滴將“極致執行”總結為公司文化內核，張藝悔成了典型之一，印有她照片的大幅海報，被貼在公司的墻上。

3

北京西站地下停車場是個小型交通樞紐，每天都有3000輛出租車在這里候客，像是一個巨大漏斗的細部。2012年10月，滴滴副總裁趙意波開始到這里“上班”，從早上7點入場，持續到晚上10點結束，篩查有智能手機的出租車司機，推薦安裝滴滴打車司機端。

出租車候客的時間是5分鐘到10分鐘，趙意波和同事們需要在這段時間內，解釋滴滴打車軟件的用途，說服司機安裝，并將一個軟件包拷貝至手機中。流水線式的作業，一個月下來安裝了3000個司機端，此前通過出租車公司渠道推廣，3個月才安裝1000個司機端。

滴滴的工作臺搭就在地下車庫的廁所旁邊，熱天里散發出令人作嘔的味道。出租車候客時并不熄火，高溫的尾氣把車庫里的空氣烤得滾燙。“在里面待15個小時后，腦子就會缺氧悶痛，喉嚨里也跟火燒g4。”趙意波回憶這段經歷時，臉上顯出痛苦的表情。

趙意波是滴滴創始員工之一。選擇創業后，他舉家遷到了北京，在中關村附近一棟筒子樓里租住下來，廚房公用，一間房月租1000多元。夜里從車站回到家里，妻子和孩子差不多都睡熟了。碰到出租車司機打來電話，告訴他一些故障信息，他又得起床到樓道里接電話。北京的冬天多風干冷，趙意波穿著單衣在樓道來回踱步，免得被凍僵。

房間里面也特別冷，幾個月大的孩子常有頭痛腦熱。一天深夜，孩子扁桃體發炎，燒到了40多度，小臉蛋兒都紫了，夫妻打了出租滿世界找醫院，凌晨6點才住進去。等到醫生來診斷，孩子的高燒已經自行消退下去。

趙意波和同事們在北京西站發現的新模式，很快被推廣到北京南站、首都機場，出租車司機吃飯的聚集地百子灣也有滴滴地推的影子。接入的司機數量多了，趙意波又趕緊跟同事印制3塊錢的優惠券，在寫字樓挨個兒發，為司機們創造訂單。

評選“金桔子爛桔子獎”是滴滴（公司名為小桔科技，滴滴員工自稱小桔人）管理制度上的特色。程維會定期舉行例會，讓各部門負責人通過PPT演示工作總結。遭到批評最多的部門負責人要領取“爛桔子獎”，一個綠色哭臉的桔子模型，反之，業績優異的部門會獲得笑臉的“金桔子獎”。為獎掖“拍磚”，提問題最犀利的人會得到“最佳毒舌獎”。

領到“爛桔子獎”的巨大的壓力，會讓一個人當場崩潰。產品上線后的一段時間里，訂單數一直上不來，滴滴市場部門成為眾矢之的，部門負責人是一位女士。遭遇熟識同事當面批評指責，這位女士捧著綠色的“爛桔子獎”在會上失聲痛哭。很快，她就從滴滴離開了。

作為一個工作狂人，趙意波自然不愿陷入這樣的尷尬。在北京穩住陣腳后，程維先后將趙意波、陳志峰等人派往華北東北、華東、華南、西北等地，負責各個大區，全面推廣滴滴打車。幾乎是復制北京的經驗，他們每到一地，會先考察出租車司機集中聚集點，招募業務人員，搭臺推廣。差不多7天時間，又換到下一個城市重復動作。

程維坐鎮北京，遙控四個大區的負責人，以A區的成績去激發B區，營造一種“pk”的氛圍。短時間內，滴滴覆蓋眾多高價值的城市，僅在上海，地推團隊在40天內就安裝了10000個司機端。

在這個過程中，滴滴遭遇了第一個強大的對手——快的。總部在位于杭州的快的，在華南和華東市場上占據優勢，和南下的滴滴打車勢均力敵。他們同樣采用在出租車司機聚集點推廣的方式，服務點常設在滴滴的旁邊。雙方的地推人員之間摩擦不斷。

趙意波負責北京市場時，滴滴快的地推的服務點比鄰而設，雙方多次互相上門“搞摩擦”。“我請來兩個身高185cm以上的壯漢，戴著墨鏡，叉腰站在服務點門口，對方就不敢過來了。”趙意波說，市場的較量是在每個小點上爭奪輸贏。

在濟南的一家家具店門口，滴滴設點后，快的地推人員過來鬧場，非要搭便車設點。滴滴的業務員是濟南當地人，打了一個電話，一會兒過來五六輛車，把快的的桌子圍在中心。原本鬧場的快的地推，一看二十幾號人摩拳擦掌，趕緊撤走了。

“打起來很常見，我們對下面的人只有兩條要求，不許先動手，動手了，不許打輸。”負責深圳市場開拓的易銀波回憶說，業務員們打得頭破血流，兩家公司的城市經理們私下卻關系不錯，偶爾還會約個飯局。

直到激烈程度空前的“補貼大戰”開始，打車軟件的競爭從線下轉至線上，趙意波和同事們的“消磨”才宣告結束。他將自己兩年的市場推廣工作，定義為市場教育行為，是日拱一卒的進步，“補貼大戰”則是移動出行市場的一次爆發，重新改寫了市場格局。

26歲的羅文擔任滴滴的產品總監，是這場大戰滴滴方面的“參謀長”。他從百度辭職來到新創的滴滴，并主導了滴滴2.0版本的產品設計。

2014年新年前，騰訊在B輪基礎上再次投資滴滴，兩家公司的合作進入蜜月期。騰訊當時正在推廣微信支付，以期完成商業化的關鍵步驟。程維對于微信支付接口的預期不高，打算用來賣“爽約險”。羅文覺得，要拿到微信的流量必須解決收費的問題，打通支付流程，服務才能立體起來。程維接受了他的意見。

挑燈夜戰一個月，羅文和技術團隊打通了滴滴在微信錢包中的窗口，叫車、支付都克以在這個窗口中完成。2014年1月4日，滴滴正式告別了找零時代，當天有6000訂單通過微信支付。僅僅六天后，微信支付和滴滴共同肩動補貼活動，“打車大戰”已迫在眉睫。

六天后，快的聯合支付寶正式跟進滴滴的補貼活動，乘客、司機端各補貼10元。之后，兩家公司的補貼政策層層加價，攻防不定，快的更是喊出了“永遠比同行多一塊”的口號。針對競爭對手的策略，滴滴開啟動態補貼，每個訂單補貼12元到20元不等。

負責與騰訊進行商務合作，李海茹那段日子過得心驚肉跳。按照每天補貼5000單的估算，她向騰訊方面提出了446萬元的月度預算，心里一直忐忑對方能否接受。這筆錢大約支撐了補貼開始的頭一兩天。到一個月結束時，李海茹看著賬面數字心里咯噔了一下，花了1.08億元。

簡單粗暴的金錢游戲，將參與的各方陷入泥潭，疲于消耗。滴滴一度將補貼下調到5元，訂單急劇跌降到40萬，生死攸關，不得不拿出部分融資繼續補貼。雙方爭奪的白熱化趨勢，讓馬云也沒法袖手旁觀，發聲說燒錢大戰讓打車更難了。到了5月16日，雙方幾乎在同一時間停止了補貼大戰。

激烈空前的營銷戰如一場叢林大火，燒死的打車軟件超過40家，最早開展打車業務的搖搖招車因資金不濟，退出了競爭。燃燒的灰燼肥沃了土壤，打車市場煥發出旺盛的生機。滴滴快的在補貼峰值時，市場占有率相加達到98%，其中滴滴的乘客用戶從2000萬激增到1億，占據6成市場份額。

趙意波和同事們欣喜地發現，他們再也不用去機場車站賠笑拉司機，服務點每天早上8點打開門市，出租車司機們已在門口排起了長隊。

2014年5月衛日凌晨，滴滴的一位線下推廣負責人在后臺進行測試，操作失誤，將“滴滴紅包”上線。“五分鐘就領了五千多個。”羅文說，火爆的狀況打破了滴滴快的剛剛達成的默契。滴滴連夜召開了會議，討論的結果是：干吧，也不管了。

突破之前點對點的補貼模式，“滴滴紅包”經由社交網絡病毒式擴散傳播，卷入更多用戶。措手不及的快的花了一個多月時間跟進紅包產品，但很快被微信封殺。經過這次“不宣而戰”，滴滴對快的的優勢被擴大到了3：1。

滴滴同快的進行廝殺的這一年，張藝梅一直被心律不齊、耳鳴、低燒等病癥困擾。醫生診斷后提醒，她的耳朵很可能再也聽不見低音區的聲音，原因是長時間的疲勞和壓力。她一度很難入睡，耳際總像是有人在喊“藝梅、藝梅、藝梅”。病癥留給她的饋贈，是一句口頭禪“煩死了”。

2014%6月，滴滴從中關村c世界搬至上地的得實大廈。張藝梅作為搬家實施的負責人，進入了最繁忙的時候。家里打來電話說，爺爺出了車禍。想著交代完工作再回家，結果延誤了行程。她沒見到爺爺最后一面。“我這是干嗎呀，有什么東西比親人重要啊！”張藝梅一直在心里自責。

可是，參加完葬禮還沒來得及與親人敘舊，她又返回了北京。

4

羅文的大學時光多半被用在玩攝影上，他喜歡簡單有美感的事物，沉迷于背著相機走街串巷，學業因此一塌糊涂，掛了15門課程。念書的大學學風嚴謹，他不得不疲于補考，才勉強畢業。找工作時，碰到一個同樣熱愛攝影的產品總監，把他招到了百度。

“滴滴是全線打仗，營銷戰一場接著一場。”作為產品人，羅文在加入滴滴后，思考最多的卻是支付問題，以及讓補貼更有效率。以生存為導向的滴滴，更在乎產品的功能實現。羅文自嘲說，像是一個藝術工作者在戰爭來臨時被征召，只能拿起武器。

正是讓人不能喘息的戰爭，打造了滴滴團隊在國內市場無人能及的戰斗力。這是程維的一支“軍隊”。柳青的到來，升級了這支隊伍的作戰策略和裝備水平，公司在格局上也脫胎換骨。面對ubcr的推進，滴滴迅速進化。

2014年12月，柳青主導的D輪融資談判結束，滴滴獲得近7億美元的資金補充，其中包括俄羅斯巨頭DST的1億美元。之后，快的也不甘示弱，宣布融資8億美元。針鋒相對的局面，引發投資人開始憂心滴滴快的重陷火拼。

DST聯合創始人兼總裁尤里·米爾納在參訪滴滴的過程中對程維說，Ubcr來了，如果要活命，只有和快的合并一個辦法。“外交跟軍事沒有輕重緩急，也許避免戰爭是最好的。”程維同柳青商定后，決定聽取投資人的建議。

代號為“情人節項目”的談判，一共進行了22天，這是一場雙方高管以及投資人都傾力參與的協商。談判過程中出現了好幾次反復，柳青適時從中斡旋，將兩邊的CEO拉在一起喝酒，增加雙方的信任。2015年2月14日，滴滴快的宣布合并。市場份額占優的滴滴團隊，主導著合并后的新公司，快的高層將逐步退出。

滴滴快的（后簡稱滴滴）合并后，首次公布的數據顯示：出租車業務覆蓋360個城市135萬司機，日訂單400萬；專車覆蓋61個城市40萬司機，日最高訂單150萬。占據優勢的市場地位，結合騰訊、阿里巴巴兩大財團的支持，滴滴終于可以與ubcr在中國市場上一較高下。

“之前是營銷戰爭，現在是產品、品牌戰爭。”羅文總結說，戰爭升級了。與產品理念先進的Ubcr面對面較量，讓這位產品經理感到興奮。

針對“人民優步”推土機般的攻勢，價格戰再度被祭出。2015年4月2日，快的旗下“一號專車”對外宣布，提供非營利性搭車“一號決車”正式上線。5月13日，滴滴打車也宣布“滴滴快車”上線。兩者的定價比照“人民優步”，通過分發優惠券折算后，價格甚至更有競爭力。

滴滴快車所在的專車事業部，將私家車申請通過率提升到90%，并結合強力的補助，拉升注冊數量。專車事業部負責人陳志峰介紹說，初期每天有60000輛私家車接入，一律進入快車條線，專車申請者可在完成50個訂單后升級。滴滴平臺上，低價區的運力急速提升。

派單是這場戰爭的關鍵，訂單成功率決定了市場上的輸贏。早在2014年底時，羅文和同事們就研制了“滴米”系統，通過積分獎勵優化派單策略。在此基礎上，滴滴基于開源技術建立了大數據平臺，全面收集用戶和司機的數據，結合天氣、路況的動態變化，通過算法進行匹配，讓訂單更為智能化。2015年8月，北京遭遇特大暴雨，滴滴立即肩動“動態調價”，將訂成功率從50%提升到82%。

通過算法優化派單的另一個好處，是防止部分司機刷單作弊。羅文介紹說，滴滴在補貼大戰時期因為作弊損失超過5000萬。之后滴滴技術團隊中的算法工程師逐漸增加至100人，他們的任務之一，就是通過復雜的計算，降低司機作弊的成功率。

刷單作為中國市場特殊情況之一，ubcr顯然有些“水土不服”。刷單人士成立了“優步全國刷單群”，組團蠶食補貼紅利，然后分成。更有人寫出刷單平臺軟件，層層代理售賣。刷單產業甚至衍生出一套黑話，刷單的乘客司機分別扮演“護士”、“病人”，刷單被稱為“打針”。有人測算，ubcr的訂單中至少有兩成來自虛假賬號，一個月的損失可能高達上億元。

準備許久的生死之戰，并沒有羅文預想中的激烈，更懂中國的滴滴仍然掌握著市場優勢。Ubcr在遭遇挫折后，放棄了咄咄逼人的競爭策略。2014年12月同百度結盟，開啟本土化戰略ubcr沒有進行大規模市場推廣，業務集中在17座大城市，深耕專車市場。

2015年7月20日，滴滴順風車的“桔色星期一”活動在300余座城市同時開展。事后公布的官方數據顯示，當天訂單突破223萬單，共有180萬乘客使用順風車業務。這時，距離滴滴順風車上線才剛剛過去50天時間。

遏制住ubcr的擴張后，滴滴迅速鋪開了計劃中的業務線，滴滴順風車、大巴、代駕、企業版先后上線，各條業務線之間彼此支援，互為依托。通過出租車業務切入出行市場后，滴滴逐漸顯示出綜合出行平臺的氣象。

高速擴張形成的用人缺口，讓滴滴人力資源部門壓力驟增。2015年6月，部門一度跟公司打賭，不在月內發出500封offer，部員將穿比基尼參加滴滴三周年慶典；超過500封，員工們全體前往巴厘島度假。結果是人力資源部門的員工們贏了，卻沒有時間兌現度假，缺人壓力仍然存在。

越來越多的人才加入滴滴后，張藝梅感到一些輕松，她的職責范圍縮減到只剩辦公室空間規劃這一項，具體來說就是幫員工安排工位。2014年6月，公司搬到得實大廈五層時，員工還不到400人。員工入職太快，她只能在辦公區的過道里增加了兩排工位應對需求。之后，又不得不新租辦公室，一年下來，滴滴在北京的辦公地點增加到13處。

為了集中辦公，滴滴租下在中關村軟件園的兩棟大廈辦公，共計2500個工位。還沒到搬入，張藝梅就發現場地小了。到2015年8月，算上快的并入的1000余名員工，滴滴整張超過10倍。

5

2015年6月，決定將滴滴作為下一個寫作對象后，我開始往返于住處和滴滴總部所在的上地東路得實大廈。每次出發前，我都會先在住處用滴滴或者Ubcr叫好車，等到司機師傅到樓下小區門口后，我再出門。35分鐘路程到目的地后，我只需要在手機上支付就好。

夏天的雨季時間，好幾次采訪回程都碰上大暴雨，懶散又使我沒有出門帶傘的習慣，滴滴司機將我送進小區，直到樓門口。他們在下車前的唯一請求是：請給五星好評。

他們讓我想起在長沙遇到的一位司機。他在生意失敗后，悄悄干起了滴滴專車，開著私家車起早貪黑地拉活兒。妻子察覺到他行蹤詭秘，質問下，他說出實情，兩人痛哭一場。

在我進行采訪的同時，我的好友曾回長春省親，深夜里的長春南站，沒有一輛出租車，偌長的排隊讓人絕望。幾百號人被幾十輛黑車圍困在站臺上，一個個戴著金鏈的漢子對他喊道：這個點兒你還想咋地，有車就行唄。然后，人群里此起彼伏地響起：滴滴一下，馬上出發。

“跟拍廣告一樣。”坐上車后，他在微信里感慨道。

滴滴的移動出行事業，全面介入并改造舊有交通領域，激發出新的共享經濟形態。與此同時，增加了就業人數，減少了廢氣排放和城市擁堵，讓生活美好了些。這些變化被柳青稱之為“溫和的改革”。

加入滴滴團隊之初，她最不適應辦公室衛生間沒有手紙。每次看到程維這些高管拿著一筒卷紙行色匆匆，柳青說，都特別想笑。

她對自己進行一次平民化改造：出行從頭等艙降為經濟艙，住宿就選漢庭連鎖酒店，奢侈品皮包也被藏了起來。有兩三個月的時間，她會刻意只穿T恤球鞋，大大咧咧地在公司里走。出席一次活動時，柳青穿著公司桔色文化衫做訪談，好友王小丫差點沒認出她。

這一年時間，柳青證明了自己，程維證明了自己的選擇。時代贈予了他們豐厚的回報。目前，滴滴已經擁有8條業務線，日均訂單數超過1000萬，公司估值超過1000億人民幣。在程維和柳青的規劃中，滴滴未來每天將為300萬乘客安排出行，并服務1000萬司機。

回想3年前初來北京，穿著牛仔背帶褲的青澀懵懂，張藝梅也不明白自己當時是哪里來的勇氣。她有些害羞地跟我說起，當年讀完郭敬明的《夢里花落知多少》，迷上了書中北京人的貧嘴。來到北京后，她才發現不是這樣，這里的人都很忙，她寄宿在朋友家，第一年都沒買過新衣服。

而現在，她是滴滴這家5000人企業里工號為19的行政主管。她曾在一年內獲得4次加薪。2015年初，滴滴為全部員工安排了期權獎勵，張藝梅拿到的數額不小。她開始計劃在北京買房定居，把遠在江蘇的父母接到身邊。此前，她只是在新聞里看到北京的某些地方因為高房價被戲稱為“宇宙中心”。

工作之余，她會偶爾懷念剛到滴滴的歲月。那時候，可以搶程維的飯菜，開會找不到地方，就可以把程維趕出辦公室，讓他去前臺坐著。現在，她很少有機會和程維講話，公司事務繁忙，要見CEO必須提前安排。

2015年8月，程維在得實大廈辦公室里，給我講了一個李響換車的故事。滴滴創始人李響在剛進阿里巴巴時，一直想買一輛二手捷達。2012年6月，程維拉李響一起創業時，問他開什么車，李響回答說是一輛二手奧拓。

“而現在，他終于開上了寶馬。”停頓了一刻，程維盯著著我說，夢想很重要。這讓我想起了馬云那句，夢想一定要有，萬一實現了呢。

2005年畢業前夕，程維的實習工作是在保險公司做業務員，繳納了800元保證金后，他開始在小區掃樓，找同學親友做業務，3個舊也沒能賣出一份。回到北京化工大學，他找到行政管理系的老師抱怨，讓老師支持自己。“老師說，程維，我支持你，但是我們家現在連狗都已經有保險了。”聽完老師的回答，他立即放棄了這份職業。

緊接著，程維又應聘到上海一家醫療保健機構擔任經理助理。等到他到了公司所在地才發現，招牌上寫著“人民足療”四個大字。“洗腳妹們很簡單，充滿夢想，3年攢10萬塊錢就可以在家鄉蓋一棟樓。”程維說，在足療店也能看到夢想。

考慮到沒辦法跟父母交代，他小半年后離開了足療店。之后。程維加入阿里巴巴北京市場團隊。

程維的關鍵歲月是在阿里巴巴市場部門的六年。他迅速從普通業務員升任銷售團隊主管，之后又擔任北京大區經理，成為阿里巴巴全國最年輕的區域經理。他親眼見證了阿里巴巴在商業領域的崛起，并創造出歷史上最大的IPO。行走于全國的銷售人員，甚至是山野販夫走卒，都是這個龐然大物身上的一分子，為這個商業帝國創造價值。

升任負責人之初，程維的銷售團隊實際上只有4個人，在阿里巴巴北京區域是最弱的。在一家小餐館里，他召集團隊成員開會，為團隊取一個響亮的名字。眾人七嘴八舌，相互都不滿意，于是一起望向年輕的新任領導。

程維說出了已經想好的四個字：君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