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高明達

葉佛生

1

高明達是個胖子。網名Panda，所以大家叫他胖達。

胖達身高一米七三，體重一百八十斤。大一的時候，有一次我在陽臺收衣服，不小心把一條褲子碰掉在地上，我撿起來問：“誰的沙灘褲？”胖達鼓著他的包子臉默默走出來接過去，我這才發現原來是條內褲，尷尬不已，立馬在心里對胖達的背影撲通一聲跪下：大哥我錯了！小弟有眼無珠求你別在飲水機里下毒……

開玩笑。胖達是個善良的胖子，怎么會做出這種事。胖達善良到跟他的三個室友——我、阿犬和二冬分享他所有的零食，一個人從一樓扛兩桶純凈水上寢室從來不要我們幫忙，作為班長上課考勤從不記我們的名字，主動詢問要不要幫我們打飯，甚至借錢不用還——當然我們不會這么缺德。作為回報，我們決定胖達只能給我們仨欺負，要是誰敢欺負他，我們一定把欺負他的人打得滿地找牙。

胖達鐘愛攝影，大一上學期我們專業設置了攝影課，于是開學第二個月便人手一部單反。攝影課老師是個光頭，他布置的第一次作業竟是拍一張沾著露珠的植物照片，我們都懷疑他的腦袋是不是被地鐵門夾了。但機智如我很快想到了辦法，我們買來一瓶礦泉水走進草地里到處灑水，然后拿出單反調好角度按快門，再回去在電腦上后期一下便完事。交作業前一天晚上，胖達沒回來寢室，我們對胖達的去向進行了各種邪惡的猜想后各自睡了。第二天攝影課胖達卻早早來到了教室，他臉上掛著兩只黑眼圈，成了名副其實的Panda。胖達得意洋洋地打開單反給我們看，原來為了在凌晨拍到露珠，昨晚他騎車到學校2公里遠的中心湖蹲守了一夜，還收獲了蚊子咬的十幾個紅包。我們不禁為胖達的敬業精神深深感動，紛紛舉起手驅散胖達一夜沒洗澡的汗臭。上課點評作業時，光頭老師表揚了胖達的作品，胖達聽了一個勁兒地嘿嘿傻笑，我們帶動同學們熱烈地鼓掌。下課后，胖達回到寢室一覺睡到晚上十一點多，要不是他偶爾吼幾句夢話我們都以為他死了。

2

作為一個胖子，胖達也有著減肥的心，可我從來沒見過胖達節食或運動，一問他卻說：“我用的是意念減肥法，只要我每天想著我一定會瘦，我一定會瘦，終有一天我會瘦的。”聽了胖達的話我腦海里有一萬匹羊駝奔騰而過，但我深諳人艱不拆的道理，便對他說：“嗯，你會成功的。”心里卻默默配上死魚眼的表情。

后來有一天，我提著盒飯回寢室，打開門后我驚訝得差點下巴脫臼，胖達竟然在做仰臥起坐！我晃了晃腦袋，發現這是真的，這不是夢。我看了看阿犬和二冬，他們也用同樣的目光看著我。我抬頭看天，發現并沒有天狗食日。那胖達為什么如此反常？

我低頭沉思。通常來說，男人做事的動機只有兩個，一是為了玩，二是為了女生。而我覺得仰臥起坐沒有什么好玩的，嗯，看來答案很明顯了。

我于是開門見山：“胖達啊，看上哪家的姑娘啦？”

胖達沖我嘿嘿一笑，繼續呼哧呼哧地仰臥起坐。

阿犬像個猴子一樣走過去拿起胖達手機翻起來：“有沒有照片？我幫你鑒定鑒定。”

“叫什么名字呀？”我繼續窮追不舍。

胖達不吭聲。二冬卻狡詐地笑了：“我發現胖達最近跟唐棋同學好像挺有話聊哦。”

我和阿犬頓時轉眼看二冬，期待聽到更多的爆料。二冬卻抿著嘴笑，沒再說下去。但“唐棋”這個名字我倒是有點熟悉，看著二冬猥瑣的笑容，我想了起來，二冬和胖達都是新聞部的社員，唐棋是他們的副部長，胖達曾經提起過她幾次。

“是她啊。”我和阿犬相視點了點頭，望向胖達。

胖達憨憨一笑，算是承認了。

我向胖達投去鼓勵的目光：“那你加油。”

胖達做完仰臥起坐又吊在床邊做引體向上，做完引體向上又開始舉不知從哪借來的啞鈴。看來胖達接近“女神”的第一步是健身。看著胖達充滿干勁的樣子，我不禁感嘆，什么狗屁意念減肥法，愛情才是最偉大的力量。

這時我發現陽臺上的盆栽里不知什么時候生出了一朵小野花，看來春天果然是個萬物發騷……不，萬物復蘇的季節。

3

因為唐棋，胖達的生活開始發生了變化，不，應該是變異。本來胖達看的漫畫是灌籃高手和熱血高校之類，追的劇是黑鏡和行尸走肉，變異后的胖達卻看起了好想告訴你和來自星星的都教授，他說唐棋也在看，他要和她有更多的共同話題。于是當我每天回到寢室看到胖達一副少女心蕩漾的樣子，都無比擔心胖達從此走上不歸的“彎”路。

有一天，當胖達正在寢室摳著腳丫看《來自星星的你》最后一集的時候，他接到了一個有如從天而降般的來電。沒錯，“從天而降”——這是胖達自己的比喻。

電話的內容總結起來只有一句話：唐棋約胖達一起跑步，時間是今晚。

我敢保證胖達絕對不知道《來自星星的你》最后一集講的是什么，盡管他為了消磨時間反復反復又反復地看了三遍。

胖達吃完飯后早早洗了澡，然后把他的衣柜翻了個遍，弄得好像被小偷洗劫過一樣，終于挑出了一條最干凈的襯衫，一條最合身的卡其褲。當胖達換上衣服，像個小姑娘一樣在鏡子面前轉來轉去的時候，我從電腦屏幕轉過視線看了他一眼，問：“她約你干嗎？”

“跑步啊。”胖達說。

我用目光從上到下掃視了胖達一遍：“你怎么不系根領帶？”

胖達臉都紅了，恍然大悟，心有不甘地換上了T恤短褲運動鞋，屁顛屁顛地出門了。

“唉。”我看著胖達的背影，嘆了口氣。

4

胖達回來后，我們迫不及待地逼問他進展。胖達卻說，他們一晚上都在跑步，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們當然不信，拿起拖鞋架著他脖子：

“一晚上都在跑步？”胖達點頭。

“不用歇會兒？沒有坐下來靜靜看著對方一切盡在不言中？”胖達點頭。

“沒有手牽手一起走？沒有狂蜂浪蝶入花叢？”胖達翻了個白眼，點頭。

“呆子，你就不會主動找話？比如你今天的裙子挺好看之類的。”

胖達搖頭：“她穿的是褲子。”

“哦，也是……那她到底約你干嗎？”

“跑步啊。”胖達說，“我覺得……還挺浪漫的啊。”

我們三個人的臉頓時變成了哈士奇。

5

也許是胖達跑完步后沖了冷水澡的緣故，第二天他就得了重感冒。胖達翹了一天的課在床上躺尸，他說手腳無力所以今天就不做減肥運動了，明天再補回來。

到了晚上我出門吃飯，問胖達要不要幫他帶飯，胖達說不用了，他自己去吃，因為今晚部門要開會。我知道胖達是想去見唐棋，但看在他生病的份上沒揭穿他。

胖達開完會回來，病居然好了很多，他一連做了好幾十個仰臥起坐和引體向上。胖達說他見到唐棋了，她今晚穿了一雙新的小皮鞋，看起來特別可愛。唐棋知道胖達生了病還叫他多點休息，部門的工作暫時放下或者讓別人做也行。胖達說這些話的時候眉飛色舞，神采奕奕，一點也沒有白天病入膏肓的樣子。

我于是發現，原來愛情不僅是減肥藥，還是感冒藥。

6

藥一般都是苦的。

《來自星星的你》播出后，都教授在中國混得風生水起，由他代言的廣告充滿了電視，網絡和地鐵站。有一次，本地一個電視臺放出風聲說都教授將受邀來到本市舉行見面會。胖達知道消息后第一個告訴了唐棋。

唐棋說，我知道了，可是肯定搶不到門票吧。

胖達拍拍胸膛說，我幫你搶。

見面會門票發售當天，胖達一早就守在了電腦前。11點57分，胖達看著北京時間讀秒。12點整，門票開售，胖達開始狂點鼠標和F5鍵：立即購買，亂碼，刷新，立即購買，亂碼，刷新，立即購買……直到他鼠標左鍵的溫度快要達到著火點時，網頁終于出現了轉跳：加載中，加載中，加載中……胖達緊張得就要停止了呼吸，這時兩個血紅的大字映在他眼里：售罄。

胖達氣得一拍桌子，卻不小心撞到硬處，痛得哇哇直叫。

本來胖達跟我們寢室三人一人借了200塊，計劃搶兩張門票跟唐棋一起去看見面會的，沒想到競爭如此激烈。但胖達卻還沒放棄，他走遍了認識的人的寢室，問遍了可以問的人，還在校內網站上發貼求購，功夫不負有心人……就怪了，胖達還是一張票也拿不到。

胖達只好沮喪地告訴唐棋：“很抱歉，沒能幫你搶到票。”

唐棋卻說：“沒關系，謝你啦，有人給了我一張。”

胖達目瞪口呆。

知道這件事，我對胖達說：“你也別難過，東家不打打西家，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是不？”

胖達看著我，一臉“什么鬼”的表情，又說：“我一定要拿到一張票，和她一起去看都教授！”

我鄙夷地看著他，這小子真是沒救了。

但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見面會前一天，一張門票突然“從天而降”地來到了胖達手中。

門票是隔壁寢室一個藝術學院的男生的，他因為在那個電視臺實習過的關系，拿到了兩張門票，其中一張送人了，而他因為家里臨時有事要回去，就把自己那張給了胖達。但是，雖然我們和他住在隔壁但相交甚淺，所以他給出門票自然是有條件的。他們專業課的期末作業是拍一部微電影，正愁找不到男二號，他見胖達形象適合想讓胖達出演。胖達求票心切，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后來我們知道男二號是個一無是處的奸角，勸胖達反悔，胖達卻說，反正是演戲，便不顧形象地出鏡了，這些都是后話。

胖達拿到票，像個小學生在路邊撿了100塊那么高興。他穿上他的襯衫和卡其褲，在鏡子前轉來轉去，還問我：“你說我要不要系個領帶或者蝴蝶結？”我懶得理會他，他便沒趣地整理自己的衣著，又繼續在寢室里蹦跶起來。

這時我以為胖達的故事就要以“從此王子和公主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結束了。

可惜不是。

7

第二天，我吃飯回來發現胖達還躺在床上，驚訝地問：“你不是去看都教授嗎？”

胖達不應，只翻了翻身。

“喂。”我敲了敲他的床。

胖達又翻回來，我看著他一副死了旺財的樣子，就問：“干嗎不去？”

胖達嘴巴張了張，過了一會兒才說：“她說有個室友想跟她一起去，我就把票給她了。”

那一萬匹羊駝再次在我腦海里奔騰不止。

我一下子不知說什么好。

胖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看了好久好久，突然叫我：“浩哥。”

“嗯？”

胖達看著我，似乎是哀求的表情：“我快受不了了，我想跟她表白……”

我想了想，說：“嗯，你加油。”

8

于是胖達表白了。

幸好，依胖達的個性，表白就是表白，不會做出宿舍樓下擺愛心蠟燭彈吉他唱情歌讀情詩這種驚人的舉動。不然他一定丟臉到家了。

這一次，胖達約了唐棋出來跑步。本來唐棋是說有事改天的，但胖達說有件比較重要的事要跟她說，所以唐棋還是赴約了。

兩人跑到一半，胖達終于鼓起勇氣跟唐棋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唐棋聽完后說，不好意思我一直當你好朋友。

真是老套的拒絕方式。

胖達也沒糾纏，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明白了，回去吧。

兩人便往回走，走了一會兒唐棋說，對了，上次你送我的票，我還你錢吧。

胖達說，不用了。

就這樣。Over。

回到寢室，胖達一個人默默在陽臺站了好久，雖然我不擔心他會輕生，但對面就是女生宿舍，胖達這樣很容易引起誤會，于是我去安慰他：“胖達，說實話，我覺得唐棋……也沒有那么好啊。”

胖達不說話。

“等明年我們升上大二，馬上就有一大波師妹襲來，到時候還不任君選擇，是吧，嘿嘿。”

胖達還不說話。

“最多請你吃麻辣燙好了。”

胖達緩緩抬起頭看我，過了一會兒說：“走。”

我不禁在心里罵道：活該你胖一輩子！

9

吃麻辣燙的時候，從來不吃辣的胖達選了超級辣。

胖達一邊不斷地吃，一邊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真是惡心極了。

吃到最后，胖達還打了一個很響的飽嗝，說：“好飽。”

“飽到連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我告訴他：“你叫高明達。”

10

后來我們就大二了。

迎新的時候胖達沒去，我跟他說有個妹子長得非常清新脫俗，胖達卻絲毫不為所動，這讓我很沒趣。

胖達從新聞社退出了，我混進了公關部，混了半年部長突然退團，我一不小心被推舉為新部長，從此可以不要臉地跟部門的女生搭訕。不過我的目的很單純，就是單純的聊聊天而已，信不信由你。

有一次，一個叫小惠的女生跟我分享她聽到的八卦：某師姐善于發展備胎，她對備胎的掌控能力可謂“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而且備胎們都不知道她有個男朋友，她則無條件接受備胎們的殷勤，照她本人說的話是：免費的午餐，不吃多浪費。有一次，她把要發給男朋友的甜蜜短信錯發給了備胎A，備胎A興奮不已到她宿舍樓下浪漫告白，她卻下樓在眾目睽睽之下甩了備胎A一個耳光，并當面把他的一切聯系方式拉入黑名單。

我聽了簡直驚為天人，問她叫什么？小惠想了想說，好像叫唐棋。

我一愣，旋即笑得前仰后合。

小惠一臉不明所以。

然后我說：小惠啊，我介紹一個胖子給你認識。

他是一個善良的胖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