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孫紹振教授比我年長,我至今尚未拜識,這些年我已在他的文字中對他作過一番猜測,必須在見面前寫出來,起點是他的發篇《鐵嘴沉浮記》。一個因口才杰出而屢遭麻煩的大學教師形象,不正常的歷史階段如何鉗制了一個正常的知識分子。他這樣調侃自己的口才:“我說得比想得快,總是一個意思沒說完,另一個意思就不知不覺脫口而出”;“我的嘴巴似乎趕不上我的思緒,而我的思緒又趕不上我的嘴巴”;“我的舌頭就有一種舞蹈的感覺。望著一雙雙被我的觀念和思緒的暴風驟雨所震懾的眼睛一愣一愣的,連筆記都忘記了記,我就感到一種癡迷的歡暢,享受一種欲仙欲死的幸福……”他一直想管住自己的嘴,想了多種多樣的辦法,但就是管不住。
我認為,他的理性世界有兩重結構:表層的顯性結構和深層的隱性結構。他很理性地生活在世俗生活中,心底卻有另一番生活,另一種邏輯,日夜積蓄著一種力量,直至一觸即發。當這種深的隱性結構爆發時,如火山,如洪水,表層的顯性結構哪里管得住?
一般人也有雙層結構,孫紹振的區別在于以下幾點:
其一,一般人的深層結構因隱蔽而安靜,而他的深層結構卻非常熱鬧,時時用古今中外的文史知識進行著多方面的論證,天天進行著連他自己也掌控不了的辯論、選擇、淘汰和儲存。因此出現了兩方面的結果:他心底積聚的邏輯力量都是經由大量知識檢驗的,而他心底的大量知識又被邏輯力量所串聯,越串越多,很難遺忘;其二,多數人的雙層結構,總是外層強大而深層收斂,表現為順世從眾、缺少個性。其中也有少數人能內外平衡,表現為健全從容、俯仰有度。他這樣的人是少數中的少數,居然是外層收斂而深層強大,表現為不鳴而已、一鳴驚人。
如果單方面地向世俗社會噴發深層個性,他應該是一個桀驁不馴的叛逆者和挑戰者,但我遠遠看去,似乎不是。叛逆和挑戰當然都會有,卻還不至于讓人驚悚不安。原因是,他并不像那些自命清高的人那樣鄙視日常生活,相反,他應該是感性勃郁、喜愛多多、樂于沉醉的一個人。證據是他諸多文章的主旨,是以平常心態來重新消化各種被風干、被供奉的文史典章,以人情物理來重新評判各種代代相傳、口口相授的概念和詞語。因此,他是一個由于熱愛生活而被生活熱愛的人,渾身充溢著一個被愛者的溫潤。
請讀者在這里稍稍留步,我要說出一個比較重要的判斷,他的幽默,就產生于這種逆反式的消解中。幽默和滑稽來自于一種意想不到的錯解和顛倒,這是康德說過的,孫紹振教授口若懸河般的精英態勢,所表述的卻是一種讓很多“精英”為之尷尬的世俗原則,盡管是世俗原則,用來證明的精神資源又比那些“精英”所提供的豐裕得多———這在根本上就構成了一個幽默結構。我想,也正是這一點,使這一位不無自傲的教授顯得親切可愛。
由于他習慣面對人群,知道輕重,因此敢于仗義執言;由于他熟悉文壇巷陌、儒林百態,因此敢于一針見血;并且他擅長調動邏輯、呼喚文詞,因此敢于痛快淋漓;由于他厭煩死纏硬磨、來回商榷,因此敢于干脆利落。
這一切,使我不得不重新解釋他的表層和深層結構了。他的表層結構并不是那種僅僅為了監控深層結構并終于一次次被深層結構突破的可憐的薄膜,而是還有另外一番功效,那就是大量汲取尋常社會的基本養料,來培養深層結構的邏輯力量。他的表層,如太陽灶的鏡面,晶亮而又平正地向著長天云霄敞開。
于是,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現代意義上的“性情中人”了。出眾的知識儲備、表述能力和強勢個性,化解于尋常關懷、道義選擇和真情實感之中。“性”是如此之性。“情”是如此之情,兩者構成他的行為基座,他便生活在那里。相比之下,我們平日常常把“性情中人”這個頭銜用的太濫了,哪個人只要有一點貌似大膽卻又無關宏旨的有趣言行,便把這個頭銜送過去。其實,真正的“性情中人”是越來越少了,特別是在文人之中。幸好,福建還有一位孫紹振教授。
我沒有聽過他的演講,但從他寫的那些文章看,任何話題似乎在哪兒開頭都可以,一旦開頭就噴瀉而出,不可遏止。按照我本人的寫作習慣,他的很多文章放到我的筆下足夠十篇之用,而節奏也會比他緩慢很多。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人家的才思,真可用“橫溢”兩字來形容,而且這里并沒有夸張和比喻的成分。由此我又覺得,有一種幽默不是營造出來的,而是一種自然狀態,你看他握筆之語,他既疼愛有加又無可奈何,這種情景本身不也十分幽默嗎?
今天我為他的文集寫序言,就像在他的演講廳外做一個看門人。自己還沒看清他的臉,卻向擠不進去的聽眾,介紹著演講人。
(選自騰訊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