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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蕎麥界

2015-05-30 10:48:04廖靜仁
陽光 2015年9期

莽莽群山,呈一派鋼青的顏色。

山腰間零零星星地點綴著幾棟半藏半露的木屋,從木屋里偶爾傳出幾聲狗吠或幾聲雄雞的啼唱。一忽兒又歸于沉寂。山霧說起便起。山雨說來就來。霧若是從山谷底下向山腰升騰,顏色又呈乳狀,盡管那氣勢是翻江倒海的樣子,也準是個爽朗的大晴天;而霧若是從山頂往下竄來,顏色又顯灰暗,哪怕是稀落零散,東一塊西一片的,那也便注定是個下雨的日子無疑了。

但無論晴或雨,最先驚醒群山的,便是由一根牛绹繩不緊不慢牽出的牛鈴的脆響……

那是可繪畫的意境。那是能寫詩的情趣。

然而那樣的時候,我只不過是一個小篾匠,跟隨著師傅在那個莽莽群山的老山界上干著篾匠的粗活,離詩與畫的藝術很是遙遠。想也不曾想到過。

那地方叫蕎麥界。為什么叫蕎麥界呢?巖爹撩了一下他那一縷銀白的胡須慢條斯理地說:“此地山高水寒,只見插秧,不見收稻,而山中的荒地播種蕎麥卻頗有收成。”巖爹說這話時,對旁人不理不睬,顯出一副很是得意的樣子。巖爹土生土長在蕎麥界,雖已年近九旬,腰板卻依舊的硬朗,聲音仍然洪亮。一方山水養一方人物。巖爹的得意是有著一定道理的。

我們做篾匠活,就落戶在巖爹的家中。

那是一棟木板屋。共四扇七間房子,還有一間當灶屋的偏廈,住著祖孫三代人。我和師傅就寄居在他們家堂屋后面的那一間窄窄長長的廂房里。巖爹有兩個兒子和一個閨女。閨女早已出嫁。老大五十出頭,膝下有三兒兩女,年齡大的已過二十歲,年幼的怕是才十來歲吧。但是蕎麥界沒有學校。整個界上十多戶人家,散落在山灣山坳,一聲噢嗬起,十聲噢嗬應,但應是應了,卻是不見個人影,真有個急事要聚攏來得小半天時間,“望見屋,走得哭”,說的就是這種地方。

近代以來只有巖爹的爺輩那一代人進過正規學堂。據說當時是請了私塾先生到界上來執教的。此后,外面世界戰火紛飛,大帥、總統及各路軍閥,你方唱罷我登場,繼而又倭寇侵我中華,想來這山高皇帝遠的一隅也難得是凈土,因此凡有點兒出息和膽氣的青壯年,或當兵吃糧或聚眾為匪,只要有機會下了山界的,也就不愿回來了。

巖爹也是下山界為過匪的,給半崩山匪首當師爺。不知怎么只幾年后又回界上了,還帶了個容貌姣好的女子來,從此安身立命沒出過山界。家中人一代二代識文斷字,便是由巖爹親自執教,而且教了兒子教孫子。左右鄰居也有把子女送過來請巖爹授教的,居然聚攏來也有十來個,“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怕懶得哩!”巖爹說著就從廂房里取出一根備用的牛绹繩往堂中一擺,把男生女生就隔了開來。“男女授受不親。”巖爹這么說著時,就用了一根細瘦碳材在堂壁上寫下了“天地君親師”五個遒勁有力的字。家長們見狀,連連拍手稱好,“師嚴子不惰。這我們就放得心了!”人們送子女來搭學,原本就不求作文通達,只要逢年過節或紅白喜事能勉強寫幾副對聯,往來賬目能記姓名與數據便稱心如意了。沒想他巖爹卻把授學看得如此認真,真不愧是蕎麥界一頂一的圣人……這些舊事,自然都是一次很偶然的機會,我從巖保隊長口中聽來的,當時還聽說了巖爹的兒媳就是他頭一批收的弟子中一女生,也是蕎麥界上灣人。

巖爹的小兒子也已年紀不小,四十有八了,卻一直未娶,洗衣補衫或解男人憂,全由嫂子一人包下的。老大的兒女們都叫他二爹,兄弟嫂叔間居然能一直和睦共處,相安無事,也算是巖爹小兒子的一份福氣。

蕎麥界的男人們對婦人是極優待的,從不讓自己的妻子上山伐木或下地侍弄莊稼。生兒育女、侍候男人、洗衣補衫才是婦人的本分。即便是如此,也沒有幾個女人愿意嫁往蕎麥界。對此種生存狀態,當地有兩句民謠生動而準確地進行過描述,一句是“養女莫嫁蕎麥界,一世難上兩次街。”這地方離最小的集鎮唐家觀也有六十多里路程,一天難打一個回轉;另一句是“開門見山不見人,見人個個是光棍。”所以一家兄弟兩三個,能有一個娶上婆娘就不錯了。

巖爹的兩個兒子,一個叫山保,一個叫地保,均長得虎背熊腰,壯實如牛,而且憨厚善良。雖說二兒子地保有先天性智障,但只要不與人交往,他人一般是看不出來的。我管他倆一個叫山伯,一個叫地叔,只是與他們及他們的兒子交往并不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只見幾次面而已。倒是整日里留守在家的山伯母同我們師徒混得很熟。巖爹也常同我們師徒扯扯閑談。當然我同巖伯母的小女兒就另是一說了。

“你們平地人眼界大,胸心卻逼窄。怕是從不曉得頭頂上的日頭有向陽的一面,也有背陰的一面吧!”這是有一次從東廂房出門路過堂屋的巖爹與我們主動聊天時,鄭重其事地丟過來的一句無厘頭的話。

“這話怎講?”我師傅是個老江湖了,聽話中有話,便放下手中的篾刀,連忙給巖爹恭恭敬敬遞了一袋上好的金黃煙絲,工作圍裙一撩,便半蹲在堂屋門坎上同巖爹扯起談來。

“那我就不客氣了。”巖爹一腳踏在門坎上,邊往黃銅水煙壺嘴里填煙絲,邊慢條斯理地擺起譜來:“比如你這煙絲吧,樣子倒是好看,勁道卻不足的。不過也難怪,大地方人都有這通病,注重的就是樣子。”他猛吸了一口煙,噗地吐出一嘴濃霧,又緊接著追問道:“我為么子說平地人胸心逼窄?”煙霧飄忽著,巖爹的目光穿過煙霧直逼人心,“你們的胸腔里有這山山壑壑可裝嗎?怕是盡裝些名和利吧!人活一輩子圖的就是個大自在,兩腿一伸,么子也帶不走,還不照樣是往這山谷山坳里一躺,千年萬年醒不來的。”

“也是也是。”師傅只怕也一丈二尺高的和尚沒明白這話到底在暗示著什么,但還是趕緊附和著說:“您老這話太在理了。”

見我師傅答得殷勤,巖爹把左手的火引子遞到右手用食指夾著,再用騰出的手撩了撩銀白胡須又接著說:“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但功過是非有曲有直,有的過失,是因時間和地點以及環境造成的,看似是過,實則卻不然。”巖爹似是在為某種大是大非作說明,一副很嚴肅的樣子。“再說了,一地一鄉俗,你們做手藝的人應該比我更加懂。”

“那是,那是,您老放心好了,出來做事的,主要是把該做的事做好。”師傅還想多說幾句,卻又被巖爹搶過了話茬:“就怕你們平地人在我們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也有少見多怪的時候哩!”

我就更加聽不懂。正想問巖爹為什么老跟外面人過不去,耳邊就響起了臨行前祖母的告誡,“大人們說話,當徒弟的莫亂插嘴,你是出門學做事的,又不是去練嘴皮子。”也就只好假裝什么也沒有聽見,一個勁地鏟著開了膛的竹節。

兒孫們都上山下地去了,一只驃勇的黑狗在禾坪里悠轉著。一個人影一閃就進了偏廈的灶屋,那是巖爹的兒媳,老大的婆娘。

“這樣吧,你們每隔七天八日的,就到上頭的山灣里開半日竹子破半天篾吧,也好給我這黃土埋了大半截的老人留一個養腦醒神的空當。”巖爹說完就起身了,每逢兒媳去做飯時,他都會去灶屋里走走,或幫著往灶膛里添幾根雜柴,或過問一下今天吃什么菜。只是巖爹起身時看似隨意丟出的一句,聽來卻是沒有商量余地的。

“好的,好的,我們記住了。”師傳目送著巖爹跨出堂屋門向偏廈的灶屋走去后,仍然還一臉疑惑地沒有想清白他老人家這番話的深意。

灶屋里山伯母正在炒菜做飯,一日三餐,這是她每天都必須重復的功課。

“就別湊熱鬧了,灶膛里柴棍子都塞滿了。”

“是嫌我多余了是吧!”

“哪敢嫌哪,明擺著嘛。”

“不嫌最好,反正我有的是辦法塞!”

公公和媳婦的話一來一去從灶屋里隨著炊煙飄出來,油煙味就更是嗆人了,師傅“呵啾”一聲噴嚏打得山響,惹得那只大黑狗在空曠的禾坪里無端地沖著盛夏中天明晃晃的日頭狂吠了起來。

“管么子卵閑事嘛!”巖爹左手端著水煙壺,右手握著一根雜柴棍跨出灶屋門,沒好氣地朝黑狗吼著。

“爺爺,爺爺,你罵哪個啊?”真是童言無忌。去隊里上山下地的兒孫們怕是都要回家吃午飯了,閑著無事跟大人們去湊熱鬧的小孫子樹蓀,每次都走在最前面,也只有他才敢在爺爺面前放肆。

“誰也沒罵哩,爺爺是在罵自己。”

小孫子就來到禾場坪里了,“黑兒,黑兒,你就莫昂著個腦殼亂嚷嚷了啊,天上的事你又搞不清白的。”黑狗像受了蠻大委屈,尾巴夾著就乖乖地靠在他的身邊了。樹蓀愛撫地摸著黑狗的頭,一雙疑惑的稚眼卻望著爺爺,他的心里是不是也覺得爺爺今天的神情有點兒怪呢?

我發現師傅的臉有些漲紅,嘴角卻溢出了幾絲曖昧的笑。

我們做的是包工活。自己帶糧帶干菜,能用大半年的楠竹是隔年立冬后就砍伐了的,全堆放在上灣的一處陰涼空坪里,量過尺碼后生產隊長巖保和滿會計再拿著我師傅開具的證明到社辦企業去結算。我們師徒倆是大隊革委會直接派住在巖爹家里的,煮飯炒菜就著他家的爐灶,開竹子破篾便在他家的堂屋里。我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上灣扛竹子,來回七八趟,把個少年的腰桿壓得嘎嘎響。

“小師傅莫閃了嫩腰啊!”這是巖爹的二孫女每天見了我必說的一句話。她叫棗花,芳齡十五,比我年長一歲,卻長得高高挑挑的,言行舉止像個大姑娘,而且知書達禮的樣子。她一早起來扒一碗粗糧飯就去放牛,是一頭上了年紀的老黃牛和一頭壯實的年輕黃牯。每一回都是那“叮當叮當”的牛鈴聲把我從夢中喚醒的。牛欄屋在屋后的山坳上,我去上灣扛竹子時,棗花和牛們早已經先到了。牛們在山灣南面的坡上吃草,棗花坐在楠竹堆旁的一方青條石上做針線活,見我走了過來,沖我笑笑,說過那一句每天都重復的似是關心又像調侃的話后,揚起手來把針尖在額頭的發叢里劃了劃,又繼續做起針線活來。那樣子哪像個十多歲的老山界上的小女孩哦,分明就是我前不久看過的露天電影《紅燈記》里的李鐵梅!

“呃喲!”我剛把一根楠竹往肩上扛,棗花的一聲尖叫蓋過來,我的心就一顫,才上肩的竹子便應聲滑下了,并且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腳背上,我強忍著疼痛,一跛一拐地來到了棗花身旁,“怎么啦?”湊近一看,原來是不小心讓針尖扎到了指尖,殷紅的鮮血在棗花的指尖上開出了花蕾。“沒事哩,沒事哩!”男女少年的目光一碰,倆人一時竟無言了。

太陽已經升起,斜斜地照在南坡,給牛們的脊背上鍍了一層純銅的顏色;牛鈴聲“叮叮當當”地搖過來,山灣里就顯得更靜了。

“你不是還有個姐姐的嗎?”我明知故問地打破了沉默。

“姐十六歲就嫁給你們平地人當媳婦去了。”棗花抬眼向山外望去,很神往的樣子。“姐是遇上了貴人,算命先生說她是富貴命哩。”

“也不一定到了平地就么子都好的。我看你爺爺和你娘的命就蠻好。”我的意思其實想說,巖爹快九十的人了,仍耳聰目明,身板硬朗;而在蕎麥界的女人只要是做了媳婦就不用上山下水干農活的,如她的母親一樣只生兒育女忙些家務事,這是我們所謂的平地人難得一見的稀罕事。

“哼!你真認為他們那樣就蠻好啊?”棗花似乎有意要回避這個話題,便又問起了山外的事來:“你們平地女孩都能認文斷字是嗎?”見我怔怔地看著她沒有答話,又緊接著說,“我也能讀通《增廣賢文》,能背誦《三字經》哩!”還怕我不相信,就“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地朗誦起來。

“你還真行哪,棗花!”這個平時在家里沒見吱幾句聲的女孩,居然嘴巧得像一只百靈鳥。

“呃,我問你啰!”見我對她刮目相看的樣子,她就更加放膽了,“你們平地人最喜歡女人會針線是嗎?我姐就是被那年來我們界上伐木的姐夫看上的,說她一手針線活靈巧得硬是讓平地女子簡直沒得比。”棗兒話鋒一轉把我問住了。

“難怪你就放肆練啰!”我沒有正面回答她。

棗花就不再說話了,桃子臉紅紅的,癡癡盯著手中縫了一半的深綠色鞋墊看,我的目光也下意識跟了過去,密密的針縫里,濺著細細的血點,看著看著少年的心就走神了,仿佛滿眼是紅紅灼灼的山杜鵑在和風里搖曵著……

“人活一輩子,草綠一春天,女人生在這樣的齷齪家庭,長在這樣的窮山界上,還不如早死早超生,變成一棵草,一朵花來得自在快活!”我的耳際忽然飄過一縷游絲般的聲音,但我沒敢正面看棗花,我怕碰到那一雙憤世嫉俗而又哀婉憂戚的目光。抬眼向南面的山坡望去,我真想說一句:“山野太空,人心太大。”但話到嘴邊卻終于沒有出口。

已經耽擱得太久了,我不敢再作遲疑,便趕緊扛了竹子往巖爹家走去。剛轉過山灣,棗花的歌聲便起了:

界上泉水汩汩流,

流入資江不罷休。

資江前去是洞庭,

洞庭那邊是漢口。

漢口是個大世界,

男人女人手牽手。

吃的全是白米飯,

穿的全是綾羅綢。

棗花生來是賤命,

舀捧清泉洗眼球。

目光越亮越現丑,

山高路遠無盡頭。

…… ……

聲聲如訴,直逼人心。棗花原來是懂得許多世事的,她的心里又何止是只裝得《三字經》和《增廣賢文》喲!從沒有下過山界的她,居然知道從我家門前流過的資江,知道洞庭,也知道漢口。我于是就猜想,棗花一定是聽他那平地姐夫說過的吧?從此,我年少的心頭便無端地漫漲了淺淺的哀愁。

那一次,是我與棗花單獨相處時間最久的一次。也是被師傅罵得狗血淋頭的一次。但我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后悔。

“我還以為你死在路上了呢!”我剛跨進堂屋,竹子還沒有卸肩,師傅就怒氣沖天朝我吼起來。

“這樣會嚇了小師傅的。”山伯母正在房間盤頭發,聽見吼聲就匆忙出了房門。

“有理不在氣粗,你這像打雷一樣,會把老天爺驚動的。”坐在西頭灶屋門口吸著水煙壺的巖爹也不緊不慢踱了過來。老人家這幾天情緒蠻好了,大概是我們師徒倆前幾日去上灣破了一天篾,給他留了一整天時間讓他養足了精神,醒足了腦的緣故吧。只是我師傅卻像憋了滿肚子氣似的。倒也是,哪有做篾匠活做到日曬雨淋的野外去的?而且還帶著一缽子午飯在炎炎烈日下哽咽的呢?

山伯母卻是那種典型的賢惠村婦。她對我們離家到露天去解竹破篾是心有異議的,但又不好明顯違背公公的意思,“下次就不要帶午飯去了,還是回屋里吃吧,他爺爺有得半天養精醒腦足夠了。”而且她說這話時,在灶屋門口打坐抽煙的巖爹一定是聽到了的,也沒見他老人家吭一句聲,該是一種默許吧。

“沒事哩,就當是搞野營拉練。”我師傅當過三年志愿兵的,說話不離本行,還皮笑肉不笑地朝灶屋那邊側了一下頭,又補了一句“練好身體,準備打仗嘛”。山伯母也就懶得多說什么,剜了我師傅一眼,又回到房間盤頭發去了。

也許是對我們師徒的一種補償也未可知的,偶爾山伯或地叔從山中捕獲了花面貍、麂子或山兔之類的野物回家,山伯母就總是少不了分給我們師徒一份。她的廚藝真好,那用干紅椒小炒黃燜出來的野味肉望一眼都讓人流口水。我師傅辣得臉紅心熱,見山伯母過來收拾碗筷,拇指一蹺,“嗯,夠味道!”

“饞了嘴還多嘴,真是把好事給做錯對象了!”山伯母的臉也紅紅的,說著便收了碗筷旋風般進了廚房。

山伯母對我是有過特殊關照的,她還隔三差五偷偷地塞一個燒雞蛋給我:“吃了吧,十多歲的伢兒,正長身子哩。”并且示意要我將蛋殼扔進屋后的陰溝里。那陰溝里厚厚的一層蛋殼全是我同巖爹扔的。巖爹一副貴人相,他每天早晚除了吃一個兩個兒媳婦給她燒的雞蛋外,還得喝三盅五盅用虎骨鹿鞭浸泡的蕎麥燒酒,從不間斷。他一般是足不出遠門的,也就是堂前禾坪里以及屋后橫路上悠轉一兩圈,或俯首看看山澗空谷,或抬頭望一望山坳上的牛欄屋,更多的時候就是將一把太師椅靠偏廈的灶屋門口擺放著,每日里總有一兩個時辰正襟危坐,有板有眼地說起古書來。什么《洪蘭桂打酒》《五彩姻緣》《桃花扇》等,均能倒背如流。有一次,巖爹怕是說到了動情處吧,只見他習慣性地用手撩了一下銀白胡須,再吐出一串長長的煙霧,接著便來了一段慢板的唱詞:

手扯老爺把話論,

妾身言來聽分明:

如今和坤掌朝政,

屢屢暗害忠良臣。

三道提牌府門進,

少有吉來多有兇。

倘若老爺遭不幸,

全家大小靠何人?

老爺切莫京城奔,

怕的有死并無生。

…… ……

居然腳掌踩著節拍,手指扣著水煙壺應著旋律,一副如醉如癡、有板有眼的樣子。這當然是花鼓戲《洪蘭桂打酒》中夫人的一段唱詞。是針砭時弊、諷刺朝政的,我年幼時就隨奶奶到小鎮唐家觀聽過這段戲文的。臺上表演者如醉如癡,臺下看客云集,喝彩聲不斷。只是沒想到在這蕎麥界上聽這戲文時,最忠實的聽眾,怕是除了在堂中一邊編織開山造田用的土箕,一邊尖著兩個耳朵的我外,就只有那只大黑狗和一群繞膝亂躥的公雞和母雞了。灶屋里靜悄悄的,山伯母一定也倚著灶臺在深情地傾聽吧。她已經聽公公唱了幾十年了,或許她才是真正的最忠實的聽眾呢!山底下乳白色的霧氣翻著滾著,漫山的樹木青翠欲滴,背景卻是極其宏闊的,兩只三只公雞便一時興起,扇著五彩翅膀跳躍到了母雞的背脊上,巖爹見狀,手就一揮,且拖著唱腔大喝一聲:“真是辱沒斯文了,這等事也不曉得背著人干,乃禽獸也!”剛好山伯母碰巧路過,就低聲地補白了一句“咯你就管得寬啦。”她是端著箥箕去房間打米回灶屋做飯的,說著就順手撒了一把米出去,撒得老遠,還引起了一陣雞飛狗跳的騷亂呢。只是也就是那一次,箭步去堂門口偏著腦殼看熱鬧的我,還發現巖爹用水煙壺嘴頂了一下從他身旁路過的山伯母滾圓的屁股。“隔窗有眼哩,也不注意點兒。”山伯母低低地說了一聲,便進灶屋去了。巖爹卻仍然是一副除了皇上就是我的得意樣子。“老夫在自家,怕誰說閑話!”答話也應了唱腔似的。

“巖爹為什么要坐在灶屋門口說書呢?”有天晨起,淘早飯米的山伯母見我一人在清掃堂屋,就在堂中停了片刻,見我愣頭愣腦這么一問,她先是一怔,后就笑笑地說:“他是在溫習自己已逝的歲月哩!但又怕影響了你們師徒做事。”從山伯母的表情里,我分明感覺到了她對老人的同情和憐憫。頓了一頓,山伯母入情入理地解釋說:“以前都是在堂屋里說說唱唱給他的弟子們聽的,自從那次大隊革委主任羅文清爬到界上來,說他這是在開新社會的倒車,是在搞復辟,就把一二十個孩子都解散了,這不,連自己的孫子孫女也不聽他的了,寧肯跟著他大爹二爹往山里田間跑。也只有這些雞呀狗的聽他說說唱唱了。他呀,就是愛過這干癮。”她接著又補充了一句,“大隊革委會不是還特意把你們師徒也安排過來了么!”山伯母搖了搖頭,一副很無奈的樣子。我這時才注意到,山伯母原來很端莊,鵝蛋型臉上雖有幾絲憂郁,丹鳳眼角也有幾縷魚尾紋,但一頭青絲卻盤得熨熨帖帖,尤其那雙波瀾不驚的眸子,像兩汪幽幽的深潭。也就是這雙丹鳳眼睛里的幽光,偶爾和我師傅兇巴巴的目光相碰時,我師傅的臉就會一陣漲紅。我正同山伯母說著話,剛說到曹操曹操就進堂屋了,山伯母一抬眼,師傅的目光就掃了過來,倆人的臉霎時像著了火似的,“嚓”地就紅了。只見師傅倒退了一步,慌忙轉過身去,縱身一跳躍過堂屋門坎,便箭步射到禾坪邊,對著空曠的山灣“咿喲嗬!咿喲嗬”的猛吼起來。這既不像喊山號子,也不像船夫號子的聲音在山灣里回蕩著,把山伯母驚嚇得趕忙躲進了房間,倒是巖爹卻端著水煙壺不知從哪里冒出,幾步緊走過去,不冷不熱地說:“年輕人你冒中邪吧?頭頂三尺有神明,你得注意點兒哪!”在九旬老人的面前,我師傅終于平靜下來,連連說了幾句“不敢不敢”,便不置可否地回到了堂中,往工作臺前一站,就把手中編織土箕的篾絲耍龍似的甩得溜溜轉了。

“我師傅還能有么子事不敢的呢?”當時我就有些懷疑是不是耳朵聽錯了,又不敢正視師傅,幸虧立馬就想起自己該去扛竹子了,便趕緊走出了堂屋。霧靄全已散去,滾圓的旭日浮出了山尖,從上灣那邊飄過來隱隱約約的牛鈴聲,像一根無形的線,牽系著我的腳步,也牽系著少年的心……

日月也是這么溜溜地轉過去的嗎?時間也是這么被牽系過去的嗎?我們在蕎麥界轉眼已經一月有余,所帶干菜和糧食也見底了。要是往常,這種磨肩壓背的苦差事,肯定是由做徒弟的我去的,然而這一回,師傅卻連續兩天提了好幾次他要親自回去取糧草。而且每都次都是有山伯母身影從堂前閃過時拿取糧帶菜的話題說事的。第三天一早,師傅把下山的準備全做好了,只差抬腿走人了。可就是倚著工作臺沒肯動身。

“你不是最愛吃芝麻炒豆豉嗎?”師傅沖我問道。

“嗯。”這突如其來的關心我還真有點兒不習慣。

“這可是你師娘的拿手菜哩!”拐一個彎兒,話題又落到師娘身上了。我心里就打鼓似的暗忖著:“莫非……”一抬頭,發現師傅果然正用一雙火辣辣的目光瞟著山伯母的房門口。見房里沒有動靜,他接著又說:“你師娘白辣椒也做得蠻好的。”聲音提得很高,生怕房中的山伯母聽不見似的。

“看來你師傅硬是——想你師娘了喲!”山伯母終于從房間里探出頭來,還故意將“硬是”兩個字的音調拖得長長的,卻沒有直接與我師傅對話。

“那是,硬不硬只有天曉得。人家是飽漢哪曉得餓漢的饑(雞)嘛!”見堂屋外面無人影,師傅的話就直奔主題了。

“有狠你哪天就掏出餓漢的饑(雞)看看啊!”

倆人針尖對麥芒,就差點兒動真刀真槍了。我正尷尬著,巖爹就從東廂房那邊哼著唱詞過來了:“莫道漢軍無猛將,只恨倭寇如餓狼。”一副老臉拉起蠻長,也不知是從哪一處戲文中截來的唱詞,唱腔一起,堂屋里頓時便噤若寒蟬。

“爺爺爺爺哪里有餓狼啊?”又是小樹蓀的出現打了圓場。

“沒你伢兒的事!”巖爹也沒有料到半道上會殺出個程咬金來。忙轉口說:“我孫子寶就要去念新學了,來來來,爺爺教你的《三字經》看你還記得嗎?”

樹蓀張著小嘴正不知怎么開頭,大黑狗搖著烏黑的尾巴從巖爹身后躥出,小家伙一笑,順口就背誦起來:“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童稚聲竟如清亮的泉水從人們的心頭潺潺流過,把滿屋子人全都逗樂了。我師傅便趁機跨出門坎,還摸了摸樹蓀的小腦袋說:“篾匠叔叔給你帶鉛筆回來。”這蕎麥界大山的空氣便如牛奶般清新了。

巖爹望著我師傅的身影消失在下界的坡路上,便狠狠地吸了一口手中的水煙,爾后又慢慢吞吞地吐出一長串煙霧。見孫兒還在旁邊,忙佝腰拉起了他的小手說:“我蓀兒比姐還要聰明,將來肯定會有出息的。”

“姐才真有出息哩,她曉得好多山界外面的事。”樹蓀一副抱打不平的樣子。“女子無才便是德,她曉得再多也沒有用。”巖爹臉一沉,便自個兒去了西廂的廚房門口。樹蓀才懶得看爺爺的臉色呢,領著大黑狗便到禾坪里玩兒去了。只有山伯母仍怔怔的立在堂屋門口,目光癡癡地望著對面的山巔出神。她是在回想過去的時光嗎?她是在向往未來的日子嗎?

我師傅下界去取糧食的第二天,蕎麥界全隊的男勞力也組織去了一趟我們平地。那是由巖保隊長親自號令的,把我們編織了近一月的土箕送到公社的社辦企業去,并且順便用結得的楠竹款到糧店購些大米回來。山伯和地叔也自然去了的。那一天,天剛蒙蒙亮他們就挑了土箕出發,一直到夜里四更時分才到家里。我正準備收拾堂屋睡覺時,山伯和地叔就舉著杉木皮火把從山下上來了。

“小師傅,你們平地的雷公怎么是走在路上啊?”地叔把肩上的糧食往堂屋門前一放,手舉著杉木皮火把劈頭蓋腦地問我。

“你說的么子呢?我冒聽懂!”我回過頭來,望著被火光映得滿臉通紅的地叔愕然。

“那是汽車,又不是雷公。”緊跟著進屋的山伯解釋說。

“明明是雷公嘛,轟轟地往我身邊一劈就過去了。幸虧我冒做傷天害理的事,不然哪還有人回家啊!”地叔很不服氣地說。

“講噠告訴你那是汽車,還和我爭!”

“那么大的家伙,一餐要吃好多口糧啊?”地叔的口氣終于軟下來了。

“那是吃油的,又不吃糧。”

兄弟倆本來就累了一整天了,卻不知先喝口水,也不落座,而是在堂門口各認各的死理,爭論得面紅耳赤。

“還爭么子爭嘛,都半夜了,快扒碗飯早些歇息啊!”要不是山伯母出來打圓場,怕是還會爭吵一陣的。

我想笑,卻怎么也笑不起來。我也想說幾句,但我又能說些什么呢?心就一哽,眼淚便出來了。

山下大隊部要開掃盲班了,家家戶戶都分了指標 ,巖爹家人口多,分了兩個。這是大隊革委會發了紅頭文件通知的,有盲得掃,無盲也得掃。這事足不出戶的巖爹是早就知道了的,他心里一琢磨,就讓二兒子地保和小孫子樹蓀去頂數了。巖爹對新學是有抵觸情緒的,只是他保身哲學學到了家,也就沒有明言反對罷了。

晚飯時分,全家人都聚在一桌,師傅下山了,山伯母就叫了我同他們一起搭伙。棗花平時是懶得上桌的,經常夾了菜獨自在階前,一邊嚼著飯菜,一邊望著山外面想心事。我曾問過她為什么總是不愛與家人同桌,她說她看不慣這個家里某些道貌岸然的人,更不想為這個齷齪的家去撐表面的光鮮。“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她問我這個成語你懂不懂?一副憤世嫉俗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像個十四五歲的女孩。我其實也勸過棗花的,勸她看開一些,我說:“我曉得你們這界上人都很不容易。但你不是長大后還可以嫁出去的嗎?”棗花頭也沒抬地說:“你曉得?你曉得么子哦!我一天都不想在這個家里待了!”我知道她想哭,但她又能對誰哭呢?只是今天卻很例外,棗花在我的對面端端正正地坐著。像一個含冤的罪人,等待著法官的宣判似的。巖爹掃了一眼全桌人,把水煙壺往飯桌上一放就開腔了:“跟你們說個事,大隊部要辦新學堂了,開設了掃盲班,給了我們家兩個指標。”

“我也要上新學堂去!”巖爹的話還沒說完,棗花就搶過了話茬斬釘截鐵地說。“你去了哪個放牛啊?”母親首先提問了。“胡來!你去湊么子熱鬧,你之所學,比他們先生早強十倍了!”巖爹曾私下里感嘆過,憑棗花的天資,若是個男兒,遲早是一條可出湖出海的蛟龍。只可惜畢竟是個女兒身,只能指望今后找一個好婆家了。“哼!一丘之貉!”棗花其實是冤枉母親了,依我的猜想和判斷,山伯母之所以這么一提,原料定棗花會拼命爭取的,只要這家里的太上皇一猶豫,她就好立馬表態自己能頂替女兒去放牛。她成天守在家中,還老是被公公賊一樣防著管著,實在是心有不甘的。但她沒想到棗花的要求當即就被太上皇給否決了,更沒想到女兒張口就罵出了“一丘之貉”的話來。

棗花把碗一推,飯也沒吃就沖出去了。我原以為她又是到禾坪里望外面的世界去了,但沒有,而是獨自上了屋后的山坳,陪著每天與自己相處時間最多、最友好、使她心里最踏實的老黃牛和年輕黃牯傾訴心曲去了。牛欄屋旁是住了一戶人家的,說是一戶,其實就是一個瞎子老漢。大家都叫他德瞎子。他有事沒事還摸著根油亮的探路棍來巖爹家串過門的。

這事當然只能是按照巖爹的意圖定了下來。

十五的圓月上了中天,明晃晃的,像被山澗的泉水洗滌過一樣。我正就著馬燈在堂屋里編織著土箕,師傅在與不在,我都得加班到子夜,這是定了額的,一天須編織八擔,也就是十六只土箕才算完成任務。

巖爹有早睡早起的習慣,酉時入睡,這是他鐵定的規矩。山伯和地叔以及大小兒子也相繼入睡了。只有山伯母還在廚房里清場,并偶爾到堂屋里來看看,我知道她是有意在等棗花回來,也是想開口請我去接她。只是話到嘴邊難以啟齒罷了。山伯母已明顯感覺到了女兒對她的敵意,知道她自己是叫不動犟牛一樣的女兒的,說不定使她更加反感,同時她也一定感覺到了棗花對我的信任和友好。知女莫過娘。棗花的期許,棗花的委屈,山伯母一定是知道的。但是,作為年幼時巖爹的女弟子,成年后巖爹的兒媳婦,以及巖爹的……她又怎么忍心帶頭摧毀曾被蕎麥界人稱之為圣人的公公僅存在于這個家里的一點點權威呢?說實在話,其實我的心里也像明鏡似的,棗花所說的那個成語我比她更懂,她的苦痛我亦能絲絲縷縷的體會得到,就連我師傅對山伯母安的什么心思我也是一清二楚的。但是我更清楚自己的身份,更記得祖母在我出門學藝前的諄諄告誡。

山伯母一直不聲不響地站在堂屋門口的臺階上等著我收工。大山死一般地沉寂,而山伯母的心中肯定是不平靜的,但誰也不會知道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小師傅,你可完工了啊!”待我編織完最后一只土箕,山伯母就過來了,她小心翼翼地說:“能請你幫我一個忙嗎?”我知道她要說什么,一直等的就是她能親自發話,人心都是肉長的,我的心里也照樣牽掛著棗花,而且牽掛得好緊。“我這就去坳上接她回家哩!”情急之中,連棗花的名字都給略去了,我便立馬出了堂屋往后山走去。從巖爹家到牛欄屋僅相隔兩百多米遠,又是向陽的山脊坳坳上,是個蠻敞亮的地方。大黑狗緊隨著我,只一袋煙工夫就到了土墻筑成的牛欄屋門口。棗花就倚著拴老黃牛的欄桿坐著,靜靜地沒有吱聲。我知道她還在想心事,沒準兒正在與老牛黙默對話呢。也就沒有急著進去叫她。

這頭老牛是姐姐放過的,那時它和旁邊欄里的年輕牛牯差不多大,姐姐出嫁后,棗花就接過了這根牛绹繩,姐姐說:“棗花,這是一頭幸運牛,幾年后你到姐姐這么大了,也能遇上一個平地來我們蕎麥界的好后生的,他也一定會帶你離開這老山界的。”老黃牛莫非也知道了棗花在回憶什么?脖頸一伸一伸,津津有味的反芻著。牛鈴也一顫一顫,發出的聲音清清脆脆真好聽。“姐姐,你說的話真的會靈驗嗎?”我像是聽見棗花哀婉的聲音了。

我想去安慰她,但安慰是毫無力量的。

“小師傅,我們回去吧!”棗花原來知道我就站在外面,她的心情已經平靜了,聲音很細,臉色很蒼白,少女的眼里飽含著冤毒。是怕驚動了熟睡的徳瞎子嗎?見了我也并沒有多說什么。我們一前一后,還有那只平常多嘴的大黑狗,在如水的月色下,默黙地向魚鱗青瓦覆蓋著的只飄搖著一丁點兒微弱燈光的黑洞洞的家里走去。“小師傅,你以后會記得我嗎?”我怎么也想不透棗花突然問我這么一句話的意思。“我……我……”心里跳得特別厲害,我竟然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一顆流星劃過,我發現棗花的身子重重地抖了一下。

那一夜,我翻來覆去地總是睡不踏實。心里惴惴的,腦海中卻一片空白,耳邊總覺得有脆脆的牛鈴聲在響著,但仔細一聽又什么聲音也沒有了。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時候入睡的,卻記得我仿佛又到了山坳上的牛欄屋前,還聽到了棗花與老牛的對話,聽到了她與她姐的對話。我的心里柔柔軟軟的,柔柔軟軟得生出了一揪一揪的痛感來……醒來卻是一場夢。

我是想好了要把夢中的一切告訴棗花的,我要向她求證我夢見的是不是真的。我還要親口告訴她我心里柔柔軟軟的疼痛。然而,沒有想到的事情卻發生了……

第二天,我照例是清早就起床了。同往常一樣,巖伯母已下了廚房,她家是這蕎麥界十來棟木屋中,較早升起炊煙的一片青色屋脊。廚房門口的那張太師椅還空著,但這并不等于巖爹還沒有起床,在這個家里,他是睡得早也是起得早的一個。他起床后有兩件事是必做的,先是端著水煙壺房前屋后轉一圈兒,據說這習慣還是他在半崩山唐司令帳下當師爺時就養成了的,說是早巡。當然下暴雨時除外,就是一般的雨天,他也會頭戴箬笠,身披蓑衣去四周巡查一番的;再就是臨窗正襟危坐讀幾頁古書。是讀的《大學》《中庸》呢,還是讀的《西廂記》《紅樓夢》或者別的什么書?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許他兒媳山伯母也是知道的,巖爹的東廂房對家里任何人都是禁區,包括他最疼愛的孫子小樹蓀在內,但山伯母是可以自由進入的,她要為他清掃和整理房間,這是山伯母還是他的女弟子時就享有的特權。

我把先天編織好的土箕打好堆,清掃過狼藉的堂屋,收拾停當準備去上灣開竹破篾的幾樣簡單的工具后(今天是巖爹約定的讓他養精醒腦的日子),山伯母就喊吃早飯了。界上的早餐吃得早,夏天就更早,吃過早餐該上山的上山,該下田的下田,該放牛的放牛。哦,今天還是地叔和樹蓀下界去大隊部上新學的日子!

但棗花卻破例沒有出現。

“我去叫醒姐姐。”樹蓀說。

“讓她破天荒也睡一回懶覺吧。”山伯母心疼地說。

“婦人之仁!婦人之仁哪!”巖爹水煙壺往桌上一蹾。

大家一怔,就再也沒有人敢吱聲了。黑狗從桌底下躥出,一溜煙來到了禾坪邊,昂著狗頭朝天“汪汪”幾聲,這時,誰也沒想到小樹蓀會突然冒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來:“爺爺,爺爺,你這樣子就叫‘道貌岸然對吧?”山伯母趕緊夾了一筷子菜往兒子的嘴里一塞,嚴嚴實實地堵住了樹蓀的嘴巴。

那天早上,天色特別詭異,黃黃的,空空的,一絲云影也沒有。山頂上沒有霧纏繞著,山底下也沒有霧翻滾著。我拿了篾刀竹節鏟等動身去上灣的時候,山伯已領著兩個兒子荷鋤持刀上山去了,地叔一臉茫然,他拉著侄兒小樹蓀的手說:“我們也讀新書去吧!”山伯母就站在禾坪出口處目送著小叔和小兒子下山,她沒有回首自己的丈夫,也沒有像平日交待我回家吃午飯,是怕我們發現她那幽如深潭的目光里有了幾分凄惶嗎?只有巖爹巋然不動,他一定還在桌前獨自飲酒,那長年浸泡著虎骨鹿鞭的苞谷燒,釅濃如血,是只能慢慢地品才能品出味道,才可滋陽補腎、壯骨舒筋的。

棗花還沒有起床嗎?經過屋后的橫路時,我抬頭望了一眼山坳上,卻沒有聽見牛鈴叮當的聲響,再俯看腳下這一棟青瓦木屋,心中頓時便涌起了一種五味俱陳的復雜感覺……

到了堆放楠竹的山灣后,我并沒有立馬開工,而是坐在了平日里棗花常坐的青條石上。我感覺那條石是溫熱的,還留有棗花的體溫。再側過頭向南坡覓去,卻尋不見老黃牛和年輕牛牯的影子,心里就免不了一陣虛空,“小師傅,你說我也能嫁到你們平地去嗎?”一縷微風拂過,耳際仿佛又響起了棗花哀婉而期許的聲音,“小師傅,你以后會記得我嗎?”我正待收回目光,林深處卻露出了一角青色瓦檐,“哦,那不就是蕎麥界巖保隊長家嗎?”這念頭一閃,我便鬼使神差般抬腿向隊長家走去。

也是一棟與巖爹家規模相同的木屋。

“嘿呀,真是稀客!”剛進禾場坪,正在逗孫子的巖保隊長一眼就認出了我,他一邊遞凳一邊朝屋里喊著,“小篾匠來我們家了,快篩杯茶。”

“小師傅請,界上人敬客,茶涼心熱。”遞茶的少婦二十出頭,體態豐腴,卻伶牙俐齒。

“我媳婦,孫子他娘。”隊長介紹說。

“是兒媳婦!”孫子他娘嬌嗔地白了巖保一眼。

“哦,兒媳婦,是兒媳婦!你看看這掉一字就落下一代人了。罪過!罪過!”大家就全都笑了。

兒媳婦的笑聲很脆,“咯咯咯”地撫著微腆的肚子,胸脯上的一對豐乳就更是顯眼了。

“去忙你的吧。”巖保隊長朝兒媳揚了揚手,又問我,“沒事吧?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上次去找你師傅結賬就發出了邀請,你們都一直未來過寒舍,有何要事需我效勞你說吧!”

“沒事哩,師傅回家取糧草去了,我就隨意過來走走,看看隊長,聊聊天而已。”

“那你真是好運氣,碰巧我兒子今天下山了,我也想在家養養精神醒醒腦,就沒去上工。”他說這話時,還往里屋掃了一眼。我這才想起山伯母同我們師徒閑談時,好像說過五十出頭的巖保隊長前幾年就死了老婆的。尤其剛才又聽他說到與巖爹說過的“提神醒腦”的同樣話語,我的心里就不免一沉。

“那我就不打擾您了。”說老實話,我當時的心里是有了厭惡感的。反正我也確實沒有事。

“不急不急,既來之,則安之,扯會兒談再走吧。”

“那好吧。”我也怕走太急反而讓人家多心,或許也正是我自己多心。人是自然環境的產物,我不過是這蕎麥界的匆匆過客,我又能對他們了解多少呢?況且巖爹早就說過,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我又何必要在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少見多怪呢?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只是扯著扯著,不知怎么卻扯到巖爹身上去了。

“他呀,要不是正好碰上了這一場革舊文化命的運動,那真是命好得不得了的。”隊長也一定是讀過舊學的,措詞很講究。從他的口中,我聽到了巖爹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隊長頓了一頓,灌了一口兒媳婦送到手上的涼茶,又滔滔不絕地說:他老兄原是被我們蕎麥界老少男女尊若神明的人物。只要他偶爾去附近山腰鄰居家走動,所到之處,裝煙遞茶端椅子,成人稱他巖叔或巖伯,小字輩一律稱他巖爹。他還寫得一手極漂亮的毛筆字。每逢過年過節,或有紅白喜事,蕎麥界稍有講究的人就會自備紙張,懷揣紅包,極是恭敬地前來請巖爹寫對聯,巖爹自然是來者不拒,一邊挽袖鋪紙,一邊吩咐兒媳婦掌硯磨墨,轉瞬,一副副對聯便龍飛鳳舞墨色淋漓地展示在他人面前了。爾后收下紅包,也不言語,只是雙手一拱,算是回禮。但沒想到……

“哐哐!——著天火了!”

“哐哐!——著天火了!”

巖保隊長的話只說了半截,一陣急促的銅鑼聲和呼喊聲突然從巖爹家那邊的山埡里傳了過來。我們倆同時舉目,只見濃煙滾滾中飄出的火星子已燒紅了半邊天空……那嘶啞的呼喊聲有幾分熟悉,像是從德瞎子的胸壑間迸發出來的,黑狗的吠叫聲更是令人凄惶無比!

再抬頭望天空,已上中天的夏日被密布的烏云嚴嚴實實的遮蔽著,從云隙中擠出的幾縷光束特別炫目。糟了,該不是山伯母離開灶臺時忘記了收拾灶前的柴草而惹出的火災吧?說時遲,那是快,隊長把孫子往兒媳婦懷里一塞,便領著我奪路飛奔而去……

但山深路遠,雖然有回聲陣陣滾過來蕩過去,卻不見有農人們及時趕到。

我們也是遠遠地眼看著巖爹家的那棟木屋在轟轟隆隆的烈焰中一扇一扇地倒下的。猛然就想起,為什么沒有聽到巖爹與山嬸還有棗花的呼喊聲呢?“該不會……”心便揪得緊緊的,一滴滴冷汗從毛孔中滲出,我不敢也不愿再往下想了。頃刻間,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腦海中一片空白,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

人黃有病,天黃有雨,待我醒過神來,一場巨大的山雨已經過去。我隱隱地聽到有人在說,真是幸虧了這一場暴雨,不然這蕎麥界的山河都難保了。我定了定神,從山路上爬起,才感覺到在那樣的情形中,或許蕎麥界人早已經把我小篾匠遺忘了,遠遠望去,巖爹家的那棟木屋已經蕩然無存。圍滿人群的廢墟上,最驚心觸目的是山伯與地叔及其晚輩們悲慟的哀嚎聲,是飄著幾縷殘煙的三具萎縮得不成人形的尸體。并且其中有兩具尸體是緊緊地摟抱在一起的。人們無須多想,那緊緊地摟著的兩人中的一位不幸者準是山伯母,而另外一位會是誰呢?是她的女兒?是她的公公?

那將成為這蕎麥界人們心照不宣的隱私。

“天火啊!是天火啊!”德瞎子的聲音執拗而嘶啞。

人們一片唏噓,有搖著腦殼嘆息的,也有交頭接耳的。但是,我卻仿佛又聽到了棗花哀婉的歌唱聲:

界上泉水汩汩流,

流入資江不罷休。

資江前去是洞庭,

洞庭那邊是漢口。

漢口是個大世界,

男人女人手牽手。

吃的全是白米飯,

穿的全是綾羅綢。

棗花生來是賤命,

舀捧清泉洗眼球。

目光越亮越現丑,

山高路遠無盡頭。

…… ……

雨后天晴的落日,渾圓清新,殷紅如血。蕎麥界終將又會回歸于一片沉寂。

然而,許多年過去了,那落日黃昏中裊裊升騰的幾縷殘煙,卻時不時在我的記憶中飄忽著,飄忽著……當然,那叮叮當當遠逝了的牛鈴聲,以及棗兒哀怨的歌唱聲也偶爾會在我的夢中響起,牽系起我對蕎麥界那片土地的深深懷念以及對那片土地上人們的同情與悲憫……

廖靜仁:男,1957年生于湖南安化。一級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出版散文集《纖痕》《境界》《風翻動大地的書頁》《湖湘文庫·廖靜仁散文卷》等十余部及中篇小說《遠去的白馬》等。現供職于湖南省文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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