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公房臨近南山坡,南山坡上長滿了蔓蔓枝枝條條,一叢叢,一蓬蓬的,天氣一轉暖,白瑩瑩的小花就開了,一串串,一嘟嚕,開得漫坡漫塄,透著絲絲馨香。向遠第一次見到那枝條上葉葉芽芽的時候還不知道它的名字,他知道有這種植物是在蕓姐家的餐桌上,一盤涼調的小菜很有味道,他長十八九了從來也沒有吃過那種味道,鮮美的田野味兒有著山珍的芳香,甜絲絲的、苦澀澀的、香噴噴的。他問蕓姐這是什么菜,蕓姐就說這不是什么菜,是山上長的龍柏芽。龍柏芽的名字他也沒有聽說過,蕓姐說到春荒山上就有了,到時我?guī)闳マ邸?/p>
向遠家在平原,是大秦川,春荒天氣野菜是有的,他也和他爸去挖過。野山他還沒有去玩兒過,就覺得有點兒新奇。其實他一直感到新奇的是蕓姐。小時候蕓姐給他的感覺就有點兒新奇。他家在秦川最富有的白渠川,是關中最富有的白菜心,姑娘都不愿外嫁的地方,蕓姐卻不顧全家人的反對,? 自己作主把自己嫁到了北山深處的鳳山煤礦,嫁給了一名下井的礦工。家里人反對倒也不是小伙人不好掙錢少,而是煤礦礦難多,不安全,四塊石頭夾一塊肉,人說沒就沒了,怕蕓姐……村里老人說怕怕處有鬼,一年前,姐夫果真井下出了事……
向遠新奇,是他曾和蕓姐一塊兒來過礦上。姑娘出嫁,村里的風俗是要有抱子孫桶的小男娃壓轎的。轎子早已經(jīng)不用了,但是小男娃要陪新娘一塊兒出嫁是不能少的。那是象征著新娘子到夫家后要旺生男孩好傳宗接代的。向遠就給蕓姐當過壓轎娃。幾百里地,向遠和蕓姐坐的一輛車。車是姐夫從礦上借的,伴郎伴娘,還有姐夫,把車擠得滿滿的,蕓姐就把他抱在了懷里。挨著蕓姐,向遠能聞到蕓姐身上的香味,很別致的,不是瓶瓶罐罐裝的化妝品一類的香味,他不知道那是蕓姐青春的芬芳,一個少女到少婦一輩子只有很少的日子才會綻放的芬芳。他還能感到蕓姐的心跳。她哭著笑著,笑著哭著,無論笑著哭著都最好看。向遠看著仙女般的的蕓姐,覺得她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了。洞房花燭夜,礦上來鬧新房的一個胡子拉碴的人問他長大娶媳婦什么樣,他脫口而出,就要蕓姐這樣的。于是人們笑了,說新娘子有小情人了,有一個乳臭未干的小情人。
那一年,向遠剛過八歲。
沒有了姐夫,向遠覺得蕓姐的日子仍然充滿著希望,沒有特別的悲傷。一早起來,她就燒水,為一天的活兒準備好用的熱水。姐夫沒了,她在南公房開了一家名叫“煤黑子”的發(fā)廊,專門給井下工人理發(fā)美容。學會了發(fā)廊的全套手藝,蕓姐對自己的打扮也更注意了,沒事的時候就琢磨自己的發(fā)型變化。人怕打扮花怕剪枝,蕓姐在自己身上練的都是城里最花哨最時髦的樣式。蕓姐真的比向遠當陪嫁壓轎娃娃時更漂亮了。發(fā)廊的生意也不錯,人來人往的,都是礦上的工人,很多還是姐夫的工友,蕓姐過去就很熟悉的,有的一來就和蕓姐開玩笑,有的玩笑很粗俗,有一次那個叫胡子的工友還伸手捏蕓姐的屁股,蕓姐沒有生氣,只是用手中的剪子,敲了他一下,說再不老實就將你根鉸下來,于是倆人都開心一笑。向遠聽了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向遠的世界原來只有一個村一個學校一個班級那么大,同學間談戀愛的很多,就是遞遞條子寫個不成熟的情書什么的,從來沒有這樣放浪的。他看看蕓姐,蕓姐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一樣。不知為什么他為此難過了小半天。
蕓姐有一個不滿六歲的兒子小鷹。這時向遠就領著小鷹出去玩兒了。他領著孩子在山坡上轉,小鷹玩兒得最歡快了,嘴里不停的喊著“叔叔,我要那!”“叔叔,快逮螞蚱!”山坡上彌漫著天真和歡樂。向遠就領著孩子玩。小時候他最愛用狗尾巴草或竹節(jié)草編一只草帽戴在頭上,像電影里偵察兵那樣,這會兒,他就給小鷹編了只草帽。這地方不知名的枝枝條條很多,礦上人把那枝條叫荊條,說可以編荊笆,井下用的,掌子頭安全全靠它了,? 向遠也不知道井下怎么用荊笆,他只覺得,那荊條編草帽很好編,也不容易壞,上次他給小鷹編了一個,還在發(fā)廊后邊煤堆上撂著。他選用了蕓姐叫龍柏的條子窩了個圈兒,上邊纏上柳葉條,一只皇冠一樣的草帽就戴在了小鷹的頭上。
一直過了吃中午飯的時候,向遠才領著小鷹回到了發(fā)廊,這時發(fā)廊沒有生意,蕓姐就說:“瘋回來啦?不知道餓?”
向遠的神情,蕓姐早看出來了。
蕓姐給他端過來一大碗撈面條,上邊一層油潑辣子油油的亮亮的,還有一盤青青的拌菜。向遠肚子餓了,油潑面很香,他大口大口地吞著,夾一筷子拌菜,也特別的爽口馨香。
“這是腌龍柏芽拌的。”蕓姐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 “老家沒有的,就咱這礦區(qū)山上有。”
又是龍柏芽。
龍柏芽是龍柏的嫩葉,和蕓姐一樣新奇。蕓姐他一下讀不懂,要弄懂龍柏芽向遠覺得還是可以的。再領小鷹到南山坡玩兒時,向遠專門把那龍柏看了看,他覺得那不應叫龍柏,樹干樹葉都不像柏科植物,倒有點兒像灌木。上高中的時候,學校有興趣愛好小組,有個林學院畢業(yè)的老師帶著他們幾個興趣小組的同學去過秦嶺山里,專門辨認各種植物,制作各種樹葉標本。受這個老師的影響,他和最要好的小蔬曾相約一起考林學院。讓他熬煎的是小蔬還真考上了西北林學院,而他卻名落孫山。沒有考上大學的他把自己關在廂房里不出門,不想吃飯更不想見人。顯然一半是為落榜一半是為小蔬考上他倆心目中的大學走了。家里人怕他憋出毛病來,送他來跟蕓姐學手藝,其實蕓姐知道,家里人讓向遠來,主要還是讓他出來散散心,過一段想開了就好了,復習復習明年可以繼續(xù)參加高考的,所以她也不像帶徒弟那樣要求他,也不讓他當下手。向遠沒來的時候,她一直帶著一個女徒弟,給她幫忙做伴。做伴的意思只有蕓姐自己明白,身邊有個人,有的事情她就好對付多了。
向遠來了,她把那女弟子送走了。
向遠摘了一些葉子,跟蕓姐要了本書,夾了進去。這是做樹葉標本最簡單的辦法了。
蕓姐對向遠特別的好,常來理發(fā)順便也來看望她娘兒倆的胡子他們也看出來了。
胡子和蕓姐開玩笑有點兒葷:“你怎么變成兩個孩子的媽了,小孩要吃奶大孩也要吃奶,不夠吃了吧?”
胡子說著笑著,同來的小結巴越結巴越愛說話,越說話就越結巴,也湊著熱鬧:“童子雞可……可……舒服,怪……怪不得蕓……蕓姐看不上我們胡……胡……子哥了。”
“小結巴,你不說話沒有人被把你當啞巴賣了。”胡子說:“不過,這小子幾年前就是蕓妹的小情人了。”
大伙兒又是一陣開心的笑。蕓姐也笑了,說:“你們說什么呀,向遠一直在發(fā)廊打地鋪呢。”
胡子說:“打地鋪,那可不方便,地方小還是蓋一間廈房吧。”
“蓋廈房?開玩笑,讓小鷹玩?zhèn)€積木過家家壘房子還差不多。”
向遠也以為他們說著玩兒。向遠剛來時,一直在發(fā)廊支個鋪,早上撤了晚上再鋪,從來也不能睡懶覺。常常是蕓姐睡了他才能睡。蕓姐一起來他就得起來。有一次他起得晚了,蕓姐就站在他鋪前,羞得他半天不敢動。按照老家人睡炕的習慣,男男女女睡覺都是脫光了睡的,脫得光,睡得香。他不好意思光著膀子在蕓姐前坐起來。
有一天,向遠突然發(fā)現(xiàn)門外堆了好多磚,房子說蓋就真蓋起來了,過了個雙休日,向遠有了一間屬于他的小屋。
那幫井下工人看起來粗魯,有時向遠也覺得他們都很可愛。
有了自己的小屋,可以早睡晚起了,向遠就想看個書什么的,就想起在蕓姐床前桌子上拿來夾龍柏芽葉子的書,一翻卻是一本《新婚必讀》。向遠隨意翻了翻,上邊有字還有圖,看得他渾身發(fā)熱,心怦怦直跳。
高中生已經(jīng)是初戀的年齡了。在他懵懂的心里,小蔬上大學的離去,似乎就是失戀的感覺,對他的打擊,顯然不小于沒有考上大學。但是他還從來沒有這樣特別的感覺。
想到小蔬,向遠的心有點兒冷。龍柏芽標本做好后,向遠就把標本給她寄去了,有一段時間了,她也不回個信。真的是一闊臉就變呀,這一點自己早想到了,可他寄龍柏芽標本真是認認真真地請教呢。
井下的事情,那幫井下工人在煤黑子發(fā)廊也會信口胡說,有時讓向遠聽得新奇,有時又聽得面紅耳赤。
“要上綜采了。”
“綜采是干什么的?”蕓姐問。
“綜采就是……不用人打眼放炮,自動采煤……”
“老了,沒文化,沒有用了。”胡子說,“到時候我這個炮工就要下崗了。”
小結巴說:“怎么沒……用……可以專職當……當炮工……專門給……相……相……好的女人放炮。”
“去你的,小結巴,多上了兩年學你就了不起。”
小結巴被說的有點兒不好意思,就把話題一轉:“那綜采就……就是先進,鋼……鋼……鐵的叢……叢林……安……安全……要是早……早兩年……”
蕓姐知道小結巴要說什么。不就是“要是早兩年用上,姐夫就不會在冒頂時……”
蕓姐揉了揉眼睛。
胡子問:“沙子吹眼睛里啦,來,吹吹。”
蕓姐捶他一下:“去去去,有你什么事?”
胡子訕笑著:“人家是討好你。你不是說不是礦工你不會嫁的嗎,這里有現(xiàn)成的。”
“嫁也不嫁你這樣的,一天沒有正經(jīng)的……”
“嗬,嫌我沒有文化?向遠有文化,你找他!”
“找他有什么不敢的?”
“他?二毛還沒有長全呢,不怕干著急?”
向遠聽了,臉不由紅了,胡子笑了,蕓姐也笑了。
天漸漸暖和了,蕓姐就讓向遠帶小鷹去洗澡。小鷹自小都是她領著去洗澡。可是孩子大了,又是男娃,一塊兒洗澡的家屬就說,這么大孩子了還不讓他爸帶著,再來就把小雞雞給揪了。蕓姐的乳房大大的挺挺的,小鷹自小不是噙著就是摸著才入睡,蕓姐一直沒有覺得什么。一次,小鷹跟媽媽去洗澡,在浴池看見一個女人的乳房比她的還大,就好奇的去抓了一把,把那家屬嚇得尖叫了一聲“流氓”,蕓姐忙賠不是,她這才覺得自己的孩子是男娃,男娃大了,有的事情,她不能包辦了,尤其這洗澡的事兒。
向遠就高興地帶著小鷹去洗澡。礦上的澡堂原先只是職工澡堂,礦上的老人孩子一樣都在那兒泡澡洗浴,后來干脆就一律對外營業(yè),職工上井就在那兒記數(shù),礦上統(tǒng)一結賬。家屬洗澡也很便宜,主要是控制孩子在里邊游泳,一洗半天不出來。對外承包了,澡堂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叫“都一樣”。起這個名字還有個來歷。還是在向遠姐夫井下出事前那年,從省城來了個副省長檢查安全工作、慰問家屬,這是渭北這個深山溝第一次來大領導,工人們很稀罕,都想看看過去只有電視上才能看得到的大官。省長來了保衛(wèi)人員一大撥,誰也走不到省長前邊去看看說說話,省長也講安全呢。胡子就想了一招,說我有辦法。他給工友們出了個主意,就是藏在澡堂里,等省長升井來洗澡的時候去看。下井的人只要到巷道里走一圈,手臉就黑了,就都要洗澡,而礦上只有一個澡堂,這一招真靈,胡子他們果然看到了省長,不過令他們失望的是,省長赤身露體,和他們都一樣,一個雞巴兩個蛋,沒有官場氣派也沒有威儀。
胡子繪聲繪色的在井下講這個故事,后來這成了礦上的一個笑料。精明的經(jīng)營者就把它當成了招牌。
向遠帶著小鷹去洗澡,要路過井口。那高高的井架,旋轉的天輪,向遠忽然覺得那里邊很神秘,在地層下邊,是另外一個世界。
一次他看到有一群礦工在井口曬太陽,原來是胡子、小結巴他們要下井了,抓緊時間在井口曬太陽。看到小結巴很神氣的樣子,他從心里有點兒羨慕。看著胡子他們走進了罐籠,他鼓著勇氣來到小結巴他們站過的地方,挺挺腰,看看井口,又四處張望,這時他看見了井架后山那漫山坡枝枝蔓蔓一蓬蓬一串串的龍柏芽,綠瑩瑩的。
趁胡子他們來給蕓姐送煤的機會,向遠就向小結巴打聽井下是啥樣的。小結巴年齡比向遠大不了多少,只有他時常和向遠說上幾句話。
“井下呀,好著呢。長長的巷道,燈光的大街,過去我都不想下井的,現(xiàn)在我一天不下井就憋得慌。”年紀輕輕的都會吹噓幾句。
向遠自言自語道,“我一下井是不是就和你們一樣了。”
“那當然。”小結巴說,“別看我結巴,一……一到井下,我從……從來都不結巴。”
為這事向遠問過胡子,胡子說,真的,小結巴在井下不結巴。
一天洗澡回來,小鷹說:“媽媽媽媽,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叔叔的小雞雞我一抓,它就變大了,硬的很,我抓我的為什么不會變?”
蕓姐的臉刷地紅了,“不許胡說!”
“小鷹沒有胡說。”小鷹神秘的湊到他媽的耳朵邊,小聲說,“叔叔還說,不要告訴媽媽。”
“不要告訴媽媽。”蕓姐一晚上都在品味這話,向遠長大了成熟了,想到這兒,蕓姐感到自己身上一陣燥熱。那一夜,蕓姐竟然沒有睡著,半夜的時候,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小鷹的小雞雞,兒子的小雞雞竟然尿了她一手。一早醒來,小鷹發(fā)現(xiàn)自己尿床了,羞得哭了,蕓姐忙勸他,? “不要緊,兒子,是你和叔叔玩兒得太瘋了。”
不知怎么,說起和叔叔玩兒這幾個字,蕓姐臉紅了。
姐夫在井下沒有了,蕓姐一直一個人過,她心里咋想的,都想些啥,沒有人知道。那天向遠又領小鷹上山玩兒了不一會兒,小鷹鬧著口渴,倆人就回家來喝水,向遠就看見蕓姐和胡子在一起,倆人很親熱的樣子,向遠心里有點澀澀的,就聽她倆說了幾句話。
蕓姐說:“看看你。胡子拉碴的,你坐下,我替你把胡子刮了,發(fā)型整整,就年輕了。”
胡子說:“我才不呢,除非你要嫁給我。你也不年輕了,還等什么,要不……”
蕓姐說:“怎么,威脅我?找不來媳婦只有剃光頭當和尚的,沒有蓬頭垢面當流浪漢的……”
胡子說:“我就流浪去,反正礦上一上綜采,采煤隊就用不上我了,我退‘二線。”
蕓姐問:“老說綜采綜采的,真要用那?”
“可不,隊長說設備已經(jīng)訂貨了,礦上正摸底要開始培訓技工了,聽說還要招工。”
蕓姐說:“不是說那是好事,你沮喪什么?”
胡子說:“綜采一上,炮工復員。到后勤上,我能干什么。我就天生一礦工料……妹夫不在時,你不是一口一聲說還要嫁給一個礦工的嗎?”
蕓姐說:“是呀,我現(xiàn)在也這么想,井下工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漢,不過可不是你這樣的老炮工……”
胡子急了,連聲道:“你還是嫌棄我去后山野雞窩打炮,我給你保證過后一次也沒有去過,真的!”
倆人說話很投入,沒有注意向遠從后門溜進來。向遠悄悄地灌了點兒水,怕被發(fā)現(xiàn),就沒再停留,但是蕓姐和胡子的話卻一直在他耳邊回響。特別是還要招工的話,砸進了向遠的心底。來礦上到底要干什么,他一直在心里問自己。雖然喜歡蕓姐的樣子,可和蕓姐一樣為人梳頭剪發(fā),自己肯定是不會干的。如果說對蕓姐的感覺是模模糊糊的,這可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答案。
吃晚飯的時候,向遠就試探著問蕓姐:“聽說礦上要招工,能不能給我也報個名?”
蕓姐看看他,沒有回答,只是說了句:“嗬,向遠長大啦?”
說得向遠沒頭沒腦的,可心里一直惦記這件事。胡子、小結巴他們又來煤黑子發(fā)廊的時候,他向小結巴打聽。小結巴一聽就樂了:“下井?你這童子雞,多大了?”
向遠一聽,挺了挺胸:“中國公民,去年就參加過成人儀式了,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怎么,還小? ”
“不小,我是說你還嫩。你可不敢下井,井下工人粗魯,剛出道的小雞雞,胡子他們要給你開苞的。”
“開包,開什么包?錢包?請客?”
大家轟的一聲都笑了。
“連開苞都不懂,真是個童子雞。”
不久礦部果然貼出了招工廣告,條件是要大學生。不過,礦上的傷亡家屬可以降低些條件,但也必須是高中生。不管是大學生還是高中生,只要一招工就先去煤炭技工學校綜采技工班學習半年,接受培訓。
報名的人很多,聽說在電視上打了廣告,外地的、城里的大學生都有報名的,加上招大學生當?shù)V工是新鮮事,連報紙都當新聞報道了,鳳山煤礦一下出名了。
向遠在礦部看到廣告,心動了,招了工,就是正兒巴經(jīng)的井下工人了,他一溜煙地跑來找蕓姐。他看清了招工廣告,傷亡職工的家屬可以適當照顧。
沒等他把話說完,蕓姐就說:“你是我一村的,說是弟弟,其實不是真正直系的傷亡職工子弟,可能不行!”
其實蕓姐并不想讓向遠去當井下工人。向遠不知道蕓姐的心思。
向遠懇求蕓姐: “姐,你試一試,我……”
“這是你的信吧?”蕓姐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我今天去礦部領小鷹的撫恤金,在收發(fā)室看到的,就給你拿來了。”
原來小蔬早就給他回信了,只是他沒有收到。
向遠看也沒看就掖到了褲兜里。
“怎么?女同學的來信吧,不好意思當著蕓姐的面看?”
“不……不是的……”向遠有點兒語無倫次,“不是你想的……”
“我怎么想的?”蕓姐逗他,“要好的女同學,還是西北林學院的,大學生呀,不想讓蕓姐知道是吧?那蕓姐走了。”小蔬用的是有校名的信封,蕓姐一眼就看出來了。
“不,不是的,蕓姐,她沒有你漂亮也沒你好!”向遠一句話把蕓姐說愣了。蕓姐沒有走,倒是向遠自己不好意思,走開了。
向遠躲進小屋就拆開了了信。小蔬說她把龍柏芽的標本給系里老教授看了。老教授說那是生長在北山里薔薇科的一種野生植物,學名叫白鵑梅。北山山里冷,就變種異化了。老教授還說,如果把龍柏芽做一個課題,很有社會意義的。等放社會調查假了,她會和同學們一起來的。臨了,她還叮囑他繼續(xù)復讀,明年也考林學院,這樣,她倆就是同學又可以在一起了。
信的結尾,還有一句悄悄話:“你知道嗎?野薔薇物語:跟你一起轉到天堂去!”
“一起轉到天堂去?”向遠喃喃自語。他的天堂在哪里?
向遠已經(jīng)從字里行間讀出來一點兒意思了,但是因為蕓姐,本來對復讀再參加高考沒有興趣的他,心思已經(jīng)不在這上邊了。要是自己再考不上或者考上的不是林學院呢?他現(xiàn)在一門心思想的就是要當一名綜采隊工人。向遠想了,成了大學生,以后工作也是不好找的,聽說這次招工,大學生報名的太多了。農林學院?最后還不得回農村去工作?一晚上向遠都在想這事情,幾乎沒有合眼。
天一亮,胡子就來了。這一次他不是來找蕓姐,直接進了向遠的小屋。向遠想當?shù)V工下井的事,胡子最快就知道了。
胡子對向遠說:“我要和你談談。”
“和我?”
“你想報名去下井?”胡子開門見山。
“嗯,怎么啦?”不知為什么,向遠總對胡子有點兒另眼相看,偏見、成見?好像都不是。
“為什么?”
“……”
“為什么不回答?”
“……”
“你這小鬼頭,人小心大。是不是和我一樣,也看上蕓姐了?”
“你說是就是吧。”向遠不否認。
“蕓姐是個好女人,你的眼力不差。”
“那要看蕓姐的態(tài)度,是吧?”向遠想起他和蕓姐的談話,話有點兒挑釁。
“是呀。”胡子說道,“看上了你得主動,像井下的掘進工似的,不能退縮。”
胡子的話說到向遠心里去了,自己要主動,那他還沒有想過,只是自己心里的感覺,而這種感覺確實很強烈。
“說對了吧?對了,那你報名下井的事情就交給我了。”
“你?”向遠有點兒不相信。
“你等著吧。”胡子認真地說道。
胡子一轉身就來找蕓姐。
“你知道你小情人為什么鬧騰一定要下井嗎?”
胡子調侃蕓姐。蕓姐結婚鬧房的時候他在場。
“不知道。”
“你不是說你一定還要嫁個礦工的嗎?”
“我沒有跟向遠說過。”
“這……這不就得了。”胡子說,“向遠對你……如果是真的,向遠招工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其實胡子早已經(jīng)看出蕓姐對向遠的關愛了。
“他能行?”
“能行。你看他的個子比小結巴要強壯多了。再說男長三十,他還要長哩。還有,小結巴也要去綜采隊,是礦上選的有文化的熟練工,都要去煤技校培訓的。”
蕓姐沉思片刻,“那你……有什么辦法?”
“只要你答應以大莊的名義去報名,剩下的事情交給我。”
大莊是姐夫的名字。胡子盯著蕓姐的眼睛問。
蕓姐臉紅了。怪不得那天她問向遠,? “來姐這兒有一段時間了,不是姐攆你,你該考慮考慮接下來該怎么辦了,是回去復讀再……”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向遠就反應強烈:“考考考,你就和我姐一樣,也不問問別人心里想啥。”印象中他是第一次發(fā)火,記得自己就隨口說了一句:“好好好,你就在這兒待著,想住多久就多久。”就這一句話,讓他想多了?
蕓姐愣了半晌,才想起要回胡子的話,卻又不知怎么回答。半天才含糊了一聲,“你真的有辦法?”
“我不還是勞模嗎?我去找礦長,我有話語權。”胡子很自信。
胡子真的去找了礦長。礦長原來是安檢站長,大莊在井下遇難的時候,他也在現(xiàn)場處理事故。胡子和他挺熟。琢磨了半天怎么說好,可是一進門,想好的詞就全忘了,就直愣愣地沖礦長說了句,? “我今天找你,有件事情,你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
礦長說:“什么事情,讓胡勞模這樣抗硬?”
胡子說:“你還記得一年前的礦難不?”
“記得。要不是你在井下扛著,那次遇難的人就……”
“就多了,我知道。說不定還有你是吧?不過不是我,是大莊。是他扛住了工作面的柱子不松手,我才能讓掌子頭的弟兄都跑了出來……我們得講點兒義氣,是吧?”
“那又怎么了?”
“聽說礦上正給綜采隊招工人?”
“是呀!”
“井下傷亡職工家屬可以照顧?”
礦長說:“招工廣告寫著呢。”
“那你把向遠給招了吧。”
“向遠?哪個向遠?”
“就是,就是大莊的……這么說吧,大莊不是有個兒子?”
“是啊,不還小著呢嗎?”
“是啊,他小,他不是要有人疼有人愛?”
“不是有他媽嗎?”
“那是母愛,還得有父愛。她找了個小女婿,想讓他到綜采隊去。昨晚我做了一個夢,是大莊要我找你……”
胡子裝出一副認死理的樣子,硬說大莊托夢給他,反復地說來說去。聽胡子說起了大莊,礦長終于答應先面試再說。
告訴蕓姐這個好消息的時候,胡子賣了個關子:“你知道我怎么讓礦長答應的?”
“你怎么說?”
“我說他是小鷹的后爸!”
“小鷹后爸?”
“我可不是信口雌黃,他一直在暗戀你哪,我問過他了!”
“暗戀?”蕓姐有點兒吃驚。其實在朦朦朧朧中她有點兒什么感覺,只是沒有去細想。聽胡子這么一說,她才想起向遠現(xiàn)在對她的神情,確實和以前不一樣了。
“不管怎么說,我得謝謝你。”
“謝什么,我早跟你說過,我在大莊墓前發(fā)過誓,要照顧好你娘兒倆的。”
蕓姐真的有點兒感動,但她不知道怎么說好,就沖小屋喊:“向遠,向遠,你胡子大哥給你報喜來了。”
向遠從小屋走出來。有了胡子的話,蕓姐仔細打量了一下向遠,他穿著一身海藍色的運動衣,渾身上下充滿著青春的活力。來礦上這些日子,他好像長高了,也成熟了。蕓姐像第一次認識向遠一樣,吃驚地看著他,她才感覺到,向遠真的長大了,早已不再是那個當壓轎娃的小弟了。
即使這樣,蕓姐還是覺得很突兀。
“你準備準備吧。你胡子大哥找礦長幫你用大莊哥的名義報了名,還要面試,就看你自己的了。”
向遠有點兒喜出望外。更讓他喜出望外的還有胡子走了,蕓姐把發(fā)廊門一關,說,“走,上山。”
蕓姐叫上向遠和小鷹一起去捋龍柏芽。
南山坡的龍柏芽翠綠翠綠的,早春的野外還有點兒寒意,卻是采擷儲備龍柏芽的最佳季節(jié)。站在南山坡上,可以看到礦山全景,不像自己第一次跟大莊來南山坡時只能看到井架和選煤樓,樓房一排排的豎起來了,幾處吊車在高高的腳手架前忙碌地轉動著,有亭子有假山的工業(yè)廣場已經(jīng)是墨綠一片,那里栽的是一年四季常青的灌木和喬木,蕓姐都叫不上名字。小鷹又叫著“叔叔叔叔”,纏著向遠編帽子。向遠編了,給小鷹戴在頭上。小鷹歡快地喊著,樂著,追逐著從花叢中飛起飛落的蝴蝶。
蕓姐熟練地從枝條上摘下嫩嘟嘟的龍柏芽,放進了挎包里,一邊問向遠:“你知道嗎,這龍柏芽曾經(jīng)是救命糧呢。”
“救命糧?”
蕓姐說: “是呀,是你大莊哥第一次帶我到這兒時告訴我的。那幾年,北山鬧饑荒,不少礦上的人就靠它充饑填肚子才熬過來的。”
“真的?”
“真的。你大莊哥說,他本來也不知道,那一年春荒,青黃不接的,家里斷了糧,是一個老礦工告訴他龍柏芽可以充饑,還帶他來這里采摘。你大莊哥就吃著它度過了年饉……”
怪不得你一直要腌制它,一年到頭都吃它。”
“是呀,也是一種念想吧。你大莊哥說,人要知恩圖報,他長大了沒有離開礦山,當了下井工,也是因為那老礦工的緣故……”蕓姐沒有告訴他,大莊后來一直像兒子一樣孝敬著那位對他有恩的老礦工,一直到最后……
“哦……”向遠若有所思。他學著蕓姐的樣子采擷龍柏芽,一邊說,“蕓姐,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你。這龍柏芽其實就是……野薔薇。”向遠沒有記住白鵑梅的名字,卻記住了土生土長的充滿生命力的野薔薇,還有那一句野薔薇物語:跟你一起轉到天堂去!
“我把龍柏芽的標本寄給小蔬了。”他接著說,“小蔬問了她系里的教授。那天小蔬的來信說的就是這。”
“你說什么?”
“小蔬說那龍柏芽是……薔薇科的……野薔薇……的芽。”
向遠說著,站住了。陽光照耀下蕓姐渾身像散發(fā)著光彩,看得向遠也滿眼放光。
“看什么呢?向遠。”
向遠的臉紅了:“蕓姐,我看你……你真漂亮。”
“是嗎?”蕓姐問,“我哪兒最漂亮?”
向遠想起剛來時胡子說的話,就情不自禁地去看蕓姐胸部。知道欣賞女人了,那個男人就成熟了。蕓姐的胸部高高的,挺挺的,大翻領下露出了深深的乳溝,向遠的臉紅了。蕓姐說,“胡子說的話是真的?”
向遠遲疑了一下,肯定地回答:“真的。”
“你自己心里想的?”
“自己心里想的。”
“想多久了?”
“很久了,不,給你當壓轎娃時就……知道你最漂亮了,就想娶媳婦就娶蕓姐這樣的。”
“人小鬼大!”蕓姐開心地笑了,笑得很燦爛。
向遠沒有動,但他覺得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血脈噴張,渾身都是力量。
那一晚,向遠睡在自己的小屋里,覺得屋子變矮變小了,? 自己真正長大了成熟了。他想象著自己戴上礦帽,穿上了礦靴,大步跨進了罐籠去下井的樣子,夢里他還看到了蕓姐,還像是他八歲那年的俊俏模樣,身上散發(fā)出淡淡的體香,正溫柔地對他笑呢。
黃衛(wèi)平:江蘇海門人。1969年下鄉(xiāng)插隊,1973年招工到煤礦當井下掘進工,1975年調銅川礦務局礦史編寫組任采編,歷任新聞干事、科長、宣傳部副部長,1994年后任《銅川日報》副總編輯、總編輯、社長,高級記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省作協(xié)理事,銅川市作協(xié)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大順花魂》,中短篇小說集《魔幻巷道》,散文集《陽光之旅》《東方陶瓷古鎮(zhèn)紀事》,文化專著《孟姜女》。短篇小說《魔幻巷道》、散文《天祭》等獲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