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烏吉斯古楞
近期,中國又一個戲劇性的刑事案件——呼格吉勒圖案件受到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與報道。中國類似冤假錯案不少,聶樹斌案、趙作海案等都是定罪若干年后隨著真兇的落網或被害人的“死而復生”,才知當時判錯、殺錯的案件。不通過媒體新聞報道,不被公眾廣泛關注的冤案就不值得糾正?冤假錯案的糾正為什么這么難?司法地方化是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司法僅僅作為實現“地方利益”的工具而已,司法喪失了其獨立性。在中國,發生冤假錯案的原因很多,也很復雜,在筆者看來,主要原因有以下幾點:首先,公安司法機關及工作人員的司法理念問題;其次,公檢法三機關的流水線工作模式;再次,庭審程序的虛化及“偵查中心主義”。
公安司法機關本應該是控制犯罪、維護社會秩序、保障公民權利的機構,但從這個案件看來反倒成了運用司法機器“殺人”的“魔鬼”。當然,公安司法機關是由人來運行,人不是神,不可能回到案件發生的原點調查案件,案件的所有情節都是由事后調查的證據材料予以證明,法律事實并不等于客觀事實。因此,證據制度對于一個刑事案件的定罪量刑顯得非常重要。我國刑事訴訟法的證據制度,雖規定的較為全面、詳細,但立法不等于司法,在司法實踐的運行中,受到很多因素的干擾。典型的是非法證據排除規則。
一、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理想化規定與殘酷的現實
作為刑事證據法的重要組成部分,主要涉及公訴方證據的法庭準入資格問題。2012年《刑事訴訟法》對該規則進行了較大的修改,并在《非法證據排除規定》中詳細的規定了非法證據排除的啟動程序、證明責任分配、司法裁判方式等,但立法不等于司法,法律的規定不等于法律的實施。
司法實踐中,很多被告人在開庭審判時,告知法官由于偵查階段被刑訊逼供才承認犯罪事實,其實自己并未實施犯罪行為,并申請法官排除被告人的供述作為定罪量刑的依據。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及其有關規定,被告人或辯護人提出非法證據審查的申請,法庭應當中止被告人刑事責任問題的實體審查,轉而對證據的合法性進行審查,對證據的合法性有疑問的,法庭要求控方承擔證明責任,即證明證據的合法性。控方一般向法庭提交同步錄音錄像來證明被告人當時的供述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被告人的供述具有合法性和真實性。但是誰能保證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被正式訊問和正式同步錄音錄像之前沒有已被采取暴力、威脅、引誘等非法方法?!其次,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只有重大案件才應當全案同步錄音錄像,普通案件可以同步錄音錄像,即偵查機關對于普通案件是否同步錄音錄像具有選擇權。有些基層偵查機關誤讀法條認為,同步錄音錄像的過程中可以不全程錄,選擇性的錄,故意隱瞞有問題的錄音錄像。在此,什么叫做“重大案件”?錄音錄像主體是誰?對此法律都沒有明確規定。若沒有同步錄音錄像的話,檢察機關一般讓偵查人員出庭,由于偵查人員“素質高”而不會“露餡”。在此情形下,有些法官轉而問其辯方是否有證據證明證據的非法性,立法上規定的應由控方承擔非法證據的舉證責任變相的變成了辯方的舉證責任。刑事案件中的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立法規定與實踐運行就是典型的立法與司法之間的不對稱現象,公民在實踐程序中按照立法規定保護自己權益時,立法規定遙不可及。
二、我國離真正的無罪推定原則有多遠
無罪推定原則要求受刑事指控者被證實有罪之前應被推定為無罪,證明責任由控方承擔,證明應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存疑案件的處理應有利于被指控人。我國《刑事訴訟法》出臺、修訂至今,雖其無罪推定原則的精神在逐步展現,但沒有無罪推定原則的明確表述,公安司法機關工作人員的觀念里仍未確立。若在呼格吉勒圖案件發生之時,無罪推定原則在我國已真正確立,法院在該案疑點重重的情況下,不會作出有罪判決,更不會導致年僅18歲的青年被司法機關誤殺。此案發生的當時正是中國公檢法三機關流水線工作模式下打擊犯罪的1996年。公檢法三機關流水線的辦案模式,即所謂的公安機關“做飯”、檢察機關“端飯”、法院“吃飯”,采取“偵查中心主義”。在流水線辦案模式下,出現無罪判決的可能性極少,一個案件一般只要進入到偵查機段,尤其是犯罪嫌疑人被逮捕之后,很難逃脫接下來的審查起訴階段、審判階段及其法院的有罪判決。偵查機關能直接對一個刑事案件作出最后的決定,偵查機關做什么飯,檢察機關就端什么飯,法院就吃什么飯。公安機關的偵查程序、檢察機關的審查起訴程序、法院的審判程序,只是表面上走個程序而已,實質上早在公安機關移送給檢察機關之時,案件的定論已有,其實質上采取的是有罪推定原則,法院的庭審程序虛化。
可喜的是,我國2012年修改《刑事訴訟法》時,有些法律規定展現了無罪推定原則的精神,但可惜的是,極具“中國特色”。如,《刑事訴訟法》第195條規定:“在被告人最后陳述后,審判長宣布休庭,合議庭進行評議,根據已經查明的事實、證據和有關的法律規定,分別作出以下判決:①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依據法律認定被告人有罪的,應當作出有罪判決;②依據法律認定被告人無罪的,應當作出無罪判決;③證據不足,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的,應當作出證據不足、指控的犯罪不能成立的無罪判決。”可見,我國有三種判決:有罪判決、無罪判決、存疑無罪判決或者可以說證據不足無罪判決。對“證據不足”的“疑案”處理方式,也是我國無罪推定原則的具體適用規定。存疑無罪判決與無罪判決有本質上的區別。法院一旦作出無罪判決,原則上,檢察機關依據同一事實不會重復起訴;而法院作出存疑無罪判決之后,檢察機關認為經過調查事實清楚證據充分的時候,就可以對同一事實重復提起公訴,且重復的數額不受限。在我國刑事訴訟法還未明確規定禁止雙重危險原則的情況下,存疑無罪判決對于一個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的沖擊力極大,與國際通用的原則——禁止雙重危險原則相沖突。禁止雙重危險原則在世界范圍內已經上升為一項基本的人權法則,其制度功能在于限制國家追訴權的重復行使。若允許公訴機關重復追訴犯罪行為,會使被告人處于持續的不安恐懼狀態,而且放縱控方多次通過“模擬演習”“取勝”,隨之增加冤假錯案的發生。
三、冤假錯案追賠追責制度
現今,呼格吉勒圖案件讓冤假錯案的事后追責追償問題再次進入公眾視野。這些冤案發生之后為什么對責任人的追賠追責會如此的難落實?這個不得不讓人們思考。
首先,冤假錯案追責機制難以落實。其原因主要以下兩點:第一、難以判定責任人。偵查人員在偵查過程中是否存在刑訊逼供?很難去證明,因為很多案件已過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原有的證據多數丟失或者本來就沒有直接證據,甚至連當年的偵查人員是誰都不知或者人已出國找不著人。再說,在司法審判實踐中,“審判者和審判權相分離”的情況較嚴重。合議庭遇到分歧較大、案情復雜疑難情況時,則需要提交給審判委員會來決定。審判委員會通常由院長或副院長、主管庭長等組成。那么,一旦發生冤假錯案,究竟應該追誰的責任?是追究在判決書上簽字的審判人員還是追究實質審理的審判委員會成員的責任?不能追究審判人員的責任,因為他們不是案件判決的決定者;也追究不了審判委員會成員的責任,因為他們沒有在判決上簽字。這也是現今法官、檢察官的一個困惑,作為主辦檢察官、主審法官,不能依內心對主辦案件作出決定,都須提交到檢察委員會或審判委員會。第二、政法委在某些案件中的角色也很特殊,它作為“調解機器”出現在案件中,事后發現政法委調解的安監室冤假錯案的,是否要追究政法委的責任?
其次,冤假錯案的追償機制難以落實。國家賠償是由國家財政賠償,國家財政的錢都是納稅人繳納,公安司法機關工作人員由于自己個人的故意或重大過失而導致的漏洞由納稅人替他們填補,不合邏輯。當然,我國《國家賠償法》又規定,賠償義務機關賠償損失后,可以向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工作人員或者受委托的組織或個人追究責任,應當責令其承擔部分或者全部賠償費用。立法上雖規定了追償機制,然而在現實中,冤假錯案一般都由國家財政進行了賠償,也沒有事后追償的公開信息,甚至連追償一部分賠償的信息都沒有。其主要的原因為:法律將國家賠償機關指定為追償機關不合理,很難做到“自己追責自己”。國家賠償義務機關對其自己單位的工作人員的追償往往缺乏動力和監督。缺乏動力是因為先期賠付的錢來自財政,并不是賠償機關自己出的;缺乏監督是因為法律法規并未規定詳細的操作程序,賠償機關沒有向工作人員追償的,它承擔什么責任?由誰來監督?工作人員辦案時,個人故意和重大過失的判斷標準是什么?懲處和賠償的標準?具體執行程序?上述這些疑問,都需法律給出相關的規定。
我們為呼格吉勒圖案的冤屈終得伸雪感到欣慰的同時,更為從真兇現身到平反冤案竟需十年而感到痛心。防范冤假錯案發生之外,還需建立更有效的糾錯機制。
參考文獻:
[1]陳光中,張佳華,肖沛權.《無罪推定原則及其在中國的運用》,《法學雜志》,2013年第10期.
[2]汪建成.《刑事訴訟法"的核心觀念及認同》,《中國法社會科學》,2014年第2期.
(作者單位:內蒙古財經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