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年歲末,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八次會議審議通過了《關于進一步規范刑事訴訟涉案財物處置工作的意見》(下稱《意見》),直指刑事案件涉案財物處置“灰賬”。
在既往司法實踐中,涉案財物處置亂象叢生,近年更因重慶“打黑”風暴、湘西非法集資曾成杰案、浙江吳英集資詐騙案等相關資產處置爭議事件,招致各界關注和質疑。新規出臺之后,執法和司法各環節的漏洞,能否借由探索中的涉案財物集中管理信息平臺、處置信息公開機制等改革舉措得以堵塞,還有待踐行。而破解源頭指向的政法經費保障體制之弊,仍需時日。
處置“案中案”
在司法實踐中,涉案財物違法處置已是積弊。
廣州市公安局白云區分局便衣偵查大隊原副大隊長曾某和該分局禁毒大隊的警察于某和鄭某,于2014年7月終審獲刑,其中主犯曾某被判刑兩年。事情起因于三年前抓捕涉毒案嫌疑人丁峰時,三人利用搜查、扣押贓款贓物的便利,非法占有丁峰佩戴的“對其有紀念意義”的金項鏈和私分贓款。
金鏈是丁峰母親所送的生日禮物,其多次向公安、檢察院和法院相關人員反映,并持續寫信檢舉。據丁峰稱,警方曾表示,如果確定金鏈是他所有,肯定會予歸還,但后來警方出示的扣押登記清單中,金鏈未見登記。
在丁峰不斷投訴下,案發兩年后,廣州市公安局紀委最終對曾某等人采取雙規措施。
后經法院查明,曾某帶領于某、鄭某對丁峰實施抓捕時,由于某臨時保管丁峰佩戴的金鏈,價值2.9萬余元。曾某在隨后對涉案車輛檢查時,從車內掛包中取走8000元現金裝入自己口袋,卻被于某發現。后曾某授意于某可占有金鏈。兩天后,在清點涉案款物時,經曾某同意,三人還決定將涉案贓款中的2.2萬元私分。
按照公安部的規定,公安機關在對犯罪嫌疑人采取強制措施時,應當對其隨身攜帶的與案件無關的財物進行登記,與犯罪嫌疑人共同簽字確認后,通知家屬領回。而扣押、扣留涉案車輛時,應當仔細清點車內物品,當場開列扣押清單。
事發后,曾某解釋稱當時由于辦理相關手續,且人手不夠,兩天后才安排其他民警搜查和清點車上物品。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訴訟制度及司法改革研究中心主任陳衛東表示,涉案財物的處理極為重要,涉案財物既涉及刑事訴訟的證據,又決定定罪處罰的性質、標準,還涉及當事人的財產權利。
陳衛東說,長期以來,執法司法機關在對涉案財物查封、扣押、凍結、處理時,“具有一定的隨意性,隨意擴大扣押范圍,認定標準不嚴,財物保管不當、丟失損毀嚴重,甚至出現不登記、非法侵吞占有等司法腐敗現象”。因此,非法處置涉案財物的問題最終引起決策層的注意,被納入新一輪司法改革范疇。
中國政法大學訴訟法研究院名譽院長樊崇義認為,涉案財物處置中的弊病與司法程序中對公民財產權的保護不夠有關,長期以來的觀念是重人權輕財權,重定罪輕量刑,重自由刑輕財產刑。
多年來,對于涉案財物處置缺乏系統性規定,相關制度散見于一些法律法規中。直到2006年和2010年,最高檢察院和公安部分別專門出臺單項規定。但卻依然沒有解決司法實務中界限不清、程序混亂、缺乏透明等問題。
利益驅動之惡
不只是個別執法辦案人員單獨起意或者串通合謀,有些案件還揭出長期存在于司法機關的潛規則:用涉案資產彌補辦案經費不足和受利益驅動辦案。
2007年,河北省高邑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原大隊長薛某以“高刑”賬戶名設立“小金庫”,其資金來源于同年刑警大隊參與聯合辦理“7·25”專案期間收取的涉案款項,包括當事人的案款、暫押款、保證金,及無人認領的電動車等折價款,共40余萬元。
薛某稱,“小金庫”用于辦案期間到外地的花費、專案組辦案費用、修車、加油等。而按照規定,辦案經費應從高邑縣公安局賬務列支。
“小金庫”存在五年后,2012年3月因遭遇中央開展“小金庫”專項治理,薛某指使內勤將“小金庫”的賬目、票據全部燒毀,試圖掩蓋事實。2014年7月,薛某因貪污“小金庫”中的3萬元用于個人消費,被判處刑期兩年半。
受利益驅動辦案是執法司法機關非法處置涉案財物的一大痼疾。據陳衛東介紹,有的地方因經費不充足,曾將涉案資金挪用蓋辦公大樓,“有一些地方,誰辦案財產就歸誰處置,地方財政還會將罰沒資產按比例返還給辦案機關”。
據呼和浩特市新城區檢察院檢察官滑力加觀察,上世紀90年代末期之前,因政法機關經費保障不足、收支掛鉤,受利益驅動辦案的現象最為嚴重。“那時候,各機關都有‘小金庫或罰沒收入賬戶,一些地方還出現極端的假立案、把民事經濟糾紛案辦成刑事案件的情況。上世紀90年代已經確立了涉案贓款贓物隨案移送,并由最終由結案單位上繳國庫的原則。但有的刑事訴訟機關辦完案子,贓款贓物不移送或少移送。有些地方,政法機關為了爭奪利益糾纏不清。”滑力加說。
1982年,財政部出臺《關于罰沒財物管理辦法》,規定政法機關和行政執法機關,因辦案需要增加的費用,由案件主辦單位定期編報用款計劃,財政機關核準后在入庫的罰沒收入中20%至30%以內掌握退庫。
此后政策變更,財政部及有關部門明確不能提成、不能退庫。從1998年起,政法部門開始落實“收支兩條線”,明確罰沒收入是國家財政性資金,不是部門和單位自有資金,必須上繳國庫;公、檢、法部門的業務支出,由財政部門確保必要的經費開支。
但是,因一些地方財政經費不足等因素,這一財政返還政策的影響數年難消。樊崇義稱,“一些地方仍然存在多罰多得,少收少得的財政返還制度,這種不正當的規則有嚴重的弊端。”
而近年來,對于一些重大案件,地方政府干預涉案財物的處置成了另一推手。如湘西非法集資曾成杰案、浙江吳英集資詐騙案等,都可見地方政府在法院判決之前插手的影子。
陽光化趨勢
新一輪司法改革,在深化司法體制和運行機制改革之際,另一個重點即為完善人權司法保障制度。
《意見》稱,規范刑事訴訟涉案財物處置工作,事關正確懲治犯罪、保障人權的大事。“這些年來,司法不公、貪贓枉法的一個突出問題就發生在刑事訴訟涉案財物處置的過程中。”
盡管目前《意見》并未公布,但改革方向已經明確:盡快探索建立涉案財物集中管理信息平臺,完善涉案財物處置信息公開機制,各級黨政部門不得干預涉案財物處置過程。
在司法實踐中,涉案財物處置往往要跨部門、跨地域進行,政策性、操作性要求很高。為推進執法規范化,公安部此前曾要求公安機關在2012年底前,將涉案財物管理全部納入執法辦案信息系統,網上實時動態管理。2013年10月起,全國檢察機關也統一業務應用系統并全面推行,即包括涉案物品的信息獲取。但是,跨越公檢法三機關的涉案財物信息平臺目前尚未建立。
樊崇義表示,搭建集中管理信息平臺的原則是公開、透明,首先是在公檢法內部公開,從查封、扣押涉案財物到最終上繳國庫的所有處置全程記錄,以供查詢流轉信息。其次,對于一般案件的涉案財物處置信息都應網上公開,一些不適宜向社會公開的可在公檢法內部公開。
除此之外,建構涉案財物司法保障制度迫在眉睫。樊崇義發現散見于30多部法律法規中的相關規定“抽象籠統,且互相矛盾”。比如,涉案財物的定義、定位是什么,如何區分涉案財物和贓款贓物等并不明晰,在各環節的執行上更是模糊。
樊崇義建議,建構完整的司法保障制度,首先應從立法上厘清涉案財物的定義、認定標準和范圍。其次,抓緊制定涉案財物司法保障制度的實施細則,嚴格規范搜查、扣押、登記入庫、保管、移送等各環節,形成完整系統的制度。且查封、扣押、凍結適用的程序和法律文書都要更加明確。另外,建立物權運轉過程中的司法審查制度,實行司法監督。
(《財經》2015年03期 王麗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