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法捷耶夫
蘇聯作家、社會活動家。出身于助理醫生家庭,父母都是革命者,從小受到革命思想的影響。1918年加入布爾什維克黨。國內戰爭時期,在遠東地區參加游擊戰爭。1921年開始創作,早期作品均以自己親身經歷的國內戰爭為題材,如中篇小說《泛濫》、長篇小說《毀滅》等。30年代起擔任蘇聯作家協會的領導工作。
1941年,法捷耶夫參加反法西斯的衛國戰爭,并擔任《真理報》的戰地記者。
1945年,法捷耶夫發表了長篇小說《青年近衛軍》。此小說取材于衛國戰爭中的真人真事,描繪了克拉斯諾頓青年地下組織同法西斯進行英勇斗爭的故事,是戰后蘇聯文學中最優秀的作品之一。本篇是《青年近衛軍》中一個獨立片段,充滿了優美的形象和激情的文字,是對普天下母親的一曲崇高的贊歌。
……媽媽,媽媽!從我開始意識到世界上有我的那一刻起,我就記得你的手。在夏天,它們總是覆著一層給太陽曬黑的皮膚,就是在冬天也不會褪去——它是這樣的柔和、均勻,只有在血管的地方略微黑些。也許,它們,你的手,是比較粗糙一些(因為它們在一生中不知做了多少工作),但是,我總覺得它們是這樣柔軟,我是這樣喜歡親吻它們暗黑色的血管。
是的,從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那一刻起,直到你在筋疲力盡中輕輕地把頭最后一次放到我的胸口,送我走上艱苦的生活道路的最后一分鐘,我記得你的手總是在工作。我記得它們怎樣在皂沫中閃動,洗著我的被單,當時這些被單簡直小得像襁褓;我也記得,你在冬天怎樣穿著皮襖用扁擔挑著水桶,把一只戴著無指手套的小手擱在扁擔的前面,而你自己也像那只無指手套那樣小,那樣柔軟。我看見你的骨節略微變粗的手指點著初級讀本,我跟著你念著“貝——啊——巴,巴——巴”①。我看見你怎樣用你的一只用力的手把鐮刀貼近麥稈的根,用另一只手把它壓到鐮刀上使它折斷。我看見鐮刀的不可捉摸的閃光,后來就是這雙手和鐮刀的這種迅速的、平穩的、這樣溫柔的動作,把一束束麥穗輕輕地放下去,以免弄斷了緊捏著的麥稈。
我記得你的彎曲不靈的、通紅的、被冰洞里冷水凍得粗硬的手,當我們孤獨地、似乎在世界上是完全孤獨地生活著的時候,你就是在那邊冰洞里洗衣服的;我記得你的手能夠使人毫不察覺地拔出兒子手指上的刺;也記得你一面縫衣服一面唱(僅僅是為你自己和我而唱)的時候,它們怎樣一眨眼就把線穿進了針眼。因為世界上沒有一樣事情是你的手不會做、不能做或不屑做的!我看見過它們把黏土和牛糞捏在一起去涂農舍,我也看見過你舉起一杯莫爾達維亞紅酒的時候,你那綢衣里露出來的、手指上戴著戒指的手。而當繼父跟你鬧著玩把你抱起的時候,你的豐滿的、雪白的膀子是帶著多么柔順的溫情環繞他的脖子——這個繼父,你教會他愛我,而我僅僅因為你愛他的緣故,也把他當做生身父親一樣地尊敬。
但是使我最最不能忘懷的是它們(你的略微有些粗糙、叫人感覺溫暖而又感到清涼的手)怎樣在我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的時候,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發、脖子和胸脯。不論什么時候,我只要一張開眼睛,你總是在我的身旁。夜明燈在房間里燃點著,你也用你那深邃的眼睛凝望著我,仿佛從黑暗中望出來一樣,你自己也遍體安詳、光輝,仿佛披著金裝。我要吻你的潔凈的神圣的手。
你一一把孩子送去作戰(如果不是你,那么就是別的像你這樣的人),有幾個你就永遠盼望不到了,如果這杯苦酒放過了你,那么它就不放過別的像你一樣的人。但是,假使在戰時,人們還有一塊面包,身上還有一件衣服,田里還堆著干草,軌道上還奔馳著火車,櫻桃樹還在花園里開花,火焰還在熔鐵爐里熊熊發光,一種無形的力量還會使一個患病或者受傷的戰士從地上或者床上奮起作戰,那么這一切都是我的(我的,他的,還有別人的)母親的手造成的。
年輕人,我的朋友,你也回頭望一望吧,再告訴我,一生中除了自己的母親,你還使誰受過最大的委屈?——我們的母親不是為了我、為了你、為了他,不是為了我們的失敗、錯誤,不是為了我們的痛苦而白了頭發的嗎?可是總有一天,這一切在母親墳上會變成痛苦的良心譴責。
媽媽,媽媽……饒恕我,因為只有你一個人,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能夠饒恕我,像我小時候那樣,把手放在我的頭上,饒恕我吧!
(水夫 譯)
①“貝——啊——巴,巴——巴”:這是初學俄文者學拼音時念的。
節選自《步入經典叢書》,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