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黃帝,是華夏民族實現第一次文明騰躍的首領。在這之前,中國大地還處于混沌洪荒之中。因此,后代就把各項文明的開創之功都與他聯系在一起,貼附在他身上,并把他看成是真正的始祖。這并不是說,華夏文明由他開始,而只是說,決定華夏文明之成為華夏文明的那個關鍵歷史階段,以他為代表。
黃帝出生在哪里?肯定不是巴比倫,而是在黃河流域。在黃河流域哪一段?這就不是很重要了,因為他的部落一直在戰爭中遷徙,所謂“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為營衛”。有關黃帝出生地的說法倒是有好幾種,牽涉到現在從甘肅到山東的很多省。經過仔細比較,陜西、河南兩地似乎更有說服力。而我個人則傾向于河南新鄭,那里自古就有“軒轅之丘”“有熊氏之墟”。黃帝號“軒轅氏”,又號“有熊氏”,可以對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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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帝有一個“生死冤家”,那就是炎帝。
歷來有不少人認為炎帝就是神農氏,但也有人說他只是神農氏時代的最后一位首領。炎帝好像出生在陜西,后來也到河南來了,并且延伸到了長江流域。
黃帝和炎帝分別領導的兩個部落,在當時是最顯赫的。
炎帝的主要業績比較明確,那就是農業。他帶領人們從采集野果、捕魚打獵的原始生態,進入到農業生態,開始種植五谷菜蔬,發明了“火耕”的方法和最早的耕作農具。他也觸及了制陶和紡織,還通過“嘗百草”而試驗醫藥。顯然,炎帝為這片土地的農耕文明打下了最初的基礎。
相比之下,黃帝的業績范圍就擴大了很多。除了農業,還制作舟車、養蠶抽絲、制玉、做兵器,并開始采銅,發明文字和歷法。
由此做出判斷,黃帝應該比炎帝稍稍晚一點。在農耕文明的基礎上,黃帝可以有多余的財富來做一些文明等級更高的事情了。這樣,后來他們發生軍事對峙,也就各自代表著前后不同的歷史痕跡。簡單說來,黃帝要比炎帝進步一點。所謂“軒轅之時,神農世衰”,就傳達了這樣的信息。
在我的猜想中,炎帝平和務實,厚德載物;而黃帝則氣吞山河,懷抱千里。
據《商子》記載,在炎帝的部落里,“男耕而食,婦織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于王”。這實在是一個讓后人永遠向往的太平世道。《莊子》也有記載,說那個時期“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按《莊子》的說法,那還是一個“民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母系社會。其實,從其他種種跡象判斷,那已經是一個從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過渡的時代。
黃帝就不一樣了。男性的力量大為張揚,溫柔的平靜被打破,試圖追求一種更加宏大的平衡。《史記·五帝本紀》說黃帝“習用干戈”,“修德振兵”,“撫萬民,度四方”,儼然是一位騎在戰馬上俯瞰原野的偉大首領。
黃帝所達到的高度,使他產生了統治其他部落的雄心。這在大大小小各個部落互相殺伐的亂局中,是一種自然心理。而且,從我們今天的目光看去,這也是一種歷史需要。
大量低層次的互耗,嚴重威脅著當時還極為脆弱的文明底線,因此急于需要有一種力量來結束這種互耗,使文明得以保存和延續。于是,鴻蒙的聲音從大地深處傳出:王者何在?
這里所謂的“王者”,還不是后世的“皇帝”,而是一種不追求個人特權,卻能感召四方、平定災禍的意志力。但是,這種意志力在建立過程中,必然會遇到無數障礙,其中最大的障礙,往往是與自己旗鼓相當、勢均力敵的強者。對黃帝而言,第一是炎帝,第二是蚩尤。
炎帝的文明程度也比較高,也曾收服過周邊的一些部落,因此很有自信,不認為自己的部屬必須服從黃帝。
就自身立場而言,這種“保境安民”的思維并沒有錯,但就整體文明進程的“大道”而言,卻成了阻力。而且,在這個時候他的部落已經開始衰落。
黑格爾說世上最深刻的悲劇沖突,雙方不存在對錯,只是兩個都有充分理由的片面撞到了一起。雙方都很偉大和高尚,但各自為了自己的偉大和高尚,又都無法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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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帝和炎帝,華夏文明的兩位主要原創者,我們的兩位杰出祖先,終于成了戰爭中的對手。
作為他們的后代,我們拉不住他們的衣袖。他們怒目相向,使得一直自稱“炎黃子孫”的我們十分尷尬。說時遲那時快,他們已經打起來了。
不難想象,長年活動在田野間的農具發明家炎帝必然打不過一直馳騁在蒼原上的強力拓展者黃帝。這個仗打得很慘。
慘到什么程度?只知道,從此中國語文中出現了一個讓人觸目驚心的用語:“血流漂杵”。杵,舂糧、捶衣的圓木棒。戰場上流血太多,把這樣的圓木棒都漂浮起來了,那是什么樣的場面!
這場戰爭出現在中國歷史的入場口,具有宏大的哲學意義。它告訴后代,用忠奸、是非、善惡來概括世上一切爭斗,實在是一種太狹隘的觀念。很多最大的爭斗往往發生在文明共創者之間。如果對手是奸佞、惡棍,反倒容易了結。長期不能了結的,大多各有莊嚴的持守。
遺憾的是,這個由炎黃之戰首度展示的深刻道理很少有人領會,因此歷來總把一部部難于裁斷的傷痛歷史,全然讀成了通俗的黑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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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帝勝利后,他需要解釋這場戰爭,尤其是對炎帝的大量部族和子民。他對于死亡了的炎帝動用了一個可重可輕的概念:無道。至少在當時大家都明白,這不是說炎帝沒有道德,而是說炎帝沒有接受黃帝勇任王者的大道。
這種說法延續了下來。賈誼的《新書·益壤》記載:
炎帝無道,黃帝伐之涿鹿之野,血流漂杵,誅炎帝而兼其地,天下乃治。
這樣的記載猛一讀,會對炎帝產生負面評價,其實是不公平的。
這里所說的涿鹿之野,應為阪泉之野,涿鹿之野是后來黃帝戰勝蚩尤的地方。
黃帝相繼戰勝炎帝和蚩尤之后,威震中原,各方勢力“咸尊軒轅為天子”。原來炎帝的部落與黃帝的部落地緣相近,關系密切,很自然地組成了“炎黃之族”。這中間其實還包含著蚩尤和其他部落的文明。后來,各地各族的融合進一步加大加快,以血緣為基礎的原始部落逐漸被跨地域的部落聯盟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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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帝之后,便是著名的堯、舜、禹時代。
這三位部落聯盟的首領,都擁有高尚的道德、杰出的才能、輝煌的業績,因此也都擁有了千古美名。在此后的歷史上,他們都成了邈遠而又高大的人格典范,連惡人歹徒也不敢詆毀。原因是,他們切切實實地發展了黃帝時代開創的文明事業,有效地抗擊了自然災害,推進了社會管理制度,使華夏文明更加難于傾覆了。
由于社會財富的積累、利益爭逐的加劇,權力性質發生了變化。英雄主義的無私首領,不能不演變為巨大利益的執掌者。終于,大禹的兒子建立了第一個君位世襲的王朝——夏。
君王世襲制的建立,很容易被激進的現代學人詬病,認為這個曾經為了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終于要安排子孫把財富和權力永遠集中在自家門內,成為“家天下”。其實,這是在用現代小農思維和市民心理貶低遠古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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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重大政治制度的長久建立,大多是當時當地生產力發展和各種社會需要的綜合成果,而不會僅僅出于個人私欲。否則,為什么人類所有重大的古文明都會必然地進入帝國時代?
部落首領由誰繼位,這在大禹的時代已成了一個極為復雜險峻、時時都會釀發戰禍的沉重問題。選擇賢者,當然是一個美好的愿望。但是,誰是賢者?哪一個競爭者不宣稱自己是賢者?哪一個族群不認為自己的頭目是賢者?
在這種情況下,鑒定賢不賢的機制又在哪里?這種機制是否公平,又是否有效?如果說,像大禹這樣業已建立了“絕對權威”的首領可以替代鑒定機制,那他會不會看錯?如果壯年時代不會看錯,那么老了呢?病了呢?精神失控了呢?退一萬步說,他永遠不會看錯,那么,在他離世之后又怎么辦?他的繼位者再做選擇的時候,會不會因為缺少權威而引起紛爭?當紛爭一旦燃燒為戰火,誰還會在乎部落?誰還會在乎聯盟?當一切都不在乎的時候,文明何在?蒼生何在?
這一系列問題,人類是在經歷了幾千年的摸索之后才漸漸找到出路的,但直到今天,任何一條出路仍然無法適合不同的地域。因此,要大禹在四千多年前眼看禪讓選賢的辦法已經難于繼續的時候立即找到一個有效的民主選拔制度,是顛倒歷史的幻想。
在大禹看來,與其每次選拔都會引發一場腥風血雨,還不如找一條能夠堵住太多野心的小路,那就是世襲。世襲中也會有爭奪,但規模總要小得多,與蒼生關涉不大。高明的大禹當然不會不知道,兒孫中必有不良、不肖、不才之輩,將會辱沒自己的家聲和王朝尊嚴,也會給他們自己帶來災禍。但是,這又有什么辦法呢?或許,可以通過強化朝廷的輔佐力量和行政機制來彌補?總而言之,這是在文明程度還不高的時代,為了防止無休無止的權力爭奪戰而做出的無奈選擇。
不管怎么說,在當時,夏朝的建立是華夏文明的一個新開端。從現代世界判斷文明程度的一些基本標準,例如是否擁有文字、城市、青銅器、祭祀來看,華夏文明由此邁進了一個極重要的門檻。
時間,大概在公元前二十一世紀。
從此,“茫茫禹跡,劃為九州。”
傳說時代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