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馬蹄聲踏碎流年

包利民

在那樣一個動亂的年代，在邠州城的某個夏日，徐徐南風吹來，天空中的柳絮飄浮，有著如云的寧靜與聚散。一個小店鋪前圍著許多人，他們都等著買糕點。這家店生意如此好，是因為有個美麗的少女正在里面忙碌。

她是五代時期的第一美女，就在這樣一個夏日，若一朵初開的蓮，綻放在眾人眼里。只是那時，沒人知道，迎接她的會是怎樣的命運。

歷史上已沒有關于她名字的記載，只知她姓王，人們都稱她花見羞。只從這個稱號里，我們就能想象到她的容顏。

矮檐寒店掩不住她的清麗，繁忙勞碌也不能污損她半分顏色。這個少女從此走進人們的視線，并將名聲傳播在外。

雖是普通人家，父母依然買來詩書讓她讀，并請了先生教她琴棋書畫。

白日的喧囂掩不去燈下的展卷清影，揮汗的勞碌侵擾不了琴韻清幽。在那小小院落的風吹雨打里，她一日日地光芒四射。

那日，馬蹄聲敲碎了寧靜的清晨，也敲碎了花見羞17年的美麗時光。

時年戰亂頻繁，年近花甲的后梁大將劉彟見她貌美如花，便攜重禮上門提親。都說花見羞與劉彟年齡相差極大，他也不太有文采，可是兩人卻恩愛異常，相敬如賓。

可細細想來，相敬如賓有可能，恩愛異常卻未必。當劉彟統兵而來，當父母想找一個靠山，而花見羞自己的心緒呢？這樣出塵的女子，在她的閨閣之夢中，那個含笑而來的男人會是一個行將就木的武夫嗎？一面是攀附，一面是權勢，她便成了犧牲品。旁人眼里的恩愛，也是笑不由心。

好在這樣的時光并不長久，不到三年時間，劉彟便戰死沙場。那些時日，花見羞為他守墓，人們常見她一襲白衣徘徊于墓旁的林中草上，神情落寞而悲戚。

后人都說她對劉彟情深義重，因此才如此悲風愁露，可是在她的眉間心上，會不會寫滿終身被誤的愁與悵？在她的枕畔夢里，會不會流過歲月無依的恨與傷？

由于花見羞貌美才高，遠近聞名，所以不少名流公子、達官貴人前來相見，想將她迎回家門，可都遭到了拒絕。

在經歷了一次攀折后，花見羞不會再將余生輕許，在難得自由的生活里，她小心地觀望，渴盼一份真正的愛與依托。

花見羞20歲時，兵戈忽起，寧靜的光陰破碎了。后唐滅后梁，新帝的養子李嗣源率兵入邠城，為花見羞的美貌所折服。

又是個不通文墨的武將，可是終究獲得美人芳心。過程已無法說清，或許在這個英勇的大將身上的確有著讓花見羞心動的種種，所以他出現在眼前時，她的心里便有了溫暖。

在與李嗣源共同生活的日子里，花見羞展現出不為人知的一面，當時形勢復雜，帝王的各個養子之間明爭暗斗不斷，而美人慧眼識勢，常常給出獨到的見解，使得李嗣源在激烈的斗爭中抓住時機，最終登基為帝。

這是種不期然的驚喜，對于李嗣源來說，當初只是為她的美貌折服，不曾想這女子竟如此聰慧。

接下來的深宮生涯是花見羞不曾想到的。李嗣源正妻早亡，為帝后便要封她為后。母儀天下的誘惑并沒有讓她亂了分寸，她冷靜地拒絕了。

也許后人認為這是她的聰明之處，也是自保之道，可在她心底最柔軟處，一直留戀著的，應是糕餅店里的純真歲月。宮柳庭花，金風玉露，只是浮華的夢。多少個寂寂的夜里，魂夢飛度水阻山隔，就掛在曾經的矮檐下。

花見羞極善處理人際關系，就連朝臣都對她贊不絕口。后來，群臣上表，力薦花見羞為后，可她再一次推拒，并舉薦他人為后。

在后宮里，她雖不是皇后，卻贏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大事瑣事，都會以她意見為主。她卻極少僭越，即使有了主意，也是以皇后的名義去處理。

李嗣源在位八年后故去。花見羞的人生便徹底沉靜下來，再沒了任何憧憬，也許只有回憶，可都是回不去的過往。她在宮里也遠遠地站在角落里，看新人舊人，看悲歡來去。這段時間，變亂頻生，皇帝更換，山雨欲來。

終于，后晉大軍破城，太后和末帝等人自焚而死。花見羞卻帶著她收養的李從益兄妹深藏起來。后被后晉皇帝石敬瑭所獲，雖然她一再自請為尼，卻不能遂愿。

于是依然是宮中歲月，卻人物暗換，一如曾經消散的年華，只能在夢里回望。

再然后，江山依然如飄萍，花見羞與養子流轉各地，卻終難逃脫命運的手掌。當李從益被迫當了契丹人在中原的傀儡皇帝后，那一刻花見羞知道，噩運終是不能擺脫了。

在無眠的夜里，她在憂心忡忡中回首前塵，才發現原來曾經在糕點店的歲月，竟是最完美的時光，可如今已成了無法碰觸的遙遠。在醒來時的昏暗清晨，只能無力地等著迎接自己的命運。

后漢滅后晉，花見羞母子的命運也終于走到了盡頭。她乞求能留下養子一命，卻不可得。孩子才17歲，而她回想起自己的17歲，卻是所有未知命運的開端。或許這樣也好，17歲便結束如花生命，便也結束了所有苦難。

她低眉淺笑，盡含凄涼。

這個被人們忘記了名字的傳奇女子，一生幾乎經歷了五代所有的王朝，那些如云幻滅的王霸雄圖，在她眼里，此刻近在身畔，下一刻便遠如隔世。留不下一絲感慨與嘆息，在她的心里，在最后的時刻，能讓她綻放微笑的，卻是當年的小城里，小小的店面里，那個在花季里忙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