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著
假如我寫自傳,應該是本輕喜劇。
一直記得,十二三歲時看小說,別的女生為凄美的愛情而感動,我卻在思索,男一與女一躺在一張床上,怎樣才會有孩子?再過幾年,正是我被大家認定能考上縣里最好的高中時,我爹收了一個徒弟,極俊美,我也不用心讀書了,只是每天都穿得美美的,對他笑,與他說話。夢想挽著他的手走在路上,做一對快樂伴侶。
別的少女內心是什么樣子呢?我還真不知,每個人都表現得那般安分守己,與我一樣。
年過四十后的某天,聽說某熟人出家了的消息。那一刻,我的腦子里突生一片亮如太陽的花朵,將我電得暈乎乎的。我開始無限地設想,我去過的不多的寺廟或者庵堂,哪所最合我心——南普陀寺?南岳山?靈隱寺?
我雙眼放空,整個身心都想象著自己穿著尼姑的緇衣緇帽,與眾師姐妹一起外出化緣的情形……突覺頭疼,回神一看,自己的笨頭撞上了堅硬的門框,疼醒了。對著鏡子一看,額頭立刻紅腫起來,連忙涂藥油,生怕老公回來看見了,提出各種疑問。
然后再做飯,打掃,整理家居。門鈴響了,很謹慎地先問清楚是哪家公司的快遞員,然后趕忙地換掉家居服,梳了梳頭發,才敢打開一條門縫接過快遞,之后將快遞放到陽臺上去拆——萬一它含有害氣味或物質,我可以快速關上陽臺門,將傷害減到最小。
每天一日三餐,紅肉一周不超三兩,吃三頓魚肉,三頓豆制品,每天走上七千步,每晚在十二點前睡覺。如與朋友有約,會將赴約的朋友的姓名性別背景都告知老公。從不做違法失德之事,在與人交談時,聽到有些超出常理的,便驚訝地張著嘴——我的意思是說,我的打扮及言行,是一個特別循規蹈矩的人。
然而我一直都知道,在內心深處,我有多么羨慕那些叛道不羈的人。
想出家就進寺了;想喝酒就醉了;想愛就戀了,管自己是七八十還是一二十歲;想流浪就上路了,管自己身后有多少牽絆……
我想過的,就是這樣的人生。然而,老天從未給過我這樣的行動力。
我很不喜歡這樣將靈魂捂得嚴實的自己。
有一次,我跟我妹推薦一個母女都在尼姑庵里做尼姑的紀錄片。我妹看著我:“你想做尼姑?就你那性子可以做尼姑?”我問:“我啥性子呀? ”我以為她看見的是我的外表,可是人家撇撇嘴:“就你那不肯安分守己的性子。 ”
我目瞪口呆:我分明在同一個工作里待了二十年,在同一個婚姻里將就了二十年,對瑣碎家務用超乎尋常的耐心操持了二十年……但我又有微微的喜悅,終于有一個人看穿了我。
她雖然看穿了我的偽裝,但她永不會知道,我夜晚總是夢見自己魅力傾城,隨便丟一個笑臉給強尼·德普,他就飛奔而來與我熱吻;我也曾在遇見那些傳說中各種不靠譜的人時,與他們傾情交談,誠懇取經——流浪時怎樣處理親友間的牽絆?又怎樣心狠撕下被孩子或母親苦攥的衣角?……并在心靈的某個角落牢記這些要點,以備他日可用。
在沒人認識的地方,我會喝醉,會大聲唱著跑調的歌……在有人看著的地方,我唯一的反常是,在人人都炒股都養生的年代,敢說自己只愛看紙質小說。
“總有一天,我會……”這句話,我會一直說到我終于行動的那天。不能勇敢表現內心的人,世間又何止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