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曉英
重啟舊案
吳國阜律師與陳煥輝是在2013年5月3日相識的,那天是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宣判“福清紀委爆炸案”的日子,吳國阜本想去法院旁聽,可是被攔在警戒線外,最終也沒能進去。跟他一起等在外面的還有不少圍觀的群眾,相比其他人,陳煥輝顯得非常“本分”,他安靜地站在遠處,雖然手里也捏著材料,但并沒有四處散發,吳國阜有點好奇,走過去問了幾句才得知他來為兒子陳夏影申冤。等看完兩頁材料,吳國阜憤怒升騰,當即決定幫助陳煥輝。“案子實在是錯得太離譜了,全部的證據只有刑訊逼迫之下得到的口供,沒有任何物證,而且作案的時空條件根本不成立。”
這是樁發生在十幾年前的舊案,1996年4月26日,家住福清市融城鎮的12歲男孩唐明被綁架,家中先后發現兩張字條,在第一張字條中,綁匪自稱是香港14K組織福清分堂堂主,勒索7萬元贖金,要求送往指定地點,唐明的父親唐國良報案之后帶警察前往,綁匪沒有露面,第二天,唐家又發現了第二張字條,綁匪要求當晚12點把錢送去自來水廠門口,還警告說“再帶人來錢就不要了”,自此之后便杳無音訊。直到5月20日,警察在一所小學附近發現已呈白骨化的尸體,經鑒定為失蹤的唐明。
福清公安局針對此事成立專案組迅速開展排查,逐漸將偵破范圍縮小為唐明父母所開的食雜店,重點調查經常出入該店又有吸毒等劣跡的青少年,陳夏影、黃興、林立峰等十幾人都在其中。唐國良夫婦還向警方回憶,案發前些天,黃興曾提出在食雜店賒欠兩包香煙,被拒絕后惱羞成怒,認為是看不起自己,揚言要報復。之后,專案組從福清街頭巷尾的奇談中鎖定了“犯罪嫌疑人”林立峰。按照群眾的描述,林立峰參與了一場有關唐明死因的討論,他糾正了別人“唐明被人砍掉手腳和頭顱”的說法,信誓旦旦地宣稱“唐明是被人用手掐死的”,這一消息傳到辦案人員那里,被當成重要線索,對林立峰的調查隨即展開。在此過程中,辦案人員又發現黃興、陳夏影與林立峰三人每天都用傳呼機不斷聯系,“好像有什么秘密”,于是將他們列為重點嫌疑對象,6月2日,三人被一同抓獲。經過一天時間的突擊審理,辦案人員“確定”了三人的罪行。6月3日,福清公安局即張貼布告,宣布“4·26”綁架殺人案成功告破,作案人為黃興、林立峰和陳夏影。隨后,福州當地的新聞媒體上接連刊登《撩開迷霧見真兇》、《撥云見日破迷案》等報道,對專案組的“功勞”大肆宣揚。
在警方宣布破案21個月后,1998年3月2日,福州市檢察院向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指控黃興、林立峰和陳夏影構成綁架殺人罪。在起訴書里,三人作案的經過得到了完整而詳細的描述:1996年4月24日,林立峰到陳夏影家索要欠款,黃興正好也同時在場,陳夏影表示經濟拮據無法償還欠款,提議綁架唐明、勒索其父母,黃興和林立峰當場表示同意。第二天,三人協商購買了尼龍繩、線毯、透明膠布等作案工具,并擬定恐嚇信,由林立峰找人代抄。4月26日晚,林立峰雇了一輛柳州貨車到融城西門舊橋十字路口等候,黃興和陳夏影則到唐明家,入室后用透明膠布封住唐明的嘴,用尼龍繩捆住他的手腳,并用線毯包住,持菜刀撬開衣柜及桌子的抽屜后未搜到錢物,于是留下字條,將唐明抬上車,運送到陳夏影家。4月27日晚,林立峰、陳夏影前往指定地點取款,因懷疑附近有公安人員而未敢上前,當晚又商擬了一封恐嚇信,找人代抄后送至唐家。4月28日晚,三人前往指定地點取款,但未見有人前來,便返回陳夏影家。由于蒙在唐明眼上的布條脫落,林立峰被認出,三人怕罪行敗露,于是共同按住唐明并掐其咽喉致其死亡。事后,林立峰和陳夏影駕乘摩托車將唐明的尸體運走,拋尸于融西小學水池旁的蘆葦叢里。5月20日,尸體被群眾發現,經法醫學技術鑒定為唐明。
案情描述看上去翔實而嚴密,但是支撐案情的細節和證據卻經不起推敲。除了當事人的口供與證人的證詞,辦案機關沒有拿到任何其他證據,尼龍繩、線毯、柳州貨車等所有物證均“不翼而飛”,勒索字條的代寫者以及柳州貨車的車主也都沒有找到。審判過程中,當事人更是當庭翻供,否認綁架殺害唐明,稱沒有作案時間,所有的有罪供述都是在嚴刑拷打之下被迫做出。
由于直接證據不足,這樁案件經歷了頗為曲折的審理過程,歷時10年,先后兩次被發回重審,從福建省中院到福建省高院前后經歷了6次審理,代理律師都換了好幾波。雖然這期間一直沒有發現和補充新的證據,但2006年,福建省高院第三次做出終審判決,出人意料地維持了原判,三名被告人陳夏影、黃興和林立峰的綁架殺人罪名成立,黃興和林立峰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陳夏影因未滿18周歲,被判處無期徒刑。
最終的判決結果雖然已經下達,但堅信兒子清白的陳煥輝卻不肯放棄。他成為三個當事家庭的靈魂,一直帶頭堅持上訪、申訴,將信件和材料寄往中央和福建省各大權力部門,但大部分材料都石沉大海,從頭到尾,陳煥輝只收到福建省高院駁回申訴的通知書。直到2013年5月他偶然遇見吳國阜,案件的轉機才開始呈現。吳國阜很快聯合了劉志強、周立新等五名律師組成律師團,他們一邊往檢察院、法院寄送申訴材料,一邊在網絡上發布《致福建省高院院長馬新嵐的公開信》,借助媒體和輿論力量擴大案件的影響,2015年2月9日,終于收到了福建省高院的再審決定通知書。
律師的證據
吳國阜總算松了口氣。“福建省高院近年來糾正冤假錯案的勇氣值得贊揚,去年念斌案糾錯,福建省高院本身是做了件好事,結果卻很被動,網上罵聲一片,所以我們很擔心高院因此放棄糾錯機會,得到再審通知后,我們才稍微安下心,下一步就是如何把案子糾正過來。”
在他看來,案子本身并不復雜。“1996年4月13日到5月2日期間,陳夏影、黃興和其他幾個人一直租住在深圳,房東已經證明,5月3日他們才回到福清,沒有作案時間;起訴書中提到的作案工具一件也沒有找到;在三人供述的作案現場里沒有發現被害人的痕跡,拋尸地點也沒有提取到三人的指紋、腳印等痕跡;被害人尸體被發現的時候,胸口壓著一塊石頭,而這個細節在取證過程中從來沒有出現。總之,整個案件沒有任何直接的客觀證據。”吳國阜說。然而在2006年的終審判決書里,直接物證的缺乏對案件似乎沒有什么影響,在法院列出了的十幾條證據中,證人的證言成為核心因素。例如,唐明的父母證實,在綁架案發生前后曾看到黃興、林立峰和陳夏影在食雜店周圍出現,并且行為異常;陳夏影的母親以及他們一同前往深圳的朋友證實,陳夏影和黃興中途曾離開深圳回到福清;一同被關押在看守所里的三名犯罪嫌疑人證實,林立峰在他們面前承認了綁架殺人,黃興因為怕被判死刑經常哭;林立峰和黃興在公檢機關先后12次做出有罪供述,陳夏影先后7次做出有罪供述,且內容基本一致……
因此,在辦案機關的版本里,陳夏影和黃興雖然在深圳租住過一段時間,但4月21日曾離開深圳返回福清,直到4月30日又回到深圳,如此一來,便有了作案時間,再加上獄偵耳目的證詞、三人書寫的坦白書以及各自畫出的作案路線圖,綁架殺人的犯罪事實很快被認定。盡管后來當事人和多名證人都表示,當初的證言是在刑訊逼供之下被迫做出,坦白書和路線圖也是在他人教唆下完成,但法院對此卻并未采納。
而時隔近10年的再次重審實際上也幾乎沒有什么新證據出現,依然圍繞著直接物證缺乏和暴力非法取證,直到吳國阜找到當年的關鍵證人,并拍下一段視頻。“當年她是一個當事人的女朋友,跟他們一起去的深圳,后來被辦案人員非法拘禁了幾十天,嚴刑拷打逼迫她作假證,證明黃興和陳夏影中途回過福清,她被打得受不了,只好依照辦案人員要求做出證詞。我去外地找到她,說服她為黃興和陳夏影作證,她很義氣,很快就答應了,這段30多分鐘的視頻后來雖然沒有在法庭上公開播放,但卻成為當年辦案人員暴力取證、刑訊逼供的重要證據。”吳國阜說。
5月11日,案件開庭審理,5月29日做出判決。法院最終認定,案件事實不清、證據不足,全案證據不能形成完整、排他的證明體系,三人不構成綁架罪,原審判決應予以糾正,撤銷原審判中關于綁架罪的部分。
受害者
19年后,案件塵埃落定。陳夏影和黃興已經人到中年,終于迎來了人生的自由時刻,而另一名當事人林立峰卻在2008年1月24日因癌癥死于監獄醫院。
法院宣判之后,林立峰的母親莊華英懷抱兒子的遺像失聲痛哭。我們后來找到莊華英家里,她已經可以平靜地講述林立峰從出事到死亡的整個過程。當年,他們家的經濟條件非常好,丈夫林信容從日本打工回來賺了不少錢,買下兩棟房子、一間商鋪,還開了一家服裝店,“根本不缺錢”。出事之后,林信容跟著陳煥輝一起申訴,莊華英則從基督教中找到精神寄托,她天天在家禱告。林立峰死后,林信容心灰意冷,失去了繼續申訴的動力。這次再審宣判,他沒有到場,莊華英解釋說,丈夫在外地工作,一方面忙得脫不開身,另一方面,別人的孩子都回來了,自己的兒子卻沒有等到沉冤昭雪的這天,心里太痛苦,于是刻意地避開了場面。
陳煥輝則一直斗志昂揚,他當過5年兵,性格堅韌,從40多歲一直堅持申訴到60多歲,從未失去希望。案發前,他是一家小玻璃廠的老板,事業做得風生水起,案發后,為了方便上訪和申訴,他在福州租了房子,干脆把家搬過去。此后,上訪和申訴占據了他絕大部分時間和精力,玻璃廠因為疏于管理只好關閉。2002年,嫁到臺灣的女兒在福州市馬尾區為他們買下一套房子,陳煥輝和老伴總算結束租房生活,搬進新居。
申訴多年,陳煥輝很懂得保護自己,進京上訪時,他只住中國政法大學的招待所,因為維穩人員不會來這里查探,他還刻意避開了“兩會”等敏感時刻,因為“國家的大事要緊,不一定非得趕著這時候上訪”。近幾年,為了保持健康,陳煥輝每天晨跑6公里,他說:“身體要緊,萬一我倒下了,誰能替我申訴?”案件平反后,陳煥輝的臉上總算有了笑容,他在福清鄉下老家和福州市張羅了十幾桌宴席,招待賓客,慶祝兒子回家。
黃興在事發之前就已經是家里的頂梁柱,父親很早就去世了,母親體弱多病,他是三兄弟的中的老大,當年雖然只有20歲,卻承擔了大部分的養家職責。出事后,他的兩個弟弟也跟著陳煥輝走上申訴之路,二弟黃慶不太愿意提及自己在申訴過程中的細節,只強調花了很多錢。在他的記憶和描述里,黃興是個很有本事的人,十六七歲就在福清開了飯店,供養全家。“我哥當年的很多朋友現在都非常有錢,如果不是這19年冤獄,我哥肯定不會比他們差。”黃慶憤憤不平,他對唐家有點耿耿于懷:“他們就是為了賠償金,一口咬定我哥他們是兇手。”
而唐國良這19年來過得更不如意。唐明出事后,唐國良遭受重大打擊,停掉了食雜店的生意,終日酗酒,雖然后來他又跟妻子有了一個兒子,但生活沒有好轉,知情者描述他“又矮又瘦,看上去很呆很傻,說起話來也醉醺醺的”。與陳煥輝他們相比,唐國良是弱勢的一方,他直到最近才知道三名被告人家屬堅持多年申訴,宣稱如果案件再審,一定會去旁聽。然而在5月11日的庭審現場,唐國良并未露面。5月26日下午,唐國良曾主動打電話給媒體,稱如果案件改判,他將“永遠不服,并討回公道”。可是案件宣判之后,唐國良便不再與媒體溝通。我們打他電話,剛表明來意,電話就被掛掉,之后再也沒有被接起。19年后,福清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年的很多現場都已經找不到,而唐國良仍然住在那條狹窄臟亂的巷子里,我們去了那里兩次,挨家挨戶打聽,但所有的街坊鄰居都態度冷漠地表示不了解情況。唐國良的想法發生了哪些變化,不得而知。
6月12日,福建法院系統的一位工作人員拿著一份諒解協議書找到唐國良和莊華英,兩家人首先在這份文件上簽了字,表明從此之后不再互相怨恨。莊華英宣稱自己愿意諒解唐家完全是出于“神的旨意”,要“學會饒恕”。而后,工作人員又拿著這份諒解書分別找到陳煥輝和黃興,他們也簽下名字,表明愿意達成和解。但陳煥輝其實并不知道該怎么理解這份形式感十足的諒解書。“我們跟他們的事情沒什么關系,不知道為什么要簽諒解書,可能是法院的工作需要吧。我從來沒有怨恨過唐國良,他們也很可憐,兒子死了,兇手現在也找不到。”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