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荷
“從來沒有一個地方像中國這樣這么只注重名人的長相,甚至還為此創造了‘顏值這個詞。”
近日,一個中年發福的北京男人在地鐵座位上睡著的“頹廢照”引發了熱議。如果不是用“竇唯”這個名字來衡量那個肉身,那就是個你絕不會看多一眼的路人面孔。
“頹廢照”這個表述,其實揭示了兩層意思:其一,中國有一種流行的普遍價值觀,“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到白頭”,而“英雄白發”比“美人遲暮”更可怕。阿喀琉斯死在特洛伊戰場上之后,成為一個傳奇;而奧德修斯和阿伽門農則沒有這般幸運。所有英雄的仰慕者都無法接受英雄老去這一殘忍事實,更何況竇唯不僅僅是一個“英雄”,更是一個搖滾界的先鋒,亞洲流行天后的前夫……娛樂話題熱門新聞的各種標簽,似乎都可以貼在這個肉身上。
“從來沒有一個地方像中國這樣這么只注重名人的長相,甚至還為此創造了‘顏值這個詞。”一位文化圈的朋友如是說。這個詞用來衡量偶像明星,也就罷了,可現在,它似乎要演變成為可以用來衡量一切的標尺。打開電視機,節目的主持人大部分都是年輕貌美,而在美國,你會看見老頭、老太太、大腹便便、大下巴的,外貌不拘一格的各色人物。“不是說美國的民眾不會討論和注重外表的美,是覺得他們的價值觀更會引導去關注一個人的綜合價值。”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you call him a man。”( 編者注:一個男人必須走過多少路,在他被稱為男人之前?)如果鮑勃·迪倫這首歌問的是一個男孩要怎樣才能變得成熟,在中國,它的標識往往就是世俗意義的成功:成為大腹便便的商人,口蜜腹劍的政客,有車有房有吹牛逼的資本。
這是“頹廢照”詮釋出來的第二個意思,當人們盡情地使用各種灰暗貶義的詞來形容竇唯,或許只是因為他表現得太“不成熟”了,他甚至到現在都是個孩子:他不跟市場走,不跟時代走,他只跟自己走;他說話似乎從來不在乎分寸,情緒總是掛在臉上,他活得如此率性,用黑豹樂隊經紀人趙明義的話說就是,“很多次站在他的立場上想幫他,包括‘怒放,去跟他談參加演出,對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他想了想,給了個天價。恨不得我們5個樂隊的錢都給他還不夠。那你是演還是不想演呢?如果你用這種方式拒絕我們,最后傷的是誰呢?我們沒辦法進到他的腦子里”。
諸如此類的例子不勝枚舉。看那些難得的采訪,他的眼睛里似乎透著一望到底的敞亮,他的姿態,他的表情,就像是個初初來到這個世界的孩子,沒有辦法應對一個陌生的環境和境況。
于是,他用他的“不成熟”抵擋了他原本可以在世俗層面上證明的“成功”。
成功有很多的定義。同樣也是擠地鐵,發哥可以被媒體塑造成是修煉身心靈“平易近人”的“香港精神”,甚至還會拿出他的私人飛機、勞斯萊斯古董車的圖片做對比。我所知道的一個故事是,有次竇唯去某個草原音樂節玩,某位特別喜歡他的土豪把厚厚的現金拍在桌上,只想聽他哼一曲,哥們說不唱就是不唱。也問過搖滾圈某位資深樂手,什么都不在乎的竇唯為什么會在一部分人心目中有這么高的位置?他的回答是:“請注意,黑豹還在到處唱當年竇唯寫的歌混錢,但是竇唯離開黑豹后,從沒唱過一首在黑豹寫的歌。”如果一個人到了金錢唾手可得而不取的地步,“魔巖三杰”的何勇說竇唯“成仙”的話,就很好理解了。
成功從來不是一個男人必須具備的天然屬性。大多時候不過是外界的世俗的評價,而無關內心。我真切地知道,許多藝術家的人生從來都不是“成功”和“體面”的:飯都吃不起的梵高、遭人白眼的卡夫卡、大半輩子沒被女人瞧上的博爾赫斯……或許他們內心深處全是些遙不可及的烏托邦,但是現實生活與藝術毫不搭界,有的時候你只能被生活這個婊子fuck,支離破碎。然后還要帶著破碎的肢體付房租、買盒飯、交包年wifi費用、給女朋友買打折促銷的保暖內衣。
人無法獨自存活,社會之所以稱作社會,是有其約定俗成的社會文化認定和理想模式標準的。我們不得不拼命尋找自我價值的相互認同,也就是說我們不得不放棄我們自身本真的一部分,放棄個體獨立存在的個性和信仰,我們有時候追求的不過是社會認同下承認的意義,所謂的“成功”、“體面”,并且用它來綁架這個世界的認知體系。
我最喜歡的電影之一是《摔角王》,曾一度是好萊塢寵兒的米基·洛克,甚至一度養不活自己和一條老狗。他在《摔角王》里演的就是自己的fuckinglife,把人生從青春演到滿臉傷痕,生活拮據、家庭離析、愛情無望、身心崩潰。生活那個婊子看上去光鮮亮麗,會帶給你許多欲望,當你一旦喜歡上她,就會把你痛苦地fuck來fuck去,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也看不到停止的希望。米基·洛克飾演的摔角王不想妥協,也不想選擇死在病床上,所以他重回年輕時候的摔角場并且選擇了可以預料到的死亡:在那個燈光明亮的摔角臺,在全場觀眾的吶喊聲中,使出自己年輕時候的必殺技,縱身躍下,成就了“皆大歡喜”的結尾。
所以,旁觀者們也許就是希望意淫這樣的情節,被天后放棄的男人潦倒破碎的一生——這樣才符合舞臺效果嘛。當然它必須得有個“發福”、“禿頭”之類“五衰相”來做注腳。不用著急,竇唯他從來沒有把自己當作一個明星,或者演員,他就是一個純粹的藝術家,一個喜歡就來,不喜歡就拉倒的音樂家。所以他隨心所欲地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世界里面,藐視著所謂藝術規律。看上去他似乎想怎么來就怎么來,但又很合理,不是亂來,每每一出手高度都在那里。在他獨特的世界里,其實只有他自己是唯一那個能fuck竇唯的人。
至于潦倒嘛,如果你們內心的價值體系是把一個人去的地方、帶的隨從數量、開的車、穿的衣服、脂肪含量的多少,以及發際線的高低作為衡量一個純粹音樂家的標準的話,我無話可說。我只能告訴你,幾年前,我就在東直門屢次看見一個小胖子騎著自行車,帶著個素顏的姑娘嗖的一下從身邊駛過,他們的臉上有著云淡風輕享受生活的表情。
所以,也許燒過車的竇唯有嚴重的性格缺點,也許他不是什么英雄,我也未必看得懂他那些色彩明亮觸動人心的畫有多么驚人的天分,改變音樂風格唱片銷量不佳的他,或許還會被某些人認定為現實生活的loser。但是我只知道,如果有那么一個人曾經在在音樂上的認知領先整個中國樂壇至少一個身位,還能寧可選擇未知的“不安全”——即不被這個社會認知的那些狗屁玩意,不在乎所謂的“認同”,活得自我而單純,也讓自己的肉身變得無拘無束,從而顯得在這個社會“非主流”,這種人還挺值得讓人另眼相看的。
摘編自騰訊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