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貓
高三理科女,習慣熬夜,黑眼圈經年不散。曾經和老友游蕩于深夜馬路手牽手唱著催眠,嘴里嚷著世界真無聊啊沒有人想要跳舞。當街哭泣,嘔吐,瘋狂大笑,尖叫跑過馬路,仗著年輕盡情撒野,有心臟病的男人不要靠近。而今在教室里從早上坐到晚上十一點半,疲憊時跑去看場夜場電影,買杯可樂,偷偷往書包里塞一大把吸管拿回去喝咖啡。諸如此類的微小樂趣,總是能讓我快樂很久。過去以為自己喜歡高山流水,卻又發現假面舞會也十分迷人。十八歲那天,擁有了一支香奈兒口紅,它相當昂貴,提醒著我,喜歡的東西一定要努力爭取,就像小時候趁大人不在家爬上高架椅伸長手臂去夠櫥柜上的糖。沒有什么高尚的目的,努力就是為了驕傲。
我生活在吳川,一座沒有多少霓虹燈的南方小鎮,所有粗制濫造的繁華都集中在沃爾瑪廣場那一帶。午夜街頭,找不到一家可以駐留的咖啡館,我憤憤地想,不是說好24小時營業的嗎?刷夜的宅男,敘舊的屌絲,打架的酒鬼,聚集在小巷深處的大排檔里和網吧的紅色卡座上。縱使不完美至此,我卻愛死了那股人間煙火的味道。某天出門,發現十字路口建起了紅綠燈,電車被裝上吊牌,很多精致的小店不知何時涌了進來,甚至有獨立設計師在這里開起了小眾品牌店。我才驚覺,這是一座正在發展的城市。它不斷加速,默默前進,不動聲色地挽回那些因心比天高而背井離鄉的年輕人。
小時候喜歡自己跟自己玩一個游戲:爬上車房的屋頂,從另一個方向跳下,再爬上另一個車房的屋頂。喜歡這周而復止的攀爬、墜落、攀爬、墜落、攀爬、墜落,漫無目的地在別人家的屋檐上游蕩。奇怪的是,方向感奇差的我,總能在天黑之前回到自己的家。
長大之后,我在認路方面還是沒有什么進步,變成了一個更大的路癡。在深圳和朋友一起住,我出門買個早餐她都心驚膽跳,擔心她的早餐永遠回不來。每次她都提醒我要記得帶手機,并深切叮囑:“如果迷路了,請打給警察叔叔!”
也曾發生過危險的情況。和朋友出門逛街,回來的路上發生爭吵,我一個故意加不小心,摑了她一巴掌。她一個轉身,走掉了,一眨眼,不見了。我循著記憶往前走,越走頭越大,完了完了,我根本認不得路。更要命的是,我發覺身后有個男人在跟著我,我心里直發毛。他越跟越緊,幾乎伸手就可以抓住我了。我快要跑了起來,看到一家酒店門口有個保安站著,我趕緊走上臺階,猛地一轉身,朝他吼了一通:“你有病啊!”周圍有人,他只好向前走掉了。我驚魂未定地往回跑,沖進一家便利店借電話打給朋友,可她還在生氣,語氣冷淡地說:“我為什么要出去接你?”倔強成性,我干脆地掛掉了電話,同時在心里冷靜地盤算:現在我要怎么辦,我根本不敢獨自走出這家店。這陌生的城市。看店的男生看著我,問:“你是湛江人吧,聽你口音……”那一刻,我第一次真正明白他鄉遇故知為何高居人生四大喜事其二。那個可愛的平頭男生,不但借手機給我玩天天愛消除,還請我吃咖喱魚蛋和冰淇淋,直到我朋友打電話問我地址過來接我回家。這個晚上我深刻認識了三點:路癡是一個大麻煩、摑朋友是不對的、家鄉話是世界上最可愛的語言。
從小到大,從來不曾好好規劃過自己的路。聽過一萬遍出門即是江湖,但每走在一條陌生的路上,新鮮感淘汰了一切對未來的恐懼。一放假就往別的城市跑,甚至不惜欺騙爸爸,比如去年夏天我跟他說我在學校補課,實際上我在深圳打工。人人都說我這樣一個女孩子實在太不戀家,但每當我失眠的時候,吃方便面吃到想吐的時候,不想講道理只想耍賴的時候,我會想起它。我只是討厭那個一回到家就化成一攤泥的自己,書永遠只看到第二頁。盤著雙腿,頭發胡亂扎起,不停往嘴里塞著食物,在電視機前一坐一整天。變懶、變胖、變丑。家有時是個可怕的地方,因為它太溫暖了。所以我只好趕在葡萄成熟前出門,努力讓自己走得更遠,遠到可以帶著詩意的落魄想念這個沿海小城。
死性不改,我大概就是那種依靠舊衣服口袋里被洗得皺巴巴的錢、沙發縫里的硬幣、冰箱里的過期面包以及陌生人的善意活到現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