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沒有路時,甚或炊煙裊裊地升起以前,一望無際的肯定是一歲一枯榮的草,還有稀世珍寶似的樹,這就是我的想象馳騁和打滾的草原。
但,一條公路縱貫南北,給原本完整的草原開膛破肚,塞入石頭和瀝青,留下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隨時都可能潰破、發炎和糜爛。不再是臨時逐草放牧搭起的蒙古包,而換成了永久扎根的鋼筋混凝土房屋,生活中的污水在地下恣意奔流,即使是蜿蜒如河流的炊煙,也由于參差房屋的分割,變得恍惚和破碎,沒有了舒緩輕柔如水袖的美感。
譬如說現在。一條公路強行將草原剖成兩半,西邊這半毀草伐木造屋,住戶像螞蟻一樣得到信兒,從四面八方越聚越多,漸漸地形成了一個村莊。這是草原的早晨,風從蒙古高原吹來,我走出小旅館,先到村子里轉了轉,村子不大,居住集中,走上一圈就能看個大概。縱橫村子的水泥路上走著幾個趕早的人,大多數人仍在沉睡中,我踢踏的腳步喚醒了誰家的狗,大狗叫小狗也跟著叫,像點著了炮捻子叫個不停。我看見每一家住戶都蓋起了一至兩層的房屋,也許是草原上土地足夠奢侈的緣故,他們都有很大的院落,院里停著各式各樣的汽車和拖拉機,我卻沒看到他們的牛、羊和馬,也沒聽見它們的哞、咩和嘶鳴,更沒尋覓到一點草原風情,這叫我不由地懷疑他們是不是真的牧民。我有些失望,出了村子回到路邊,還不甘心,進了一家小雜貨店,店主夫妻二人都在,各種旅游商品齊全,除我一人,再無其他游客光顧,攀談中了解到他是我的山東老鄉,十多年前追隨著父輩來到這兒,當然也不是這片土地的土著。
我決定到東邊那片草原去走走。在村子里一耽擱,朝陽倏忽露臉又隱身了,曦光也羞答答地躲到了遠山背后。我裹緊外套,扯上拉鏈,陣陣涼意仍從褲腿往上涌。穿過公路,沿著人走過的痕跡一直向前,腳下是一條奇怪的路,中央長著沒至腳踝的草,兩邊卻裸露出了光禿禿的泥土,不知是哪位高明的大地理發師才能修理成這樣。泥土本是大地最初的皮膚,草和樹才是覆蓋她身體的毛發。我百思找不到答案,帶著疑問繼續上路,風送來草香和花香,草尖上的露珠純凈閃亮,每一滴都棲息著一個童話王國。青草淡掃蛾眉,仿佛腰肢纖細的美人,隨風且輕吟且曼舞;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都是路上與我邂逅的芳鄰,它們相依相偎,莖端白的花、紅的花、黃的花競生長,偶爾晃入幾朵紫的,好像猝然飛臨的紫蝴蝶。有些我叫得出名字,它們卻不認識我,像勿忘我,它的血管里流淌著藍色血液,一頭連接著山那邊的海;像金蓮花,它金黃的花瓣被一根長長的莖挑出,嬌嫩清新的嘴唇吻亮了黎明,還有狼毒花、野苜蓿、干枝梅等等。我的視野內看不到高大的樹,矮小的它們以自己的方式生長著,它們每一棵都得到了上蒼的保佑和眷顧,披頭散發不修邊幅的柳樹,白皮膚的白樺樹穿著綠衣裙,它們一叢叢挨在一起,像一個個會奔跑的球,跑累了,不愿動了,就地躺倒,扎下了根,山洼里一叢,山坡上一叢,瞧上去隨心所欲,雜亂無章,濃綠入骨,比草更綠。也有成片的樹林,裝裱了半面山坡,密不透風,像是被誰潑了一大瓶墨汁,靜止不流。
草和花叢中傳來聲音,被無邊的寂靜放大了,像是嘶啞地喊著“扔扔扔”, 不知要“扔”的是什么,總是猶豫著“扔”不出手。同行的盲詩人半瞧在愛人的引領下來到近前,他側耳諦聽問:什么聲音?我躡手躡腳地趟草尋去,嗓音依然嘶啞,突然,一個東西振翅飛到半空,落入更遠的草和花叢中,繼續嘶啞地喊著“扔扔扔”。我捉住了它的影子,卻沒看清它究竟是什么,只好望著半瞧明亮的眼睛回答:可能是螞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