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晨
六月初的上海剛剛進入梅雨季節。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的雨帶來了潮濕的水汽,也帶來了近幾年罕見的涼爽。而觀摩東航飛行員職業技能競賽決賽的觀眾已經坐滿了東航集團七層會議大廳,氣氛熱鬧至極。這不僅僅是一次職業技能比賽,更稱得上是一次全東航六千多名飛行員的集體大趴:這群以飛行為夢想、為職業、為生活一切的中心的職業飛行員,在這里把飛機“玩”兒出了花。
按照決賽前的抽簽結果,來自西北分公司的郭中平和鄧麟鳴是六組選手中最后一組上場的。在開賽前的視頻中,郭中平面色嚴肅那句陜西話“額來咧”令人忍俊不禁。當時他們并不是復賽中得分最高的機組,卻一舉奪魁,成為當晚的奪冠機組,并被授予“全國總工會民航職業技術能手”稱號。第二天的采訪之中,郭中平和鄧麟鳴放松下來,這兩位西北漢子以其特有的坦率逗趣貫穿了采訪全程。
身為土生土長的西安人,郭中平和鄧麟鳴身上都同樣帶著一股來自大西北的沉穩與踏實,同時更多了平和與幽默,而沒有常見的生冷與執拗。雖然這些年兩人一共共同飛過一次航班,但在競賽中作為搭檔,彼此配合得恰到好處。采訪中,只要攝影師需要,兩人就能瞬間開啟“相聲”模式,像一對登臺表演的演員,一個捧一個逗,相得益彰。

機長郭中平來自東航西北分公司第四中隊。雖然喜歡抖包袱,性格卻低調平和。他從小就是大人們口中“別人家的孩子”:高考滿分900分,他考了830分,位列全校第二名,而當年的全校第一名,則是當年的陜西省理科狀元。關于這件事他解釋得很低調:“本來我的成績并沒有那么好,但招飛通過之后,我狀態放松下來,考試成績就越來越好。從年紀前30名,到年級前20名……最后高考時才能沖到年級第二名。”對于郭中平來說,飛行與他相互成就:“我小時候就覺得制服很帥,讀書時也喜歡跟機器打交道。所以一遇到招飛,有做飛行員的機會就一定要去試試。”
不只是讀書,做了飛行員,郭中平也不僅僅拿過這一次第一名。2007年東航舉辦過一次飛行員技能競賽,當時還是副駕的郭中平就拿了第一名。以后呢?他說:“我年紀慢慢大了,以后再也沒有機會參加這樣的比賽了,就看小鄧他們了。”
現在,小時數超過一萬一千的他正漸漸成為小時候最想成為的那種人:身為兩人機組中的主心骨,制服在他的身上熨帖如怡,正如他所一直主導和創造的那種愉快、溫和的機組工作氛圍。
相比之下,東航西北分公司三大隊的年輕副駕鄧麟鳴在非工作狀態下則更加沉靜、內斂。他話不多,面對記者的問題,有時會自言自語:“這個怎么講呢,哎呀,我想想用中文怎么說這個詞……”之所以會這樣,郭中平是這樣解釋的:“他的英文實在是太好了。”
這樣的“好”是一年多的高壓學習中硬生生磨出來的。2008年9月,鄧麟鳴和其他15名同學一起,赴法國北部小城里爾學習飛行。由于培訓期有限,他們面臨著比歐洲同學還嚴苛的學習壓力:30個小時內不飛出來就停飛,而每個小時的飛行大綱都比美澳同類航校更加細致嚴格;必須在半年內通過JAA考試共14門考試,而同期的歐洲籍學生卻有一年到一年半時間學習。
當初覺得甚是嚴苛的要求,現在回想起來卻充滿了純粹的青春氣息。“那時候的生活特別單純,每天宿舍、機場、教室三點一線,剛開始覺得很不適應,但結束之后卻仍然會常常想起”,鄧麟鳴這么說。
作為一名三十歲出頭的“80”后,他正在自己所感懷的青春之中歷練,并堅定了自己的職業觀。對于德國之翼副駕蓄意墜機事件,他這么看:“這起事故原因應該在于副駕本身的心理疾病,與工作待遇無關。只要成為一名飛行員,就都有義務順利完成航班任務。這是身為一名飛行員的職業操守,更不能用這種職業操守來要挾別人,做出過分的事情。”
日常的繁忙工作,讓郭中平和鄧麟鳴沒有什么機會私下相處。但通過這次一個多月的比賽,兩人對彼此更多了了解。比賽中的搶答環節,兩人分工決定由鄧麟鳴搶答,沒想到自始至終一道題都沒有搶到。記者問:“下臺后郭中平跟你急了么?”“沒,他開了個玩笑就過去了”,鄧麟鳴說。郭中平是這么解釋的:“萬一對副駕不好,他不讓我上廁所怎么辦?”鄧麟鳴忍不住哈哈大笑,看來他倆沒把比賽結果看得太重:“進入決賽的機組都是高手,我倆就是盡心盡力。如果說比別人好一些,也因為最后出場,對規則熟悉些,心態放松些。”
如果說在一位飛行員身上,專業、專注、謙遜、平和只是必要的職業素養,那么當兩位這樣的飛行員相遇、相處時,這些品質在不同性格的碰撞之中演化出了一股迷人的氛圍,其中不止充滿令人莞爾的快樂,更有一種彼此發現的快樂,和相互幫助的益處。如果說有理想的機組資源管理,郭中平和鄧麟鳴一定能夠成為其中的范本。
能進決賽的機組都是高手,我們盡量做到不丟臉。
環球飛行=WF 郭中平=G 鄧麟鳴=D
WF:據說鄧麟鳴是在法國學飛的?
G:小鄧是很優秀的,只有比較優秀的人才會出國飛。
D:不要這樣說嘛……(羞澀狀)
G:小鄧現在表現也非常好,馬上就要進入機長訓練了。
D:別這么說,萬一沒過就太丟人了。
G:怎么會?你都是全國民航職業技術能手了,到時
拿出你的獎狀,面試的時候一亮。
D:然后呢?
G:然后我就給你撕了。
WF:德國之翼副駕蓄意墜機事件之后,機長和副駕的關系受到很大關注,你們是怎么看的?
G:機長和副駕其實就是工作伙伴,出現問題的時候
要相互幫助。做得不好的地方機長會批評副駕,但
一定是善意的。副駕也會給機長提意見。
D:對,你們要多關愛我們。
G:那一定的,萬一對你不好,你不讓我上廁所怎么辦?
(伸手擁抱)
D:(嫌棄臉)不要這樣,基情滿滿。
WF:你們兩人私下會經常見面嗎?
G:現在東航實施大運行,大家都按照SOP來做。雖然
我跟他只飛過一次,但默契已經在平常訓練里培
養出來了。
D:對。
G:我倆私底下很少見,也就是打打電話。
D:對。
G:發發微信。
D:對。
G:插科打諢什么的。
D:這就不用說了。
WF:請做出兩人一起做航前準備的場景。
G:飛名古屋呢,有一點很好……
D:買東西!
G:對。還可以幫別人買東西!最多的是什么呢?
D:尿不濕!
G:對。還有電飯煲,我買過一個三千多的。
D:我也買過的。
G:結果買回來一共就用了三次。
WF:請做出在商量事情的表情。
D:(嬉皮笑臉)晚上約嗎?
G:(嚴肅臉)晚上不約。
D:(繼續嬉皮笑臉)肥皂已經準備好。
G:……要么你把電話留在酒店前臺吧,誰需要誰找你。
D:那我就要火了。
這也許是我最后一次來參加這樣的比賽了。以后就要看小鄧他們的了。
決賽時,我們只想著盡量做好,不要丟臉。
WF:當初選擇你們兩人組成機組來參加這次比賽時,東航西北分公司是如何做出這個決定的?
G:東航西北分公司對這次競賽非常重視,全公司上下都對我們很支持。舉個例子,競賽復試中有個環節,是把綜述題答案放在網上讓所有飛行員投票,西北分公司的同事非常踴躍,就給了我們很大支持。
我們倆之所以能被西北分公司推薦來參加比賽,大概是因為比較有比賽經驗。2007年我曾參加過一次東航的飛行比賽,當時是以副駕駛的身份拿到的第一名。這次是作為機長來參加。小鄧也常常參加西北分公司飛行部的各種比賽,常常拿獎。
我一開始挺緊張的,萬一給公司丟人了怎么辦?后來覺得是公司信任我,又能展示自己,估計也是我最后一次參加這樣的比賽,就來了。沒想到最后交了不少朋友。平時總飛來飛去的,很多時候腦子里除了飛行就沒有別的東西了。所以和別人交流時,會讓人覺得很無趣。這次能有機會參加比賽,對我們來說也是一種體驗和交流。
WF:決賽里你們兩個人的配合相當默契,兩個人的心態是怎樣的?
G:我們也就是保持一顆平常心,并不是特別迫切的一定要獲獎,但說完全不想得獎也不真實。只是初賽想著能進復賽就好,復賽想著能進決賽就好。到了決賽時,覺得大家都是高手,盡量做好,不要丟臉就行了。
能獲得第一名,也有些機遇和運氣的因素。我們是出場的最后一組,對規則比較熟悉,也不會太緊張。比如說搶答的時候,我倆一道都沒搶到;寧愿沒搶到也怕提前搶答了,因為這是要扣分的,風險比較大。情景模擬的時候,我們一直在聽之前每一組評委的點評,也熟悉了怎樣的答題方式能得分比較高。
D:后來搶答的環節里,我拿著搶答器一直在按,就是沒搶到。
G:我把壓力轉給他了。但也沒有想著一定要搶到。因為提前搶答是要扣分的,有些風險。
陜西人性格比較樸實,在航校成績都很好。
WF:當初成為飛行員是因為怎樣一個機緣?
G:很多事情要看緣分。我高中時在西安高級中學讀書,當時西北航空公司前來招飛,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去參加體檢,就通過了。當時不太了解飛行,就是覺得飛行制服很帥,覺得這是一個有點神秘、又挺有檔次的職業。加上我理工科學得比較好,平時就喜歡做航模、喜歡研究電子技術,一直想要做一份和機械打交道的工作,所以招飛成功很開心。
招飛成功后,我心態放松了,考試成績反而越來越好。高考前的模擬考每次名次都很好,直到高考時,考了830分,全校第二名;當時的全校第一名是那一年的陜西省理科狀元。
WF:現在回憶起來,當年在民航飛院學習的那段時光里有哪些事情給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G:進入飛院讀書后我發現自己很喜歡這個職業,學習很盡心。陜西人性格比較樸實,在航校成績都很好,有句話是這么說的:“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將,陜西的二球站兩行”,要做事情就要做扎實做好了。
印象很深的是當時航校女生很少,只有航管專業偶爾有幾個女生。我那時住的宿舍樓不遠就是女生澡堂,記得有一天聽到有人喊:“有女的!”路兩邊的宿舍樓陽臺上瞬間站滿了男生,大家拿著盆啊飯盒啊,敲敲打打起哄。但最多也就這樣熱鬧下,那時候很傳統、很青澀。
WF:聽說你父親當初是不太希望你做飛行員的,你怎么跟家人解釋這個職業的性質?
G:我父親是一名醫生,他總擔心我,不止一次地問我能不能不飛了,每天有空就上手機APP查查我在哪兒,飛機有沒有落地。
兒行千里母擔憂,這個我理解,但我父親畢竟不在行業內,不是很了解。任何行業都可能有危險,但我覺得飛行一點都不危險。飛行涉及很多環節,每一個環節都有很多優秀的人在支撐保障,機務、管制、簽派,都讓飛行變得很安全。
飛行的每一個環節都有很多優秀的人在支撐保障。
WF:聽說你工作了一段時間之后才成為一名職業飛行員,這是不是面臨著比其他人更大的挑戰?
D:對2005年我從西安理工大學畢業,進入自動化行業。2007年看到東航招飛,只是想試一試,沒想到通過了。之后先在石家莊泛美航校學習了一年理論知識,2009年8月赴法國里爾EPAG航校學飛。
最開始有點不適應,畢竟從小到大,這是離開父母最遠的一次了。陌生的環境,語言不通,飲食不習慣,飛行訓練壓力也不小:如果30小時內沒有單飛,就面臨淘汰;還必須在半年內過JAA航線理論考試,一共14門課。而外國學生的時間是一年或一年半。
慢慢適應之后,對里爾也有了感情。這種淳樸簡單的生活工作后就沒有了。2011年回國后家人看到我,都說我看起來成熟了很多,不像剛去法國時那么稚嫩了。
WF:從事飛行這幾年,你的性格有沒有什么變化?
D:我天生性格就比較隨和,也一直在向大家學習。我努力成為一個讓他人覺得易于相處易于工作的人。
飛行之后最大的變化是強迫癥加重了(笑),朋友們都說我是強迫癥晚期,沒救。比如說晚上睡覺定鬧鐘,一定會看好幾次。查班車表,每天晚上都要看好幾次,最后睡覺前必須要再打開網頁檢查一遍發車時間,對比一下航班時間才能睡著。因為飛行中很多工作需要一次又一次檢查,確保完全沒有問題,所以生活中的我也慢慢變成了這樣:做事情一定要達到自己的標準才滿意。
身為一名飛行員,絕不能用自己的職業責任來要挾別人,做出過分的事情。
WF:飛行了一萬一千多小時,你認為職業飛行員要具備怎樣的心態?
G:飛行是這樣一個職業:每次平安落地并不能代表成功,而意味著要重新開始。每年飛滿一千小時,下一年還是要重新開始。
飛行員的腦子就好像存儲器。比如說,決賽時最后一個環節是情景模擬,我們必須馬上對突發事故有所反應。這種能力是因為每年兩次復訓,飛行員已經對突發事故熟能生巧了。因為當飛機出現故障時,是沒有機會去思考的,要靠本能去處理。一名教員曾告訴過我,地面上的事情,處理不好還可逆。空中不一樣,所有動作都可能會導致重大事件發生。所以你看,飛行員雖然看著挺輕松,其實心理壓力很大,不然我頭發怎么掉得這么厲害(笑)。
WF:飛行這么久,你遇到過事故或者事故征候嗎?怎么在飛行之中貫徹東航的飛行安全理念?
G:任何一個企業最重要的就是安全。東航的運行標準是安全、準時、服務、經濟。我個人飛行從沒遇到過事故或者事故征候。在飛行條件不好的時候沒時間緊張,想的都是如何處理。事后才會回想當時哪些地方做得不好,是否可以再改進。比如說備降之后我會想是不是有些地方可以做得更好,如果起飛時油量多一些,空中盤旋等待時間久一點,或許就可以避免這次備降。備降過程中旅客廣播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好,機組交流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好。

每次平安落地不代表成功,而意味著要重新開始。
WF:年初德國之翼副駕蓄意墜機的事故,讓副駕駛突然成了大家很關注的對象,很多人開玩笑地說:“要對副駕好一點”,你對這種觀點怎么看?
D:飛行員工作比較特殊,有一定的社會責任。不管是機長、副駕還是學員,對自己的社會責任都應該有起碼的要求。德國之翼的事故是副駕本身的心理疾病所導致的,跟工作待遇沒什么關系。
只要成為一名飛行員,不論你是否覺得自己缺乏關心,都有責任順利完成航班任務。因為這是你的職業操守。絕不能用自己的職業責任來要挾別人,做出這些過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