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南部鄉下小鎮,半夜12點,十字路口,一家24小時豆漿店。一個穿著拖鞋的客人大踏步進來,顯然認出了正在低頭喝豆漿的朋友,用力拍了他肩膀,說:“怎樣?我們來賭吧。賭你們贏我們60萬票?”喝豆漿的那人抬起頭,半認真半玩笑地說:“唉呀,8年都給你們玩光了,還要怎么賭?”
穿拖鞋的愣了一秒鐘,然后陡然變臉,沖口而出:“你娘!外省的,你們滾回去!”喝豆漿的跳了起來,看見那穿拖鞋的已經抓起凳子,高高舉在頭上,馬上要砸下來的千鈞態勢。他也紅了臉粗了脖子,怒聲回說:“誰滾回去?跟你一樣繳稅,你叫誰滾回去?”
回到家,打開計算機看網上新聞。德國的《明鏡》首頁報道是這一則:從醫生到歌劇演員,從老師到逃學的學生,都曾經是二戰時屠殺歐洲猶太人的幫手。馬特納,一個維也納來的小警察,1941年在白俄羅斯執行勤務,就參與了槍斃2273名猶太人的任務。他當時給他的妻子寫信:“執行第一車的人時,我的手還發抖。到第十車,我就瞄得很準了,很鎮定,把槍對準很多很多的女人和小孩,還有很多嬰兒。我自己有兩個小寶寶在家,可是我想,我的小寶寶要是掉到眼前這批人手里,可能會更慘。”
豆漿店的人說,那兩個差點打架的人,一個是在市場賣鮮魚的,一個是中學老師,本來是不錯的朋友。可能喝了點酒,也許過兩天就和好了也說不定。可是我感覺絲絲的不安。畢竟文明和野蠻的中隔斷,薄弱,混沌,而且,一扯就會斷。
(龍應臺/文,摘自《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