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個有意思的老太太,90多歲了,很精神;一雙小腳,對于小輩們來說是個謎,沒誰有膽子試圖揭開那一層層裹著的布看一看,想都不敢想,甚至也不敢看。
小腳外婆自然走不快,很少出門,更難得去趟城里。她可以去兩座城,一座是縣城,一座是省城,這便是外婆的“雙城”。
縣城她一年能去幾回,六七十歲時自己可以隨便去,上車、買票、下車,一路“點(diǎn)”到誰家就是誰家。兒子在城里,女兒也在城里,都住著樓房,日子過得還好,見老太太來了,一家子都高興,兒孫滿堂,湊齊了有十幾口。老太太東瞅瞅、西看看,吃點(diǎn)這個,嘗點(diǎn)那個,倒不貪心,吃飽就行。在兒子家老太太不說什么,兒子日子過得好,老娘一百個高興,尤其見著孫子,更是喜不自禁,穩(wěn)穩(wěn)地從懷里掏出“私房錢”塞給孫子,孫子一把抓過去,連句感謝話都沒有,這老太太也高興,那是孫子吶。可在女兒家,老太太的心思就不對了,她掀開床上的褥子,見鋪得厚,心里有想法,嘴上嘟囔,福燒得!她牽掛的是在鄉(xiāng)下過得不好的兒子,恨不得把厚褥子馬上鋪到兒子床上去。女兒心里一本賬,老娘偏心眼!
八九十歲的時候,老太太還能自己到縣城轉(zhuǎn),但孩子們不放心,要轉(zhuǎn),就聯(lián)系車接車送。小輩們越長越大,好幾個都有車,只要有時間,把老太太一拉,油門一踩,一眨巴眼就到了縣城。
到省城就不太容易了。老太太一個人上省城是沒可能的,她不識字,不認(rèn)路,耳朵越來越背,平時跟她說話,孩子們都要俯在她耳邊大聲喊,有時還聽不清。她就看你的嘴型,有時能猜出四五成。有時給你選擇題,比如問你掙多少錢,一千、兩千、三千……直到你點(diǎn)頭,她就知道了,若她說到四五千你還不點(diǎn)頭,她撲哧就笑了,我的娃,一個月掙這么多,可比你叔(舅)強(qiáng)多了,娃是誰呢?就是老太太兒子們的侄子或者外甥。老太太不是惦記小輩掙多少錢,有沒有本事,而是時刻牽掛她的兒子掙錢少。要是把她一個人放到省城的大街上,準(zhǔn)出事。一定要有人陪著,坐班車,或坐小車。她親妹妹在省城,看來是她們這個家族有長壽基因,她妹妹也七八十了,面色紅潤,走路風(fēng)風(fēng)火火,哪里像個老年人。老太太基本上一年要去個一次半次,姐妹倆見面,有說有笑,盡管聽不清楚,但一個說一個聽,或者倆人都說,一個慢,一個快,或者各說各的,挺有意思。
但外婆這個人到哪兒都住不長,一兩天,三五日,最長不過半月,就一定要回了,說什么都沒用。你要是硬不讓回,她提了包拉開防盜門在樓梯上嚷嚷著就走,你就沒轍了,趕緊送。
外婆久居鄉(xiāng)下,有個挺大的院子,種著梨樹和蘋果樹,一到夏天,滿枝頭掛著果子,遠(yuǎn)遠(yuǎn)地就聞到了香氣。那些果子從不打農(nóng)藥,長得不太好看,但味道真好,如今的城里人是吃不到那樣的果子了,有錢也沒地方買。有時一場大雨打落了果子,雨住天晴時,外婆踮著小腳俯身拾一個梨子或者果子,用手揩一揩上面的泥水便吃了起來,看似不講究的外婆從沒得過什么病,連感冒也極少,這讓講究的城里人想不通。
每到年節(jié)時,院子里便兜滿了歡聲笑語,子孫們從80里外的省城或20里外的縣城趕過來,一時間其樂融融。有趣的是,外孫們給老太太的錢,老太太邊推辭邊揣到兜里,眉眼間笑意盈盈——然后在適當(dāng)?shù)臋C(jī)會塞給孫子。大家也都裝作沒看見,各盡各的心,給誰不給誰,那是老太太的自由。
(許鋒/文,摘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