闞世鈞
岱祥家的大門半開著,門柱子有些歪斜了,還沒有修理;院落中的窯爐早就熄火了,靜靜地沉寂著;窗戶底下的黃泥堆用塑料布蓋著,外人一般看不出什么。不大的小院子里有一個很惹人的大碾盤,那是岱祥加工黃泥用的。岱祥的泥塑原材料,就靠這些本鄉本土的黃泥,黃泥是多年前在北山上雇大車拉回來的。一大車黃泥,經過碾子壓,羅篩,木桶漚,最后就精煉成窗臺下的那堆。
已經是上午很柔和的太陽了,岱祥家平房前邊是七彩包裝紙箱廠大院后墻,把已然升起的陽光都給遮住了。
岱祥正在午睡。
世君敲敲里門,進入。岱祥起身盤坐在炕上,打了一個招呼:“世君來啦。”說話間,卷起一根旱煙,邊抽邊清醒,遂下炕到外屋燒水沏茶。
世君聽岱祥絮叨著,他剛從北京回來,和大理石廠的李峰一起去的。那邊李峰的哥和小勇都已經開拓出了生活路子,李峰的哥哥和小勇都是從縣里走出去拼搏的畫家。李峰哥哥的上司劉老板是專賣陶藝與雕塑制品的,最近剛辭了一戶,因為對方不按他的路子創作。李峰的哥隨即推薦了岱祥。岱祥也定下決心,準備“五一”就走,到北京去!
“他們還想讓我多住幾天呢。我說活不等人,回去安頓安頓再來。”
世君覺著,岱祥的話語很瓷實,很有表現力,拿出來就是一部電視劇佳作中的流暢對白。
“在撫松縣這個小地方漚著,掙不來錢,家不成家樣,病了,連個倒水的都沒有,全靠弟兄們養活著,我心里難受呀!心里還是惦記著咱們家鄉老白山的草木,這方面的情懷割舍不下呀!想想,還是走吧!北京畢竟是大文化地面,在那里混出模樣之后,再從事咱們長白山文化的藝術品創作吧。”
世君開口:“也是好事,但是,人參娃娃的創作只好暫時放棄了。北京是中國的文化中心,也可以成為東北老民俗文化再整合的一個地方。”
岱祥:“老東北風的作品,慢慢熬吧。在那里畢竟是蹭別人的飯碗呢!”
岱祥給世君倒上茶水:“大點口。”
世君小口抿抿茶水,望著室內岱祥桌案上剛塑造出的高句麗風格英雄人物:那是給萬良人參市場一家商企搞的。
世君慢慢道出了自己的意圖:讓岱祥為擬再版的《長白山人參故事》創作插圖。
岱祥望著高句麗英雄:“沒有時間了,準備過了“五一”就走。人參娃娃都放到冷庫中了,因為天一暖和就化了。”
炕頭上的收音機里傳出的音樂很激動人心。世君想到,那正是外邊世界的激蕩創業精神與青春激情的音樂。世君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文化節目了。
岱祥的神情在他的煙圈中顯得有些迷茫:“我到處溜達看了看,那邊的市場非常有前景。用黃土燒制的生活人物:一對老兩口,愜意的生活常態,兩萬元;一個小孩子在拉鋸,是弓子鋸,一萬元。”
“不是成批的產品,而是原創的唯一此件的作品。”世君說道,“北京是文化中心,又是東西方文化交流的集中所在,價值觀與我們山區一隅自是有所不同。”
說到了北京的“王府井”,說到了北京的文化感覺。世君勸說著岱祥,感覺自己的話匣子漸打開:“現在已經到網絡時代了,大哥不要太惆悵,北京也不是很遙遠,同樣可以搞長白山文化泥塑的,可能會更有機會。有東北特色,有長白山特色,才是咱們自己的。”話語中反復提到“長白山文化激情及其風格”。
岱祥抽煙品茗答應著:“對,東北風的動靜——劉老板說,過來吧,北京這邊不埋沒人才呀!是騾子是馬出去溜溜吧。”
世君環視著岱祥的這間“獨角戲泥塑工作室”,觀察著岱祥。
說話間,李峰走進了里屋。李峰長得很排場,寬額圓臉,笑呵呵的,很隨和,與岱祥的一臉深沉嚴肅形成對比。岱祥將臺燈打開,李峰打開另一盞;世君方意識到這工作室內光線的暗淡,遂想起了去年領通化朋友來看岱祥時的室內光影。
李峰對岱祥說:“石頭太沉了,板車上放了三塊就蹬不動了。”他準備著賣掉經營了多年的大理石廠,闖北京去。到北京,先去置辦上房子和設備。
李峰也點上一支煙,煙霧繚繞中,室內的光線更顯朦朧:“小勇現在已經被聘價是4500元了,他的活計根本沒有大哥的好。”世君感覺李峰的評價若剖析“武術功夫”。想到這里,便起身告辭。岱祥出門送世君,李峰也出來。世君說:人參娃娃的文章可能這期《參鄉》刊登,李峰隨即轉身進屋。
世君感覺岱祥的泥塑及形象雕塑,到北京后會創造出一個傳奇動靜來的;同時回味著岱祥家平房的泥塑工作室,那些泥塑作品和岱祥自己制作雕刻的木質家具,都若舞臺上的道具。
二
岱祥兄弟姊妹很多,在家排行老三,很多圈里的朋友們都叫他三哥。
岱祥曾經有一個溫馨的家庭。當年,岱祥在家做花盆,通過家中的爐窯燒制,他媳婦做服裝。岱祥媳婦很巧,衣服做得有名氣,大凡來做衣服的姑娘媳婦把衣服樣子拿出,岱祥媳婦看一眼就能夠依樣做出。說這話是九十年代的事情了,那時的人參價位正在高漲,撫松有參農琢磨著模仿外地用大缸栽種人參,于是找到岱祥訂貨,要他給做大瓷缸。岱祥接手了這個活計,在鄉下租了一個地面,砌筑好窯爐,借錢購置了設備,大缸胚胎都已經做得——人參開始掉價。買缸人沒有了蹤影,岱祥當時落了五萬元的饑荒。這筆饑荒讓岱祥的家庭生活進入低谷,從那時起,兩口子開始為生計吵架。
岱祥是火爆脾氣,正是這桀驁不馴的性格讓岱祥難以在最初的文化站堅持上班,以至丟失了工作。岱祥媳婦脾氣也不讓人,兩口子吵架過程中,岱祥就動手打了媳婦,他媳婦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到集安打工謀生,一走就是八年。兒子就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慢慢長大,有一段時間離開家,也不與岱祥聯絡,岱祥外表無所謂,其實很想兒子,也想老婆。
李峰為人很江湖,他很在意岱祥的泥塑功夫。那天,岱祥的兒子從外地回來了,李峰請朋友相聚為孩子接風。世君看到岱祥的眼圈紅了。一進入泥塑勞作狀態就若修表匠般凝神的岱祥,大都是硬漢子形象。世君每次和岱祥聊天,就感覺到這是一位“獵鷹部落里的鷹把式”,岱祥的話語經常透出歷經生活打熬磨礪的那股“熬鷹”一般的氣質。作為山城小鎮中小有名氣的詩人,世君非常看重岱祥身上這股子詩性一般的山人性格。
世君和岱祥的結識緣于“人參娃娃”。
從世君的父母家的那條街巷,拐出巷口,就到了岱祥家門。世君路過岱祥家門時,曾經聽過岱祥在院子里清唱《咱們的牛百歲》主題歌;那時岱祥和媳婦正在好好過日子:岱祥的嗓音清亮,那是岱祥最愜意的青春時光,家里小有積蓄,美術圈的朋友都很看重他。
那天,已經孤身在家的岱祥坐在門口發呆。世君回父母家平房院落打完太極拳,走在巷子里,恰好與岱祥見面,遂打招呼閑聊。岱祥邀請世君屋里坐。世君方第一次看到了岱祥的泥塑工作室,第一次看到了那兩個“人參娃娃”。那參娃太精靈了,一下子就把世君的心給拽住。世君那時還沒有相機,趕緊借來數碼相機,次日再來岱祥家拍攝,當晚凝神修辭寫出文字:
參娃、參魂、參韻——生態童話與長白山人參娃娃的美學闡釋與原型解讀。
參鄉泥塑家張岱祥塑造的人參娃娃情景系列,構成了長白山生態童話的影像基因。參娃是靜極生動的文明生命熱流,凝系著參魂,抒發出一脈玲瓏剔透的神韻,我們稱之為“參韻”。
長白山人參文化的經絡纏絲,扎根于長白山生態老林,枝蔓于長白山生態園林,舒展于網絡時代。參娃,是岱祥在民俗眷戀與癡迷中,漸漸凝聚起來的一脈激情“參魂與參韻”了。
岱祥看了世君的文章后,當夜也是飲酒自酌,喃喃自語:“知我者,世君也。”
三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到端午節了。這段春夏之交的時光里,世君除了上班外,大都沉浸在“人參文化”的筆記思索中;與岱祥也一直沒有通話。但在世君的思索筆記里,他總想著岱祥。那晚上,世君夢見這百年老城老南門那個老理發店了,店中的老椅子和鏡子,還有在店中看到的大街上民俗往來。夢境中世君評析著朋友的泥塑根雕等造型作品,闡述與感悟出“《金剛經》之無法超越《莊子:逍遙游》”等美學印象。
夢醒來后,世君仍想著岱祥進京闖事業的動靜,就想給遠在北京的岱祥他們提個建議:注冊成立一個“黑土地文化影像公司”。同時又想,他們也自然會有這番打算的,尤其是李峰在那天話語中對于正在進行的細節之算計,早已經表現出了破釜沉舟之決心。
端午清晨,世君和媳婦孩子早起去江邊放紙船,買艾蒿、豬芽草,回父母家吃粽子。飯后,世君騎車去北新區給大姐家送粽子。路上隨手拍攝著一些山城大街小巷的照片。騎車拐回父母家巷口時,邂逅看到了岱祥。
只見岱祥拿著一卷畫稿,正興沖沖地走著,具有藝術家特點的大胡子留得很長,穿著一件黃色的襯衫。世君停下自行車,和岱祥簡單地寒暄聊了幾句。岱祥拿出幾幅民俗場景新作給世君看,世君想照下來,但是相機沒電了。岱祥將世君讓到他家細聊。
岱祥回撫松有一個禮拜了,是“藥仙園”莊主邀請他回來搞山莊策劃的。
岱祥說:李峰回來后又回北京了,這趟北京之行李峰花了五六萬,在山東淄博買的窯爐,雇人拉到北京,都是岱祥幫著給安裝的。北京現在太熱了。這時間里,“藥仙園”山莊老板聯系上了岱祥。關于山莊和民俗村、藥王谷的設計,“藥仙園”那邊還是感覺岱祥的路子很正。岱祥就畫了些草樣。
“如果策劃能夠行,我會在撫松住到秋天——哈哈,北京宋莊聚集了全國畫家,成為中國最大的書畫交易市場,現代派的東西非常之多。”
李峰在宋莊將岱祥的那個“老把頭泥塑”坐像給賣了。
世君騎車上班琢磨著:可以聯系電視臺的朋友給岱祥拍攝專題片了。同時,還應再寫篇文章:《參鄉泥塑奇才張岱祥和他的人參娃娃系列》,需要配飾插圖的。
四
下午,世君剛睡醒,參鄉文學的前輩王德富來電話說,想借閱《民間文學集成:撫松故事卷》。世君找到后隨即到德富老師家中。
最近,縣里收購了兩個木雕:黃楊木和黃梨木的“參王木雕”和“老把頭木雕”,王德富去幫助鑒定。相關過程情節,德富老師娓娓道來:
早年間,撫松北崗鎮的人參大戶在南方賣參時,用人參換得了兩尊“參王”木雕。類似的木雕,省廳某位文化領導給德富打電話說,他在南方看到了一個黃楊木的“參王”木雕,身子是人參狀——擁有木雕的主人是徽商,常年往來與陜西、山西之間:當年的山西有人參。而撫松北崗的木雕主人是位老漢,包產到戶時,他以土地為補償,向生產隊要了這兩尊木雕。去年他的兒子以1.2萬元賣給了“藥仙園”,老頭又比賣價多出千元價格買回。這次經過德富等人鑒定,文化部門以10萬元收購來。初步鑒定,這兩尊參王木雕是明末清初的。
擁有木雕的老人還講說了一段故事:參王找到了老把頭,說你們放山人不能再挖人參了。老把頭說,參民需要以此為生。參王要老把頭答應他三個條件:一是百年以上的人參不挖;二是小的人參莫挖;三是你要矮我三分。老把頭答應了。
德富昨天在文化館看到了館長辦公桌上的“老把頭塑像”,連說此像傳神,咱們的北山把頭祠塑像就應以此為準。世君說,那尊站立揚手翹望的老把頭正是岱祥創作的。
五
雨仍然下個不停。世君沉凝思索在太極拳盤架悟性與人參文化。
太極拳動作都很輕柔舒緩,但是卻都呈現出“解鎖和為之鎖”的智慧結構,且是在一股流線型速度場動靜過程中表現出來。所有的動靜情勢,能夠將平素生存生活狀態的動靜,都融入太極拳結構,且又賦予了神韻化能量——咱們的長白山人參也是如此呀!隱遁的道德神草,循《道德經》微微瞑目,進行道德修身與情勢凝聚:這猶若岱祥創作的參娃。
岱祥的參娃,來自長春的省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曹保明老師為之感動。
德富老師的生態童話系列中的主人公正是那獨具特異功能的長白山參娃,參娃修行這般生命能量的過程,搖曳著一股智慧熱情,猶若岱祥的泥塑藝術歷程吧——那與隱遁的神草相呼應的,就是“神草”出世的欲望表現,是在失卻中感應到感知到的生命肌理么?
岱祥家正在家中臨摹書法,看到世君走進來,放下筆,沏上茶,聊天。
剛從“藥仙園”回來,那邊蚊子小咬太多,岱祥實在受不了,心靜不下來。回來寫字,靜心。
世君說道,自己在去年冬季也是通過臨摹書法讓心靜下來,方能繼續寫作的。看到岱祥書案上的幾本連環畫,問是否為了“人參造型”之啟發?是的,小時保存的連環畫,就剩下這么僅有的幾本了。
岱祥說,就是喜歡宣紙,喜歡聞墨香。墨塊是在北京嚴家花園買的。現在很少有研磨寫字的了,可岱祥喜歡,說到了北京的老民俗品牌之經營,特有北京文化緣的性格表現。
談到了“藥仙園”的策劃:那邊對于他的方案,感到造價太高,草稿拿去了;還在考慮之中。“藥仙園”那邊要到林子里砍圓棗藤子搭簡易建筑結構,不想用古樸穩健的門廊石柱飛檐斗拱的造型。岱祥說到了《園冶》中的一些術語。世君將這些術語遂聯想在了《紅樓夢》中的園林藝術。
又談及北京的文化感應:太熱,找不到創作激情了。李峰來電話說:到現在還沒有開張,招了幾個人都不行。活計訂單已經接了,主要都是些泛泛的“家居吉祥飾物”,泥塑之類的活計瞪眼干不出來。
聽得出,岱祥眷戀于濃濃的關東老北風情懷同時,依然惦記著李峰闖北京的藝術夢歷程。
“喝茶,喝茶。這是上好的碧螺春,我在這方面還是很講究的——哎呀,一坐上火車,出了山海關,見到了咱們吉林大地的老林子,這里的負離子氧吧是那么的親切!”世君感覺岱祥的言語風范,猶若《說唐傳》中的人物談及風土人情冷暖,又有些若民國之張恨水筆墨下《啼笑因緣》中的豪情對話所在。
“泥塑,心需要靜下來,才能夠進入創作激情。”從文化館長辦公桌上拿走的那個“老把頭”坐姿泥塑,李峰給賣了3400元。“我需要錢花呀!”到現在,文化館長光說讓他雕塑“老把頭”,但是還沒有找到他。“我需要有相應的訂單,才能靜心進入創作呀!”
世君非常理解岱祥說的這般“靜心創作”:心態的培養與沉凝,遠比進入創作瞬間要花的工夫多得多,這般過程,猶若太極拳修行。
六
世君將“張岱祥和他的人參娃娃泥塑”文稿投于《吉林日報》,配上“參娃”泥塑的照片,岱祥的照片,還有曹保明老師和岱祥的合影;同時又給曹老師發了一份,求曹老師給推薦到《吉林日報》東北風。世君在信中與曹老師說明發表這篇文稿的意義:岱祥為了兒子的出走,且信息不明,急得都快瘋狂了。是否可以通過這篇稿子,得到岱祥兒子的信息。
世君這天臨摹著《漢張騫碑》,突然岱祥來電話邀請他,醉意朦朧地羅嗦著:到福旺燒烤店來,鄒大師也在!世君將筆記整理出來,騎車出去時,雨又下了起來。似乎是南方的梅雨季節般——長白山夏季的天氣就是如此。
在“福旺”店里吃串喝酒的人挺多,挺熱鬧些。雨下得很密實,若蒙春。世君仍是小口呷著散白,觀察著風水大師。岱祥已經醉態十足了,讓世君想到了《水滸》中的酒文化及其性情表現。風水大師底氣很足,時而嚴肅,時而潑辣,很圓滑。世君說道:風水是門文化學問。鄒大師首肯顯得有些感動。
岱祥勸世君吃燒烤,世君要了一盤土豆絲熗拌。鄒大師開始忽地忽悠起來了,呼岱祥和世君為“爺”,隨即又撤。他騎摩托慢行,要去唱歌。世君陪岱祥走著,不想去唱歌,可又捺不住面子,還想照顧岱祥。
風水大師是個社會人,到了歌場,上樓,找單間。在“福旺”醉酒的岱祥嫌世君太素。在歌場,岱祥就著大音樂歌聲,跟著吼起來:“我要讓你葷一把!”音樂一停,他就不喊了。進來了四位小姐,大師挑了三位。接著開始唱歌,岱祥一勁地鼓動世君和唱與跳舞。世君坐在沙發上,聽著歌曲;看到風水大師不動聲色地斜靠在沙發上,喝著啤酒,時而也瘋狂般地跟著唱一首。后來世君聽這些老歌越發處于感染人的境地,于是抱膀,岱祥一勁地讓世君跟著唱,又向小姐說世君的名氣。世君起身拿著傘走出歌場,外邊小雨剛停,大街上很清爽,與剛才的歌場形成了對比。
室內很繁榮且吵嚷著,而室外是寂靜大道——世君有一種沿著河邊跑直線的感覺。
七
從歌場不辭而別走后,世君有一個禮拜沒有找岱祥。那天中午,世君騎車上班路過岱祥家巷口,聽得院中岱祥的“猛吼與謾罵”。世君停車駐足想細聽,但是聲音卻又沒有了。世君騎車走過。
周五下班回父母家,在巷口邂逅了岱祥,閑聊說起:他剛給北京的李峰打電話,那邊的電話號換了。這邊“藥仙園”也給他晾曬起來,不提策劃費用,不提下一步的計劃;而他從北京帶來的錢已經花完。世君說一直不理解李峰為什么接了活計還主動“攆”岱祥回東北。聽得出,岱祥對于李峰已經有意見了。這時,風水鄒大師騎摩托過來了,因為上個周日的事情,他有些故意夸張地寒暄著。看樣子,他又要將岱祥帶出去喝酒。
世君想到:岱祥一醉酒就沒有了理智,沉溺于酒海,努力想讓自己靜下來進入創作狀態,但是不能夠;說到底也是讓錢給鬧騰的。因為草根朋友的熱情酒場相邀,而在更加鬧騰的狀態中難以進入“泥塑狀態”。慷慨激憤中,他也不擅推銷與包裝自己,更沒有中庸之道,只是一味地逍遙放縱,結果所有的藝術圈朋友都在避讓中為之嘆息。“儒家式的忍耐力”在岱祥身上是看不到的,確然,從事藝術創作的“道家性情中人”往往缺少的就是儒家忍耐元素吧。
世君在單位將岱祥在北京的照片排版打印出,每頁標注出“參鄉泥塑家張岱祥在北京”,然后騎車去德富老師家:先呈上“藥仙園合影”,遂將“岱祥照片”遞上給德富老師看,順便問起北山公園的老把頭泥塑。德富老師說已經基本成形了,很沒有特色,且祭拜儀式在山上似乎不行了。世君只關心著泥塑作者的人選,繞著話題詢問,得知“人參博物館大樓中的放山系列”泥塑也由外地人來做。德富說這個過程也沒有找他,他就沒有吱聲,看著“岱祥照片”感慨著說:“懷才不遇呀!”讓世君再與岱祥聊天時,順便問問他,若塑“參王”,需要多少時間,多少錢。
“應該聯系電視臺給他做個專題片吧。”德富老師說道。
世君騎車去岱祥家。岱祥大哥正在這里,他大哥騎的大二八,比世君騎的還古老,看得出,他大哥是很善良、穩重的性格,也有執拗之處,但絕沒有岱祥般那文人式的執拗神情。
岱祥說,剛起來,中午又喝多了。“你看風水大師寫的字。”宣紙上筆走龍蛇,世君笑著說:“浪費宣紙呢!”岱祥說,鄒大師也是個驢脾氣。昨天中午,岱祥的兒子回家了,要錢,說話有些不好聽,好像是他媽吩咐的,岱祥火了,扇了兒子一個嘴巴。“都21歲啦,什么不懂。我以為回通化了。去他爺爺那里,老爺子又把我好頓罵!”岱祥說著,又樂了一下,隨即又浸于醉酒狀態中,看著世君給打印出的照片,哈哈地賞析著,搖晃著。
世君說改日再聊,順便問起塑像事宜,岱祥驀地進入嚴謹判斷狀態說:“世君,這事要是你張羅的,我一分錢都不要。若說市場價,北山上的塑像是2萬,美術院校畢業的小崽子,開口就3萬元。可3000元也有干,但是活計就不行了。這分干到什么成色什么火候。按我的熟練程度,最快也得20多天。我若說價格,若一比一的比例,不多要,一萬元吧。”世君略問了一下工藝,岱祥說起“仙人洞大廟”的佛像:木樁定型,用的是“棉花泥巴”:“三個老娘們天天地把棉花往那泥巴里踹呀!”
世君邊聽邊想:岱祥詳述制作“把頭山神”泥塑工藝過程的表達太有個性了,如果我要做人參題材編劇,這番對話一定要融入進來的。
回父母家,世君隨即給德富老師打電話,說明了岱祥所說的價格與時間。加了句:“那就麻煩您了。”
德富很沉靜:“沒什么,我明天去找局長說及此事。”
放下電話,世君就進入太極拳狀態盤架與錘煉起來。
下班時分,世君回父母家,路過岱祥家,見岱祥蹲在門口對過,似在等人,遂聊了一會兒。岱祥說,他昨天中午去長白山人參文化博物館看了——這些天犯了“斜病”,晚上睡不著,什么也不想干。“風水大師”想過來拉板子,也沒來。中午看了“人參文化展”,心情開闊些了,因為其中有他的泥塑“人參老把頭”。世君聽到這里頗覺欣慰,岱祥的作品總算亮相表現了出來。
談及博物館中的那兩尊參王:“那兩個黃花梨木的木雕,一看刀法,就不是咱長白山人的,肯定是關內的商人,買了祭拜的。”
世君問起北京動靜。
“不去了。”岱祥站起身搖搖頭,說風水大師正好有輛去北京的朋友的車,準備將李峰那邊的書籍給捎回來。
“我適應不了那邊的節奏。前幾天,池北區來了兩個人,說是什么局長什么的,要和我談長白山旅游產品開發事宜。第二天他們又到池南區去了,后來再也沒有來找我。”縣里的文化人和“企業家”已經沒有什么指望了。去年冬季忙活的“人參娃娃”還放在朋友的冷庫里。“誰愿意開發,就讓誰開發去吧。”岱祥無奈地說著,“這兩天就感覺鬧得慌,靜不下來。”
這一段時間,每次見面,岱祥都這樣說著。
八
金秋,五花山郁郁蔥蔥了,中國撫松長白山人參節緩緩拉開帷幕,這是參鄉撫松第二十一屆人參節慶典了。山城廣場舉辦了大型的“精彩中國,魅力撫松”的大型演唱會。潘美辰、楊坤,鳳凰傳奇等知名歌手都從北京飛到長白山,到山城廣場唱歌。
世君上午拜訪岱祥,晚上去政府廣場看演出。次日晨起,感到很疲乏,想到:參鄉小鎮因為明星的到來而沸騰起來,尤其是少男少女們。這樣的鼎煉于一爐的激情舞臺抑揚,使得“搖曳中的長白山人參文化”得到了更加嫵媚和燦爛的情景化修辭。
感覺,那場演出若劃過星空的一道彩虹,瞬間過去了,就成為“文明生命映像”的惆悵追憶。
那文化潮涌,遠遠地觀望感應感知,隨即投入進其中,若在窗口前的觀望和隨即進入“憧憧往來潮”。文化人往往需要一個舞臺表現的界面,同時也希望體現出自己的價值。這需要有一個“蓄勢”過程。岱祥還沒有完成蓄勢,就因為經濟窘困而談及原創價格,卻常常為“小縣城”并不重視文化的氛圍而傷害屢屢。岱祥缺乏忍耐的性格,卻若人參般仍處于民間隱遁狀態。世君陪岱祥喝酒喝茶聊天中,每每感覺到此端。
人參文化充溢著祈盼與憧憬的情勢,猶若鳳凰傳奇演唱的那曲《吉祥如意》,那是在禱祝與祈愿中的沉靜吶喊。世君思想著:我自己何嘗又不是孤寂著篤行呢?我想出書,卻沒有資金;找贊助,卻又沒有結果。
某日,世君到岱祥家,看到他已經開始進入“泥塑創作”狀態,院子里堆放著木槌和黃泥。
岱祥笑著說,已經漸漸進入創作狀態了,先練練手。小方桌上擺放著一壺茶水。世君心想:岱祥擺弄黃泥的那番激情,恐怕理解他的人太少了。
岱祥放下手中的活計,邀請世君進入室內。看到他正泥塑著《紅樓夢》人物,根據戴敦邦的人物造型。
因為生計之慮,現在岱祥經常通過鄒大師和當地的民間風水先生搞點“風水器物”以維持日子。
泥塑工作室有了這些大觀園的姐妹陪伴,感覺一下子增添了許多溫情。
岱祥說最近有位信佛的美術界朋友給他介紹了一組活計:松江河有家要供佛堂,想讓岱祥塑“三世因果”,價錢談得不高,岱祥正給做第一組。聽得出岱祥想讓世君給找些資料,但是沒有說出來。世君讓岱祥將家里的老影碟機拿到華隆家電城換個新的,到時他將在通化購買的《中國雕刻》光盤送給岱祥。
九
轉眼就進入嚴冬,“平安夜”來臨了——“圣誕文化”隨著改革開放和歐美文化之大同,已經滲透到中國百姓生活行為中。世君想到:以一顆平易的心境來感恩周圍的朋友、同事和親人,這就是“圣誕平安果文化”。世君下班回家時,見諸多飯店都爆滿,歌廳都已經滿員了。世君回父母家路過岱祥那里,看到也有去看岱祥的,敲了半晌門:“三哥,怎么半天才出來啊?”
世君想在“東北論壇:心情日記”上專門開起一個專欄:長白山文化人憧憧往來心情速記。
世君反思著自己:前進中每走一步要選擇出重要的和不重要的。我這么癡迷于長白山文化和人參文化,只是“岱祥”的另一個縮影而已。我自己還不如岱祥,他的泥塑能夠換來錢,而自己的文章都很難喚回幾聲回應。
在父母家聽父親講述“參鄉老戲園子瑣事”,世君走到院子里望著冬日的藍天:這天不冷,我能夠在室外徘徊著盤架太極。
想到岱祥家去看看了。見大門開著,于是進去,就聽見岱祥大喊大叫著,進得室內,見岱祥在炕上坐著,鄒大師也在,電視里正放著《三國演義》,“因果報應”的泥塑已經完成,上了色。岱祥已經明顯醉了,正在用言語發泄著憤憤不平的牢騷。世君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默默地聽著。過了一會兒,外邊飯店有人給送來了菜,是用塑料袋裝著的:干豆腐炒小辣椒和狗肉。岱祥只是喝酒,不停地絮叨著,鄒大師給倒上。世君也盤坐在炕上,小口啜飲著,沒有動筷子。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