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參緣

呂豐平

一、緣起琿春哈達(dá)門

我老爸原名呂鏡明，在1949年進入縣公安局工作后改名叫呂益昌，蘊含祝愿新中國日益昌盛的意思。他腰別手槍，剿過匪，從事維持社會治安工作幾年后，調(diào)到了縣檢察院工作。在1957年接手一樁“破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反革命案子時，認(rèn)為法院應(yīng)該對打傷了老農(nóng)的大隊長也作出相應(yīng)的處罰，而不僅僅判罪于為了報復(fù)才拔了大隊長家菜苗的老農(nóng)，于是他提了意見。結(jié)果，被戴上了“一般右派”的帽子，下放縣藥物場去養(yǎng)蜜蜂。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但那年月，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就這么簡單！

花粉是釀造蜂蜜的原料，養(yǎng)蜂就要跟著溫暖走，哪里鮮花盛開，哪里就是養(yǎng)蜂人的家，就像牧民追逐草原。東北的長白山美麗富饒、風(fēng)光綺麗，茫茫的原始森林蘊藏著豐富的自然資源，立夏過后，洋槐、蕎麥、椴樹次第開花，紛紛揚揚，簇成花海。蜜蜂在家鄉(xiāng)越冬后，老爸隨養(yǎng)蜂隊從南方出發(fā)，乘火車，上輪渡，坐汽車，歷盡千辛萬苦，終于在5月初來到了吉林省琿春縣哈達(dá)門公社。

老爸將自己小組的蜂箱有序地擺放到原始森林的邊緣后，租住在松亭村的金正民家。村子因天然生長的一棵古松酷似天然亭閣而得名。早在康熙五十三年間就有滿族人在此定居，這里是琿春地區(qū)朝鮮族最早的聚居地，曾是我國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驛站，村里的民房幾乎全是清一色的泥草房。金正民就是朝鮮族人，且與我老爸同是三十歲，屬馬。兩人都嗜好抽煙，你遞我接，牛頭對馬嘴的，沒幾日就混熟了。

這幾日正是盛產(chǎn)洋槐蜜的季節(jié)，老爸像工蜂一樣早出晚歸，辛勤勞作。由于初來乍到水土不服，加上勞累過度，有一日傍晚回家時，他嘔吐了幾口后，竟然暈厥于門口，臉色蒼白，不省人事。金正民見狀急忙將他抱進屋里放到床上，一邊掐其“人中”，一邊吩咐妻子云妮：“快去煮碗人參湯來，多加幾個參蘆。”云妮急急到廚房，不一會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參湯，用湯匙一小口一小口地喂進我父親嘴里。只須臾功夫，老爸變得臉色紅潤，蘇醒了過來。

“正民，多虧你夫妻倆相救，多謝了！”老爸眼角掛起淚花。

“益昌，你是累著了才虛脫暈厥的。這人參湯大補元氣，快把這碗里的湯趁熱喝完，然后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一覺就沒事了。”正民拉著他的手囑咐道。

“哎！奇了怪了，剛才我還惡心嘔吐，現(xiàn)在居然全都好了。”

“嗯，那是我加了參蘆，有止嘔吐的作用呢。”

“人參多金貴啊！正民，你家也過得不容易，這錢你收下。”老爸從口袋里掏出錢來硬要給他。

“別別別！我家種了一地的人參，就像你們南方人種蘿卜呢。千萬別過意不去！”正民故意輕描淡寫地拒絕。

日子過得飛快，采完洋槐和蕎麥蜜后，轉(zhuǎn)眼到了七月，那正是椴樹流芳的季節(jié)。工蜂跳起“8”字舞，招呼同伴投入花海；老爸笑眼瞇成一條線，收起一桶桶質(zhì)如羊脂的椴蜜。一日下午，老爸用手推車將椴蜜運回家門口時，像往常一樣招呼起來：“正民，快出來幫我卸下蜂蜜！”可是叫了幾聲不見人影出來。老爸十分納悶，疾步進屋察看。只見正民雙膝腫脹，痛苦不堪，蜷曲著身子下不了床。云妮呢又到山里采榛蘑去了。

“哎呦喂！正民，你這是怎么了？”老爸關(guān)切地上前撫摸他的雙膝。

“唉——我一直有老風(fēng)濕的毛病，以前吃了榛蘑就沒事的，那東西有祛風(fēng)活絡(luò)，強筋壯骨的作用，對腰腿疼痛特別管用的。誰料這次卻失靈了！哎呦，疼死我了！”金正民疼得滿頭大汗，雙眉緊鎖，無可奈何地?fù)u著頭。

“哦，有辦法了！正民，你先忍著，我去去就來。”老爸忽然想起什么，匆匆出門而去。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老爸用網(wǎng)兜拎著幾只蜜蜂回來：“正民，一克蜂毒一克金，蜂毒是治療風(fēng)濕病的好東西。我用蜜蜂叮蜇你的雙膝，剛開始時是腫脹疼痛更厲害，過兩日就腫退疼消了。你可忍受得住？”老爸拉著他的手搖了搖。

“來吧。你說的我信！”正民眼中露出堅定的神色。

老爸拿來高粱燒酒消毒了他的膝部皮膚后，用鑷子夾起蜜蜂分別在他的患處叮蜇了兩口。正民果然咬著牙一聲不吭，過兩日真的就雙膝腫痛消除，能下地走路了。于是他倆成了莫逆之交。

花開花落自有期，采完椴蜜后，老爸就要隨養(yǎng)蜂隊回南方越冬了。分手時，金正民送給他一大包人參、參花和參籽，眼含熱淚道別：“益昌，明年再來時仍住我家哦！”老爸頻頻頜首：“一定的，一定！”并回饋以蜂皇漿和蜂蜜，留下了通訊地址。

二、緣續(xù)逆境鴻雁書

不久，老爸順利返回了縉云壺鎮(zhèn)老家過年。他在正月去臚膛村三姨夫家拜年時，正好大姨夫也在。三個人一起喝著家釀糯米酒，聊著尋常各自的所見所聞。

大姨夫經(jīng)常外出做藥材生意，雖然見多識廣，但談?wù)撈鹪掝}來有見風(fēng)就是雨，喜歡海闊天空般放大的習(xí)慣。酒過三巡后，他開口了：“什么才叫真正的人參？你們懂嗎？”

“人參就是人參，我去吉林養(yǎng)蜂時見多了。在荒野環(huán)境中自然生長，沒有任何人工管理痕跡的稱為‘野山參，人工栽培的稱為‘園參。稀罕了，有什么真正不真正的？！”老爸不屑一顧。

“錯，大錯特錯！有一次我去長白山采購人參，當(dāng)?shù)乩蠀⑥r(nóng)悄悄告訴我：大凡山上某處長有真正的大人參的話，上有紫氣繚繞，高達(dá)數(shù)米；旁有大蛇守護，人近即吞。參齡可達(dá)百年呢！與人形惟妙惟肖，頭臉上五官俱全，四肢上五趾分明，能聽懂人說話。若是有人說要采挖它，當(dāng)夜就跑得無影無蹤。這才叫真正的人參呢！稀罕不？”大姨夫講得是頭頭是道，洋洋得意，三姨夫直聽得目瞪口呆。

“哈哈，這不就是野山參王嘛！個頭更大、品位更高而已，哪有你說的那么邪乎？還能聽懂人話，那不成了妖怪了？”老爸大笑著不服。

“不信？真的就是真的。我下次去長白山帶些參籽回來，種到菜園子里，保護好，別讓人偷走，若干年后咱們挖出來看看，究竟誰講的在理。”大姨夫“咕咚”一聲干完大碗米酒，仍舊信誓旦旦。

“不用下次了，我這次就有參籽帶回來。看你怎么種出個活脫像人，又懂人話的人參來？！”老爸笑著調(diào)侃。

“好！我的菜園子就在屋后，有圍墻，就種在那里。我來做個中，到時分出個孰是孰非來！”三姨夫回過神來打起圓場。

酒話也當(dāng)真，幾天后，三人還真就一起在菜園子里播種下了參籽。

正月一晃而過。老爸接到金正民來信，說是自己的風(fēng)濕病經(jīng)過蜜蜂叮蜇后一直沒有復(fù)發(fā)。并說房子都給他收拾好了，詢問何時動身再去哈達(dá)門養(yǎng)蜂。老爸欣然回信，說是沒有意外的話，不日就可啟程。

然而，正當(dāng)老爸盼望著再與老友相聚吉林時，上頭突然通知他：“留場改造，不得外出。”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老爸早出晚歸，面對黃土背朝天，種植著紅花、洋地黃、元胡、白芷等藥材，夜里還要寫思想?yún)R報交給組織。就像一只蜜蜂被關(guān)在籠子里，只能心里默默企盼著撲向花叢，飛上藍(lán)天。

老爸辛勤勞作，認(rèn)真改造，日子過了一年又一年。后來又遇上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席卷全國，老爸不僅被抄了家，還不時被造反派帶去批斗。郁悶之下，他只有一支接一支地抽著每包一角錢左右的劣質(zhì)煙解悶，身體每況愈下：不僅患了腎結(jié)石癥，疼痛發(fā)作時撕心裂肺，滿地打滾，還得了糖尿病，口渴尿多，頭暈乏力，失眠夢多。醫(yī)生告誡：“要戒煙酒。”他咬咬牙硬是戒了。然而，當(dāng)家中兒女皆因其右派血統(tǒng)而被人欺負(fù)時，他黯然神傷，又到小攤上買來五分錢一包的土香煙，終日沒命地抽。大哥和我剛在讀小學(xué)，已經(jīng)懂事了，怕老爸抽土煙壞了身體，私下到池塘摸螺螄，三分錢一斤賣掉，花一元多錢買來五包新安江香煙送給老爸。他笑了，但笑得凄然。

數(shù)年來，老爸也有笑得最開心的時候。因為他與金正民時有書信來往，當(dāng)他接到金正民的信時，笑得就像兒子見到了娘。有一日，老爸收到金正民寄來的包裹，打開一看，是成捆的參葉和一大包人參。包裹內(nèi)夾有一封書信，里頭是如此寫的：“益昌友，我每年春天都到村里的大松樹底下，企盼著你能再次來一松亭村養(yǎng)蜂，然而每次的黃昏落寞，都只留下自己孤寂的身影，敗興而歸。驚悉你身處逆境，罹患腎結(jié)石和糖尿病。今特地寄上參葉和人參，一起煎服吧，很有療效的。參葉有顯著的抗疲勞、利尿及抗輻射作用。能增加機體對各種有害刺激的防御能力，也有利結(jié)石排出；人參治療糖尿病，效果很好，超乎人們的想象，最近我們村有個退休老師幾年前患了糖尿病，吃了一年人參后，經(jīng)醫(yī)生檢查，現(xiàn)在一切指標(biāo)正常。據(jù)有關(guān)專家研究得知，原來人參可促進胰島素的生成。你吃完后，我會再郵寄給你的。祝你早日康復(fù)！”這一次有所不同，老爸看完信后，竟然笑著笑著就哭出聲來！著實將大哥和我嚇了一跳。

老爸按照金正民的吩咐，堅持著每日服用，三個月后，竟然腰不痛頭不暈，吃得下睡得香，氣色明顯好轉(zhuǎn)，人也精神多了。到醫(yī)院一查：空腹血糖也從8.9下降到了6.5；腎盂泥沙樣結(jié)石也消失了。于是他繼續(xù)堅持服用，從不間斷。為了感謝金正民，老爸在告訴自己的病情已經(jīng)好轉(zhuǎn)的同時，還特地郵寄給金正民三百元錢和一大包土產(chǎn)煙絲。

誰料在一個月后，金正民卻將三百元錢寄了回來，并來信附言：“我的人參是自己種的，不稀罕。錢不能要！煙絲我喜歡，收下了。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堅持就是勝利，切記！”這回老爸沒有笑，眼眶濕潤，拿信的手明顯發(fā)顫。

三、緣聚縉云鼎湖峰

俗話說“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隨著文化大革命的結(jié)束，改革開放的到來，老爸的右派帽子不僅摘了，組織上還給予徹底平反，安排到了縣法院工作。不久，又調(diào)到縣司法局去組建法律顧問處，并被任命為主任。你說人生是一種磨礪也好，你說人生是在畫圈也罷，反正有些事你只要咬牙堅持著，始終保持一身正氣，奇跡就會發(fā)生。

其實，人的一生無時不刻不在結(jié)緣。無論順逆，老爸與金正民之間的書信聯(lián)絡(luò)一直沒有中斷。老爸平反后，在第一時間就寫信告訴了金正民，并真誠邀請他帶著妻女一起到縉云的仙都來旅游。仙都美景名揚天下，那鼎湖峰一柱沖天，高聳入云，那練溪水清澈見底，石橋橫波。金正民早知仙都是人間仙境，接信后欣然接受邀請，相約在仲秋時節(jié)攜妻女同來游玩。

緣起、緣續(xù)、緣聚，朋友一家的如期而至，老爸著實笑開了懷，在一番噓寒問暖和熱情招待后，次日上午就帶著金正民一家子和我，去仙都觀賞鼎湖峰。

是時，萬里晴空，九曲練溪水依稀可見游鯉，偶有幾只白鷺掠水淺灘覓食，那亭亭玉立的鼎湖峰倒映在練溪水中，顯得格外妖嬈。一陣微風(fēng)拂過，溪水泛起陣陣漣漪。放眼望去：行云與游鯉競翔，白鷺與鼎湖共舞，水天一色，人景共融，著實令人心曠神怡！江南的山水景色，就是這般的瑰麗神奇。云妮和女兒花花看呆了，贊嘆不已。

“花花，這鼎湖峰還有故事呢。想聽嗎？”老爸即興當(dāng)起了導(dǎo)游。

“當(dāng)然想聽，謝謝叔叔！”穿著朝鮮族花裙的花花回過神來，高興得直拍手。

“仙都是道教的第二十九洞天福地。據(jù)說軒轅黃帝曾在鼎湖峰上置鼎煉丹，仙丹煉成并服用后，在此跨赤龍飛升上天而成仙呢。”老爸娓娓道來。

“叔叔，仙丹是什么寶貝？比人參還補嗎？吃了能長生不老？”花花長得水靈秀氣，眨巴著一雙鳳眼發(fā)出一連串問題，逗引得眾人哈哈大笑起來，花花卻更顯得疑惑了。

“傻女兒，那是道家傳說。其實，仙丹是用硫磺和升汞等煉成的，有毒呢。歷代就有不少皇帝為了求得長生不老而服用仙丹，結(jié)果得了肝硬化腹水的毛病而早逝呢！哪比得上咱們的人參大補元氣啊！”金正生懂得真不少，連忙幫女兒解脫窘境。“就是么，秦漢時代的《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就將人參列為藥中上品，有‘主補五臟，安精神，定魂魄，止驚悸，除邪氣，明目、開心、益智，久服輕身延年之功效。對神經(jīng)系統(tǒng)、心血管系統(tǒng)、內(nèi)分泌系統(tǒng)、消化系統(tǒng)、生殖系統(tǒng)、呼吸系統(tǒng)及外科使用等都有明顯的作用呢。雖然不能使人長生不老，但絕對能讓人延年益壽！”花花不愧為參農(nóng)后代的讀書人，說起人參的藥用價值如數(shù)家珍。

“據(jù)現(xiàn)代科學(xué)研究：人參還能增強人體免疫力，抗腫瘤、抗輻射、抗衰老、抗感冒，能治療癌癥、艾滋病、糖尿病、貧血、陽痿、神經(jīng)衰弱等等疾病。花花，我說的也沒錯吧？”我是學(xué)中醫(yī)的，忍不住補充了一句。花花聽到里頭有“陽痿”一詞，只是羞澀地點了點頭。

“你們說的都對！我的糖尿病就是全靠花花爸爸寄來的人參給治愈的。不然，我早就一病不起了。太感謝你們了！”老爸說著不免動情起來，語聲哽咽。

“哪里，哪里。我家正民的風(fēng)濕病不也全靠你給治好的？到現(xiàn)在就一直沒有復(fù)發(fā)過。要說感謝，那我們還得感謝你呢！”云妮忍不住插了一句。

“花花你說，是家鄉(xiāng)的一松亭美，還是這里的鼎湖峰美？”金正民掩飾著內(nèi)心的激動，故意岔開話題。

“都美！”花花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笑了起來。

“要是將一松亭搬到鼎湖峰來，那就美上加美了！”老爸難得說起俏皮話。

大家聊著，走著，笑著，不經(jīng)意間就步上了練溪水上的石板橋。大姨夫就住在離鼎湖峰不遠(yuǎn)處的田村，那里的鐵城有“溪水漂流”的碼頭，大家都想過把漂流癮，于是老爸就安排大伙到大姨夫家吃中飯。大姨夫燒出香噴噴的農(nóng)家菜飯招呼大家。

吃飯時，老爸忽然想起了好久以前在三姨夫家菜園子里種人參的事：

“老大哎，過了這些年，菜園子里的人參長成什么樣了？”

大姨夫?qū)擂蔚睾┬Γ骸昂呛牵瑒e提了。長出參苗后，沒過多久就死光光了！也許是水土不服吧。看來種人參也講究緣分呢。”

金正民洞悉內(nèi)情后，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那參花和參籽也是給他帶回來泡茶喝的，它們的有效成分含量比人參還高呢。種人參是講究地理環(huán)境和氣候條件的，在南方種，不死才怪哩。我們東北的長白山才是人參的老家，品相最好。”

“是啊，就像南方的蜜橘，移栽到北方就成了枳實，酸不啦嘰的。”老爸頜首附和。

飯后，一行五人來到鐵城的溪邊，上了竹筏，順?biāo)鞫拢^賞著沿途的自然山水風(fēng)光。花花坐在小竹椅上，脫去鞋子，赤腳伸進水里戲耍，笑聲連連，手卻緊緊抓住我的衣袖，生怕?lián)u晃著就掉進溪中。筏在漂，山在走，水在流，影在搖，心在歡，緣在續(xù)……

（責(zé)任編輯 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