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紀連海

生我的時候，母親已經到了四十歲。

我是母親生下來的第七個孩子，也是活下來的四個孩子當中最小的一個。

那個年代的農村，一家六口人當中，有四個娃娃要吃要喝，家里面只有一個半勞力——我的母親身體一直有殘疾，只能算是半個勞力——我的家，在那每個勞動日的日值只有五毛錢的日子里，生活起來，不容易啊。

不過，打我記事起，我就知道，母親非常溺愛我。

作為家中最小的孩子，我吃奶一直吃到八九歲。不過，母親畢竟是四十歲才生養了我，她的奶頭里面，實際上并沒有什么奶水。但是，居然讓我一直吃到八九歲，這在當時的農村，也算是極為少見的了。母親對我的溺愛，由此可見一般。

我漸漸長大了，已經上了學的我，實在是到了非斷奶不可的年齡。此時，母親知道正在長身體的我，需要大量的營養，故而，此時家中所有的好吃的，總是我第一個吃——當然也是我吃得最多。

不過，那個時候也真的沒有什么好吃的。每天都只能跟玉米、紅薯打交道的我，能夠每個星期吃上兩三頓饅頭米飯的，已經非常知足啦。當然啦，對我而言，什么好吃的也不如母親給我做的雞蛋餅好吃——因此，每天一個雞蛋餅，對我來說，那是必須的。

后來，我上了高中;再后來，上了大學;再后來，參加了工作。上高中，上大學，工作，都只能每個星期回家一次。

可是，這個時期的我，每次回到家，都能在第一時間，吃上母親做的雞蛋餅——雖然，此時已經經歷過外面世界的精彩的我已經知道，母親給我做的雞蛋餅，真的并不是這天底下最好吃的，可是我還是要高興地大吃特吃。再看到已經非常蒼老的母親的笑臉，才算是心滿意足。

任何一個人，只要你在外面飄，最擔心你的安全的，當然是母親——我的母親也不例外。

上大學的時候，每當我要乘坐長途大巴離開家時，母親都會把我送到車站，直到眼看著我上的車走遠了，她才步履蹣跚地回家。而每當我坐長途大巴回到家鄉的車站的時候，遠遠的，就會看到母親，在那里等待——此時的我，只是不知道，母親在這里，已經等了多久。

而我每次勸她，不要這樣，她都會說：走走路，不礙事的。然后，每次都是依然如故，迎啊，送啊的——直到，她再也迎送不了了，才算作罷。

后來，已經參加了工作的我，有了戀人——就是我現在的妻子。我把戀人帶回家，母親熱情地張羅著飯菜。此時，我的戀人發現，我的母親做的西紅柿炒雞蛋特別好吃——當時的我在想：我吃了這么多年，沒覺著母親做的西紅柿炒雞蛋好吃啊。

再后來，每當我帶著妻子回家的時候，在我們家那并不豐盛的餐桌上，都會有母親親手做的西紅柿炒雞蛋。而關于這些，與我結婚已經二十多年的妻子，至今還歷歷在目。

因為工作單位離我和妻子雙方的家都比較遠，故而，生活非常不寬裕的我們新婚小兩口兒，只能在我的單位附近租了房子住。此時，母親一個人在老家生活——我的父親，已經與我們陰陽兩隔了。

母親病倒了，而我還沒有屬于自己的房子。

1997年底，正當屬于我自己的房子剛剛下來、我正準備裝修之際，母親病危了。

此時的我，告訴母親說：您一定要堅持，您很快就會住進屬于您兒子的房子啦。

母親卻冷靜地告訴我：我可不住在屬于你的房子那里！新裝修的房子，我住進去了，若是死了，這房子多不吉利啊，你不擔心，你不害怕，別忘了，你還有媳婦??！咱家可不能這樣做！兒子，你放心，我活不了幾天啦，這個月，我就會到那個世界找你父親去啦！

可此時的我，要親口告訴她的是：您兒子，有了自己的房子啦！

半個月之后，母親溘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