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浩
上世紀80年代出生的人沒有不迷戀旅行的,就像上世紀50年代的人大多認為落葉歸根才是正道。
從北京到云南,從云南轉車到烏魯木齊,再從烏魯木齊鬼使神差地飄到西藏,直到囊中羞澀,我才決定打道回府。
劃破黑暗的夜色,火車一路向北。我在車廂里昏頭昏腦。對面是一個超瘦的姑娘,那種瘦,讓人想走上前去,向她的身體里擠進50斤脂肪。但我沒有動,我還沒有膽大到藐視法律的程度,所以我只能為她擔心。網上說這是強迫癥的一種。
后來我們還是聊了起來,她小侄子去了衛生間,她說:“他發過高燒,腦子不好使?!?/p>
我說:“你這么年輕,就有外甥了,哥哥一定少年老成吧?!?/p>
姑娘沉默良久,說:“這孩子沒了媽,從小跟我?!?/p>
我心一沉。
姑娘沉默片刻,聊起了往事。
我出生在重慶一個青山綠水、風景如畫的小鎮。讀小學時,山路太滑,每天哥哥背著我上下學,哥哥比我大五歲,我上一年級,他上六年級,我學習第一、他混學校江湖第一。
有人說他是惡貫滿盈,但我覺得他勇冠三軍。
哥哥是我的保護傘,這讓我在學校里趾高氣揚,無所畏懼,可他惡貫滿盈總是激怒父親,于是星斗月圓成了他夜晚跪在門口的唯一玩伴。
那時,我常常在梧桐樹的遮掩下,從院子偷偷溜出來,給他送干糧,說“哥哥哥哥,爸爸原諒你了”!然后我們一塊回家,夏夜的梧桐樹下,一邊乘涼,一邊聽爸爸講法師驅魔、妖狐成仙和山神羽化的傳說。
南方不像北方那樣重男輕女,我和哥哥一樣被溺愛,從小我就有小人書,有五色筆,哥哥有沖鋒槍,有旱冰鞋,我有時髦的連衣裙,哥哥口袋里總是有花不盡的零用錢。
每天放學,路過村口,總會經過一間破舊的茅草房,雙門緊鎖,一個女人被鎖在里面,嗷嗷叫著,同學說里面關的是女瘋子,小時候得過病,幾年前,父母兄妹突然得怪病去世,她腦子就受了刺激,說有不干凈的東西在她眼前晃,法師說她家風水不好,后來瘋女人天天在村委會哭鬧,村委會成員強行把她關在茅草房里,不準她出來,每天派人給她送飯。
有天下午,我跟同學玩得晚,哥哥有事沒來接我。暮色沉沉時,我路過瘋女人的茅草房,遠遠的,就看見那扇門被瘋狂地撞擊著,里面發出嗚咽聲,我被嚇得全身發毛,隱約覺得身后有東西,回頭看卻空無一物。好奇心驅使我慢慢靠近茅草屋。
這時,門突然“嘩啦”一聲被撞開了。瘋女人披頭散發地沖出來,我嚇得汗毛倒豎,瘋狂逃竄。
我越跑越快,沖進家里抱住母親,哭得一塌糊涂。從此我恨上那個瘋女人,怕死了那個鬼宅,再也不敢靠近。
小學里總有一些玩世不恭的學生,他們在校園里橫行霸道,抽煙,打架,無惡不作。有一天,他們將干硬發臭的蝙蝠尸體放在我的書包里。我被當場嚇哭,抹著淚去找高年級的哥哥。
哥哥怒火中燒,一腳踹斷長凳,拎著凳子腿殺來。對方也不是慫貨,而且,有三個高年級的哥哥前來搭手!整個校園頓時炸開了鍋。人群將我們圍得密不透風,等待一觸即發的火拼。
哥哥瞪著一臉橫肉的同學,指著我說:“給她道歉!”
他不屑一顧地說:“你算老幾?”
哥哥提高了聲調,一字一板地喝道:“給!她!道!歉!”
同學的哥哥大聲地吼:“道你娘的歉!”
他話音剛落,哥哥拎起凳子腿劈頭蓋臉地砸了過去。那個同學的另兩個哥哥殺進去幫忙,現場頓時亂作一團。
我在一旁嚇得大哭,心想:哥哥這次肯定會死翹翹了。后來哥哥只是臉上有幾道傷痕,胳膊上有兩塊淤青。據說,那兄弟仨多處負傷,躺在床上鬼哭狼嚎。
當天下午,哥哥被學校通報批評,記了大過。我有些內疚,他若無其事地說:“有哥哥在,沒人能欺負你,別怕!”放學時,外面傾盆大雨,哥哥背上我冒著雨往家跑。
我們奔跑在雨中,順著江岸,倒影在水中緩緩移動,雨水打濕了哥哥的頭發,浸潤了我的眼睛。歸家的漁船,漸次明朗的路燈,轟轟隆隆的雷電,混淆著我們的快樂,一起留在我迷蒙的記憶里。
由于雨太大,沖壞了平時走的山路,哥哥帶我繞了遠,到家已經很晚了,雨也停了。院里亮著橘紅色的燈光,院外擠滿看熱鬧的村民。哥哥放下我,緊拉著我的手。我們疑惑著擠過人群,鄰居嬸嬸抹著眼淚說:“孩子,去見你爸媽最后一面吧!”
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人們自動讓開路,哥哥面色煞白沖了進去,隨后,撕心裂肺的哭聲洶涌而來。
第二天,村里人捐錢給我父母辦了葬禮。滿身白衣的哥哥走在前面,滿身白衣的我跟在哥哥身后。我一直哭個不停,哥哥沒有掉一滴淚。村里的人都說哥哥是鐵石心腸,甚至在哥哥身后指指點點。我突然被絆倒,趴在地上大哭,哥哥沒有回頭拉我,他一步一步,緊緊地跟著父母的靈柩往前走著。人群里有親戚在哽咽,竊竊私語。
我后來才知道,父母去山里運水果,路上翻車,兩人被砸了下去……
父母去世后,我和哥哥相依為命。不能在院子里聽父親講法師如何給僵尸超度,不能在梧桐樹遮掩下偷偷給哥哥送話梅、送情報。不能拿著小人書、穿著連衣裙撲到雨中翩翩起舞。一切都變了。我號啕大哭。
第二年,哥哥退了學,在鎮上打工,每天照常接我、送我。有一天他背著我,我覺得他的背彎得厲害,就說他背駝了,他笑著說,駝背才酷呢!
我突然很難過。再也不讓他背我,一個人上下學。
后來,一個陌生的女人經常住進我家里,哥哥讓我管她叫姐姐。她長得很妖嬈,像是父親故事中的妖狐。妖狐要抱我,我躲得遠遠的。妖狐夸我很漂亮,給我買衣服,買糖果。
我討厭她,衣服丟在一邊不穿,糖果偷偷放在瘋女人的門前。那段時間,鬼宅里的瘋女人,將狂號變成了啼哭,不知道她在哭什么。我覺得更恐怖了。
后來有一天,哥哥去了外地。那個叫姐姐的女人住在我家里。她喝令我給她洗衣服,做飯,我不從,她就掐我,辱罵我,用棍子敲我的頭。
她說:“你個沒人要的孩子,還敢罵我,老娘對誰這么好過,狼心狗肺的玩意兒!”
她說“老娘”這個詞兒時,我忍不住要笑。我一笑,妖狐更生氣了。她關住門,拿著雞毛撣子兇神惡煞地開始追著我打。我被她嚇哭了。我狼哭鬼叫地被她逼到墻角,隨手抓過一把剪刀握在胸前,瑟瑟發抖。
突然一聲巨響,門被踹開,哥哥站在門外,目光冰冷地注視著女人。女人慌了神,丟了雞毛撣子,上前去解釋。
哥哥只說一句:“滾!給我滾!”
女人“哼”了一聲,罵了句:“嘁,這窮酸地方,我還不愿意待呢,走就走!”
說完,女人迅速打包行李,氣沖沖地走了。
我眼淚汪汪地望著面前的男人,脆生生地喊了聲“哥哥”!
1996年,我已經上了初三,略懂人事。哥哥仍舊在鎮上打工,他抽的煙越來越多,朋友交得越來越雜,身上刺了文身,頭發也染成了紅色,依然很疼我,給我吃,給我穿,不讓我受半點委屈。我卻很叛逆,覺得他是流氓,把他送我的東西扔出去。
后來有一天,哥哥騎摩托車接我回家,半路上被一個小青年攔住。
這個小青年說:“瓜皮跟馬武被豬頭他們攔住,打得很慘。豬頭說,要沒人來領,就往死里打他倆!”
哥哥聽完,讓我下車自己回家。那個小青年從車后工具箱里面拉出幾個車鎖,然后跳上了摩托車。哥哥把車頭調轉方向,絕塵而去。
我的眼皮一個勁兒地跳,我想阻攔他,卻沒有勇氣。
那次可怕的斗毆波及方圓幾十里,據說兩撥人拼得慘不忍睹,警車來了好幾輛,抓走了十幾個人。
再見到哥哥就是在牢里的探視室了。他的左眼瞎掉了。我打聽到,那天肇事的豬頭也被打成重傷,不知道在醫院躺了多久。
姑娘說到這里,聲音有些干澀。我給她遞水,她搖了搖頭。
我問:“那你哥哥后來呢?”
姑娘答:“2000年結的婚……”
我點點頭。
姑娘說:“跟村里的瘋女人?!?/p>
我一愣:“?。。俊?/p>
姑娘繼續講下面的故事。
哥哥坐牢那兩年,表現積極,經常給我寄錢,上了高中,我的成績一路飆升,勤工儉學,獎學金年年必得。我把哥哥寄的錢存起來,想著等他出來過日子用。
哥哥出來后,就跟那個瘋女人好了。起初,我很驚訝?;氐郊也虐l現,那個曾讓我毛骨悚然的女人長得很秀氣,笑容恬淡,跟那個披頭散發的瘋子判若兩人。
我終于得知了真相。原來瘋女人小時候就跟哥哥青梅竹馬,那時候我還不記事兒。后來,因為家庭變故,瘋女人被關了起來。我父母也不允許哥哥再去見她。1998年,瘋女人病情好轉,被村委會放了出來,開始安心生活。只是她一直沒忘記哥哥,打聽到哥哥坐了牢,她就隔三差五地去監獄看望哥哥。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哥哥和妖狐的女人在一起時,瘋女人天天痛哭。原來,她透過茅草屋的大門縫,看到哥哥和別的女人一起回家,便以夜夜痛哭祭奠逝去的愛情。
閑聊時,瘋女人告訴我說,那天她之所以追我,是因為我背后跟著一個陌生男子。她覺察那男子對我圖謀不軌,便跑出來嚇走他救了我。我恍若隔世。
瘋女人對哥哥很好,白天勞作不停,晚上和哥哥彼此溫暖,除了洗衣做飯,還開墾山頭,種了果樹,每次回家給我買新衣,做菜,談心,關懷備至,那幾年,我嘗盡了家庭的味道,想著會一直幸福下去。那時,我不再叫她瘋女人,而是叫她嫂子。
2002年,小外甥出生,嫂子難產,她痛得死去活來。最后,醫生問要孩子還是要大人。一聽這話,哥哥就火了,掄起巴掌就要揍醫生。嫂子突然哭號起來:“這輩子不能陪你走完了,可我不能留遺憾,我要給你生個孩子,一定要生!”
嫂子生下了孩子,咽了氣。孩子從此沒了媽,父子倆相依為命。
2008年,汶川地震,全國人民陷入無比的悲痛之中。新聞里漫天的死亡消息,慘不忍睹,這讓文化不高的哥哥心如刀絞。他一拍桌子,說要去救人。我的眼皮直跳,我要攔他,卻像當年一樣,沒勇氣,也攔不住。
哥哥帶了行李,次日,天蒙蒙亮,他就從鎮上搭車出發了。
一個星期后,村委會就送來了哥哥的遺物:一件他經常穿的皮夾克,一部破損得不成樣子的手機,還有一個錢包,錢包里夾著一張他兒子的彩色照片。
村委會主任說:“當時的情形很慘,眼前的一切淪為廢墟。在場的人嚇得不知所措,幾個爺們兒伏在地上抱頭痛哭。你哥哥一把扔掉上衣,大吼一聲:‘哭什么哭,天塌了,還有地扛著,跟我一起救人!說完就奮不顧身地沖進了廢墟。”
我心像被重錘狠狠擊中,無法呼吸。
村委會主任接著說:“說來也倒霉,他剛跑進去,廢墟就出現塌陷。你哥哥年紀輕輕的,真是可惜了!”
講到這里,姑娘淚光盈盈,她朝我后方揮揮手。
我回頭看,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笑嘻嘻地走過來。
姑娘說:“叫叔叔!說叔叔好!”
小男孩看著我,目光清澈,一言不發。
我說:“多好的孩子!”
列車終于到站了,姑娘領著小男孩下了車。走前,她說謝謝我一路上聽她回憶舊事,從包里掏出一張卡片遞給我,說是小小的禮物。
我朝他們揮手再見,坐下來細細地端詳這張卡片:群山環繞,綠蔭遮天,四通八達的山路被切割成天然的線條,水中蕩漾著漁船,空中撲棱著山雀,稻田搖曳多姿……
卡片的右下角寫著“重慶紅豆小鎮,2012年”。
我恍然看到,那里白天空氣濕潤,江面漁船密集,水中山影如夢似幻。
我恍然看到,那里入夜涼風颯颯,行人、青石板、路燈、小攤,以及無處不在的龍門陣,風景如畫卷鋪展開來,色彩濃烈。
我恍然看到:一個男孩子背著自己的妹妹穿過大雨,穿過童年,穿過最動人的瞬間,然后妹妹興奮地說:哥哥,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