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中國人嗎?你會武術嗎?會唱京劇嗎?會玩皮影嗎?會甩拉面嗎?我們生活在一個LOGO時代里,會習慣將那些遙遠、璀璨而舉世皆知的LOGO到處貼——所以大多數時候,我們生活在一個想象中的世界。
-1-
逛巴黎街道,猶如逛個露天博物館。一是路邊建筑,動輒歷史幾百年,街角碧草蒼苔都像前朝宮女,可以牽扯些驚天動地的淵源;二是每條街都像展館標牌,貼些顯赫的名字。
比如吧,中國購物狂們的圣地“老佛爺”,也就是拉法耶特爵爺了。拉先生當年累家侯爵,一個法國貴族,20歲就跨海跑去北美,幫美國人鬧獨立打英國人;32歲上,他又和法國人民一起鬧大革命,造貴族的反;到73歲了,還壯心不已,帶領人民鬧了七月革命,干掉了波旁王朝。雖是貴族,一輩子在大西洋兩邊鬧革命,實乃英雄人物——到了現今,他老人家成了世界人民刷卡掏現金的所在,和中國的關帝似的成了財神爺,也不枉了他輝煌的一生。
所以你把巴黎的地名背熟了,真也就等于讀了半本歷史書。16區有雨果大道,8區有巴爾扎克路。大包小包買奢侈品的姑娘們,多半也要揪著男朋友及其信用卡,沖去8區的蒙田大道。要走林蔭大道,又少不了去走奧斯曼街——奧斯曼男爵,就是那位19世紀中大興土木、開拓了巴黎各條林蔭大道的市政規劃大師。你坐上地鐵,溜一眼站名,很容易看見諸如伏爾泰站、狄德羅站、路易·阿拉貢站、拉格朗日站——最后這位,也就是微積分課本上那條“拉格朗日中值定理”的創造者。
-2-
你逛上小街,也能旁逸斜出,被人名晃到眼。比如在94省沿山坡而下溜達,橫里會竄出一條“德拉克洛瓦路”,路牌上還細細密密告訴你:歐仁·德拉克洛瓦者,畫家也,1798~1863,就差貼一幅《自由引導人民》了。又比如,愛麗舍宮街對面溜達著,有條小路橫在面前。等綠燈時瞄一眼路牌:嗯,杜拉斯路。
拿人名給街起名字,尚嫌不足,巴黎人還到處樹碑立傳,到處是雕像。旺多姆廣場中心的紀功柱上,拿破侖穿一身羅馬式袍子站著,顯然自比愷撒,這個太有名,不消多提;可是小街窄巷的十字路口,也可以忽然跳出來個把伏爾泰像、米拉波像、盧梭像之類,仿佛土地爺。巴黎人還不只愛雕本國好漢,比如,你能見著華盛頓、羅斯福像出沒。你去大學城,一下電車就能見到個何塞·圣馬丁騎馬揚手的雕像——人家圣馬丁先生是南美解放者,跟法國談不上什么大淵源,只是老來在巴黎住一住,巴黎人也愿意列著呢。
然而巴黎歸巴黎,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對這一切,沒有我們外來者這么看啥都新鮮。比如,我第一次去圣母院,歡欣鼓舞,跟同學大談《巴黎圣母院》,人家一臉歉意。此后常有類似經歷:當我試圖跟人聊巴爾扎克、大仲馬們時,他會一邊虛與委蛇,一邊眼神流露歉意——就差直接跟我說:“其實我們對這玩意沒那么大興趣啦。”
-3-
在巴黎,埃菲爾鐵塔的待遇,有點像東方明珠之于上海。你遠遠看得見塔了,就會被紀念品小販圍住;許多路標都會指給你看:如何更簡捷的接近塔。與鐵塔隔河相望的夏約宮是公認的觀塔好景點,所以游客遍布,以至于夏約宮后的烤肉小販,都精通法、英、德、西、中、日諸國語言,嘴里跑馬燈一樣溜七八國外語叫賣。但你跟巴黎人提到鐵塔,他們就會流露出上海人聽到東方明珠和南京路的表情。
這種表情,倘若用語言描述,就是:“得了吧,游客才去那兒……”
某天法語課上,一群亞洲人里,插進來個巴西白人同學。我們立刻印象流的想到巴西的足球、桑巴和BOSSA NOVA音樂,試圖拿這些做敲門磚,跟他開聊。該同學憨厚的表示:不看足球,不懂桑巴。BOSSA NOVA?不知道。一個迷戀小野麗莎的日本姑娘急了,趕緊報小野麗莎的名字:日本巴西混血的歌手,聽過嗎?巴西同學泰然自若的搖頭:沒有沒有。眾人面面相覷,若非不好意思,幾乎忍不住再問一遍:您真是巴西人嗎?
當然是的,只是和我們想像里的不同罷了。
-4-
我跟泰國同學聊起來,人家相信《還珠格格》是中國最好的電視劇,《赤壁》是中國最好的電影。每個肯跟我聊到德國的法國同學,都一定會翻來覆去說德國人身上都是酸菜熏腸味兒。班上的韓國同學,每天被跳著騎馬舞的其他同班追問《江南STYLE》MV里的景象是不是典型韓國風味,人家驚惶的搖頭。
日本同學說她爸爸是畫畫的,不不,不是畫漫畫和浮世繪的!真的不是!最后,被問到是否“越劇更接近花腔女高音而京劇更接近次女高音”時,我覺得自己完全詞窮,嘴張了幾次,滿腦子詞絞在一起,句子都湊不起來。
我們生活在一個LOGO時代里,會習慣將那些遙遠、璀璨而舉世皆知的LOGO到處貼——所以大多數時候,我們生活在一個想象中的世界。一個法國人都生活在鐵塔下并且浪漫香粉、巴西人都在海灘邊踢足球、印度人隨時隨地都坐著大象吃咖喱、西班牙人一天到晚邊看斗牛邊看海鮮飯的世界——實際并非如此。
當然,這毛病外國人也犯。意大利人寫過許多馬可·波羅的小說,所有涉及中國的細節,看著都像港片里摘來,又像《圖蘭朵》歌劇,看著有許多中國意象,比如花園、絹冊、碗筷、木結構建筑,但細品一下,才覺得都是《功夫熊貓》——許多人所共知的中國元素堆壘,但終究不是中國的。又偏偏這個世界大得無邊無際,所以無論哪個國家的人,都常會忽視近在咫尺的事物。
-5-
許多時候,一個人特意跑去旅游的陌生城市、搜著店名去排隊的名吃、朋友那里借來的書,倒會格外熟悉些;反而是自己所處的城市、小區后門外的小吃、已經買在書架上積灰的書、已經在身邊很久的人,了解得少。
所以,跟美國人聊天時,會發現他們并不都對白宮、奧巴馬、自由女神、好萊塢、布蘭妮的緋聞、夢露的大腿、紐約洋基棒球隊感興趣。跟英國人聊天時,會發現他們也可能對莎士比亞一問三不知,并不人手一本《哈利·波特》。
你跟法國人聊電影,說到伊莎貝拉·阿佳妮和蘇菲·瑪索這些女神級名字,再加幾個讓·雷諾、德帕迪約老戲骨時,他們也會點頭,但沒有我們想像中膜拜神靈的表情;反過來,跟法國人說中國電影,會發現能跨越障礙、讓法國人聽了就滿臉“噢我明白了”表情的中國電影名字,其實也無非萊斯利·張(張國榮)、托尼·梁(梁朝偉)等幾人罷了。
-6-
這年代的異國風情,更像是舊時代的獵奇遺風。當初的人類,交通不方便,經常一輩子呆在一處,所以其地域屬性也和其人密切相關。亞里士多德認為希臘人之外皆蠻族,又教導亞歷山大說視希臘人當如朋友,視蠻族當如禽獸,可是亞歷山大就看明白了:四海一家,哪兒跟哪兒都差不多。
這是個人人都有若干故鄉的年代。世界各地的人都能整齊劃一地買到蘋果或三星(蘋果店都開到盧浮宮了)、走進麥當勞、看LG的電視、吃速食意大利面。你在一架飛機上落座,周圍就都是五湖四海走過的人。法國人、德國人、波蘭人、美國人可能對本國那些LOGO式文化支支吾吾,但大家都對《寂靜嶺》《霍比特人》大感興趣,而且拿著智能手機看《江南STYLE》。
-7-
有一個波蘭同學,偏對中國文化深感興趣。他初見我,就常擺李小龍造型,吐氣開聲,“呼——呀!”我花了很久才跟他解釋清楚,中國也并不是人人都會武術、街邊一個老太太就能飛檐走壁登萍渡水……不不,我也不會演皮影戲;我也不會唱京劇,法國人也不是人人會唱《卡門》不是?不不,我們也不是走到哪里就帶一套功夫茶具的;不不,廣東話不是我們的官方語言……
某天,我們在一個中國面館吃完拉面,結完帳出門,隔櫥窗看見廚房里,一個法國學徒正在拉面,耍得呼呼風生。波蘭朋友看著那面一變二、二變四、四變八、八變十六,直至千絲萬縷,眼都直了。然后他回頭問我:“你會嗎?”我搖搖頭。他立刻泄了氣。
走了一程,他終于抬頭,用玩笑的、幽怨的、夢想落空的語氣對我說:“你真是中國人嗎……”
——《青年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