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幽靈”的光芒

李良旭

“文革”時期，父親被打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每天戴著一頂紙做的高帽，胸前掛著個大牌子，被造反派押著到處去開批斗會。

那時我還很小，有時站在人群里，看著父親在臺上被批斗，心里痛苦萬分。仿佛一夜之間，我對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有了深深的恐懼。

有一次，我發現父親雖然低著頭，嘴巴卻始終不停地在動，好像一直念叨著什么。造反派也發現了，就大聲地制止他。可是，無論造反派怎樣呵斥，父親就是不停嘴。臺下有人笑起來，造反派呆了一下，只好草草收場。

我不知道父親嘴里嘟囔的是什么，它居然有這么神奇的力量，能夠讓造反派束手無策。我心里的痛苦似乎減輕了一些。

夜里，我又聽到父親在院子里念念有詞地誦讀，語調深沉、有力。我跑到父親身邊，仰著臉問道：“爸爸，您在說什么？白天在批斗會上，我看到您也是在說話，那些批斗您的人好像拿您也沒有辦法。”

父親說：“孩子，你也看到了？我是這樣朗誦的：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大地上游蕩。為了對這個幽靈進行神圣的圍剿，舊歐洲的一切勢力，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國的激進派和德國的警察，都聯合起來了……”

“這是什么啊？” 我打斷了父親的朗誦，急切地問道。

“這是《共產黨宣言》，馬克思和恩格斯寫的。抗日戰爭時期，部隊的一位老首長介紹我入黨，給了我這本書，從此，我就反反復復地學習它，直到把那一萬四千多字全部記在心里，不管在什么時候，它都能給我信心和力量。”

我很好奇，為什么一本書會有這么大的力量，能成為父親的精神支柱。我對父親說：“您能教我讀這本書嗎？”

父親高興地說道：“好啊，我教你讀《共產黨宣言》，它就是你的啟蒙讀物了。”

從此，父親白天出去挨批斗，晚上回來教我讀《共產黨宣言》。他送給我一本泛黃的油印小冊子，說：“這就是當年那位老首長送給我的《共產黨宣言》，后來老首長在戰斗中犧牲了，這本小冊子就一直留在我身邊。”

盡管小冊子上面的許多字我都不認識，也不知道那些內容是什么意思，但我想，父親能把它讀了幾十年，那它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一本書。

兩年后，我已經把小冊子背得滾瓜爛熟了。

父親欣喜地說：“孩子，等你長大了，就會知道這本書的意義了，希望你像我一樣愛上它。”

我懵懂地卻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報名上小學時，老師問我：“小朋友，你會什么兒歌呀？”

我說：“我會背《共產黨宣言》。”

老師顯然嚇了一跳，不相信地說：“那你背給我聽聽。”

我一字一句地開始了：“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大地上游蕩……”

老師完全驚呆了，其他老師也都吃驚地朝這邊張望。

我一口氣背到最后一句：“資產階級的滅亡和無產階級的勝利是同樣不可避免的！”辦公室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老師驚訝地問：“這是誰教你的呀？”

我驕傲地回答：“我爸爸！”

老師說：“你有一個了不起的爸爸。你就當班上的學習委員吧，我相信你今后一定會茁壯成長的。”

許多年過去了，那本油印的《共產黨宣言》我一直珍藏著。無論遇到什么困難和挫折，我都會像父親當年那樣，喃喃背誦一遍《共產黨宣言》，從中獲取信心和力量。不管現在的人怎么看，我只想說，在我的人生中，“一個幽靈”始終閃耀著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