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者的盛宴

周璐華

終于，我站在這片荒漠的懷抱里了。

廣袤簡單枯燥的風景吞沒了一切，我的面前，戈壁像年久色衰的老鴇毫無羞恥地展開了它丑陋的身體，風沙與時光無情摧毀了平原上的一切，無論是石礫、灌木還是動物的骸骨都在經年累月的狂風日曬后，呈獻出死灰般的色澤。

太陽正好在下落，日暮的荒漠寂然無聲，除了風，在耳邊嚎哭吹響。

站在這里，當我往前往后往左往右看去都只有一樣的干癟的風景之時，我必然會體會到，無邊的絕望如果有面貌，就應該像這片該死的荒原，沒有表情沒有起伏一如既往無邊無際地丑陋開去。它吞沒人的方式不留一絲骨血肉。

風總歸有它要去的方向，我只是站在風里。難以用時間計算的漫長旅途，我的衣衫早已經破敗，敗國之旗般飄在風中。

我沒有要去的方向，我只有離開，無止境地離開。只要離開就好。

但是只要是我在旅途中還會想起你，我就不算得真正離開了你。就像現在這樣，我在無邊絕望的荒原上，一只寂寞的小蜥蜴以電光火石的速度爬過我的腳背，你就從回憶的河里爬上岸，活色生香地站在我記憶的花園里。

我會習慣，習慣你不在的生活。卻厭倦了與你無關的一切，厭倦沒有你的屋子，厭倦沒有你的桌角，厭倦不能擁抱你的手臂，最后厭倦自己——缺少你的生命，你消失以后的未來。

厭倦，厭倦才是最可怕的。

我只能選擇離開——不管是奔跑還是漫步，只要我的雙腳在引領我離你遠去，關于你的回憶從我身后一層層剝離。

我艱難地抬起腳時，晚霞紅著追過來了。艷艷地紅了半邊云彩，順便給荒原施了薄薄的紅妝。

晚霞漸漸熄滅了。

清冷的月亮漸漸漸漸升起來。

銀色的光斜切出戈壁荒謬的冷，我的影子還在晃動，晃動，晃動……

地平線上出現一棵樹。

你聽得沒錯，是一棵樹。

羈旅的行人，多半是愛樹的，特別是在這荒原之上，偶然的一棵樹，提供了依靠和休息的可能。于是“這里怎么會有樹”這種合乎邏輯的問題只在腦子里閃了一下，就只剩下一種想法，立馬被撲進樹的懷里，靠著它歇息片刻。

實際上，我沒有靠著樹，我在離它一步遠的地方就倒下了，也許我只是要一個可以依靠的幻覺，與倒在毫無遮擋的荒原之中不同的感受。我睡著了。

夢里沒有你的蹤影。

樹似乎還庇護了我的心靈。

我醒來的時候，像是睡了一個世紀，然而月亮還在天上，她提醒我，路還很長。

我看著月亮，卻被另外一個東西吸引了，樹上懸著一枚漂亮的漿果，在月光下紅得透亮。怎么會有這么漂亮的果實？我突然餓起來，還伴隨著渴。

我站起來，它就在我的面前了，正好在我的面前。沒有距離地迎著我的唇，清香散開。我于是伸手摘下，放在唇間，柔嫩的漿果有唇色的紅，也有唇色的柔嫩，清甜。不會有毒吧，我還沒來得及這么想，它就像主動獻身般進入了我的嘴里，鮮嫩的果肉迸發出甜美的汁水，帶這樣的美味，怎么能不好好享用呢？月亮懸在半空中，像是驚異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大地。

吃下這枚果子，能量又一次回到了我的身體里。我看著前方的月亮，似乎也比剛才要明亮一點，離去的路被照亮了。

我越走越輕，路越走越亮，是晶瑩剔透的冰一般的亮，月光讓戈壁變成了冰原。再向前走，向前走，路邊的灌木漸漸伸展開了，估計要到綠洲了，這戈壁下是有暗河的，我想，怪不得那里能長出一棵樹。植物的葉子越長越大，幾朵小花撲入我的視線，那些小花還沒有開放，但是不遠處已經是一片花海，各種顏色的花像地毯一樣鋪向遠方，那個遠方隱約地傳來了海浪的聲響。

是海，是海，我感到風也不那么冷了，月亮更加大更加亮，在海平面上映出波光來了，像是無數的銀箔搖碎了月光。一個人影出現在海邊，那個人影……不正是你嗎？我心里一緊，幾乎要喊出來，喉嚨卻像被棉花團兒結實堵上的水管，滴水不漏。

在我喉嚨發不出聲音的瞬間，你轉過頭來了。你還是那么年輕，時間沒有改變你的容顏和身姿，親愛的，你還是一樣在月色里等著我，月光在你的輪廓鍍上了銀邊，就像多少年前一樣，你輕輕地轉向了我。

親愛的，我要向你飛奔去，即使是用靈魂離開肉體的力量，我要向著你的方向，也許地球的圓形，已經把我從遠離帶向了相聚，我不要再一次錯過與你的會合。別走，我抬起腳，向你奔去了。鞋子脫落了，我赤著腳踏在柔軟的沙灘上，腳腕上響起鈴聲，響亮的鈴聲穿過海浪，長發在風里飄著，隨我向著你的方向去了，帶著迷惘的未來，帶著日夜流浪的思念，海風能不能抺去我臉上的沙與塵，我能不能像你記憶中的女孩像春天一樣撲向你的胸懷。

你站在海的中間，那巨大的海的中間有一棵巨大的樹，你就站在樹下，巨大的月亮浮在你的身后。我越來越清楚地接近你，當我撲入你的懷中，在月光中，一陣巨大的光暈籠罩了我，你的聲音從光亮的源頭傳來：“親愛的，晚安。”

是的，我好困，我在你的懷里，終于能安心地睡去了……

我的肉身在我向你飛奔去的時候，被遺留在這一片孤獨氣息糜爛的戈壁上了。用不了多久，風沙自會掩埋收拾這個身軀。我的胃里，有一枚細小的種子，它會吸收我提供的所有的水分和營養，發出芽來，長出根莖葉，長成一棵樹，結出一顆晶亮可口飽含致幻劑的果實，那是給孤獨者最后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