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圖識字》的趣味

逐云

陸灝在《默存先生》一文寫到初次拜見錢鍾書先生時的情景：先生熱情接待，問陸的年齡，答說二十八歲，錢先生幽默，馬上回應：“奧斯卡·王爾德說過，天才也不如二十八歲。”錢先生學貫中西，“言必有本”，說話時常常隨口抖落“書袋”。“我后來查了不少王爾德的書，也沒有找到這句話”。查書尋典而終不得，陸灝文中的這一句可謂妙筆，把這件小事點染得頗富逸趣。錢先生固然喜掉“書袋”，但書卷氣之外也幽默風趣，常常語帶俏皮。此處的“天才也不如二十八歲”不知是否真有出典，但看作是先生靈機一動的俏語倒更為有趣。

《看圖識字》是陸灝繼《東寫西讀》后的第二本文集。兩本書都收在上海書店的“精裝小三十二開”系列里。“讀寫”加“看圖”，攏共不過十八萬字，《東讀西寫》的“生育”本就讓好之者期待了太久，而《看圖識字》的結集出版距離“讀寫”竟又相去了三年半的時間。

《看圖識字》收集長短文章十五篇，依然沿襲《東讀西寫》的意趣，關注多在讀書中的閑散小趣味，并沒有多少板著面孔的大學問或大道理，但是讀來舒心開頤，妙趣橫生。如《西廂短札》《太平筆記》《真假董其昌》《丙戊消夏錄》《丁亥夏夜說鬼》《難為情》《小報消息》幾組千字短文，一襲“東讀西寫”的隨性和求趣，篇幅不長，但卻逸趣縱橫。陸公子大才，但有些小掌故小故事竟也不乏報人的“八卦”。比如《題跋中的情事》一則談到黃裳的書齋“來燕榭”，我原猜度“來燕”兩字意為舊刊佳籍的燕然而來，不曾想到“燕”原來是黃先生對夫人（朱光耀）的愛稱。經陸公子的點解，方才留意到《驚鴻集》中那些好看的書事題跋，還有情事的暗藏。得助于夫人的“紅袖添香”，無怪乎黃老文章華國，令人嘆羨了。

1. 蘇東坡給他侄子的信，談作文之秘：“凡文字，少時須令氣象崢嶸，采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汝只見爺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學此樣，何不取舊日應舉時文字看，高下抑揚，如龍蛇捉不住，當且學此。”

2. 翻閱清人筆記，看到一段關于董其昌的軼事，簡直可以拿到好萊塢去改編成《十四羅漢》。

說是新安有個商人，一直想求一幅董其昌的書法，但又怕收到假貨，就托人介紹找到了董其昌的門客。門客讓他準備好大把大把的錢，然后帶他去見董其昌。賓主客套一番，就叫童子磨墨，董其昌對客揮毫。商人大喜拜謝，捧回家掛在大堂中。朋友來了，看到后無不贊不絕口。

第二年，那個商人又來到松江，路過縣府，看到有人坐著轎子進去，旁邊有人說是董其昌。商人遠遠望去，覺得這位董其昌與去年給自己寫字的人長得一點都不像。就站在門口等他出來看個仔細，果然不是去年的那個，禁不住大聲叫屈。董其昌聽到有人喊，就停下問是怎么回事。商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董其昌聽了笑著對他說：‘你被人騙了。看你這么誠心誠意，你跟我回去，我給你再寫一張。商人大喜再拜，捧著真跡回家，向朋友夸耀。

好萊塢故事到此結束。接下來更有意思，涉及到藝術鑒定和欣賞的問題。那位商人的懂行朋友，看了董其昌的真跡后，認為還不如那幅“假董”。轉錄這段故事的葉廷琯說：“此又可見名家隨意酬應之作，常有反出贗本下者，可遽定真偽于工拙間乎？”言下之意，真的未必就是好的。葉廷琯又轉述了另外一個故事。董其昌多年來為一個朋友寫了不少字，有一次，那位朋友拿著這些去請董其昌自己品評，選出最佳作品。董其昌選中一幅結構綿密的作品，說：“這張是我平生得意之作，現在寫出來的字，沒有這樣的腕力了。”這位朋友不禁撫掌說：“這張是我學生臨摹的呀。”兩人相視嘆息。葉又說：“思翁（董其昌）自賞且如此，人安能以鑒別無訛自信乎？”

啟功曾考證過董其昌書畫代筆者，董其昌活著的時候就有好幾個學生遵命為他代筆，死后三四百年，自愿代筆、冒他名字的書畫更不知有多少。真真假假，魚龍混雜，真的未必是珠，假的也不見得都是魚目，全看你是鑒還是賞。

3. 不僅中國古人向往隱身術，日本和西方也都有隱身術，如周作人譯《狂言選·立春》中，就有個魔鬼去敲一戶人家的門，女主人開門卻不見人，原來魔鬼穿著隱身蓑戴著隱身笠。英國民間故事中有個英雄“巨人殺手杰克”，穿上隱身衣，躲開敵人的追擊。近年出版的《哈利·波特》中，也有一件可以隱身的斗篷，哈利·波特穿著它溜出魔法學校。

4.“雪夜訪普”，作為宋太祖重視關心知識分子的故事，一直被傳為佳話。《宋史》卷二百五十六“趙普傳”記載：宋太祖經常微行到手下的大臣家。趙普每次退朝回家，都不敢換衣服。一天，大雪紛飛，趙普以為這樣的雪天，皇上大概不會來了。這時忽然傳來敲門聲，他趕緊去開門，只見太祖站在風雪中。趙普慌忙拜見并請入家中。兩人在客堂上熾炭燒肉，商量國家大事。趙普的妻子出來行酒，太祖親切地稱她為嫂子。明代宮廷畫家劉俊根據這個故事畫過一幅《雪夜訪普圖》，但見屋外白雪皚皚，三兩只烏鴉縮棲在枯樹上，門口四個侍衛或呵手，或捂耳；屋內宋太祖身著龍袍，正襟危坐，一旁的趙普拱手而坐，像是在獻策；另一旁“嫂子”捧著酒杯侍立著。全圖一副君臣融洽的場景。

不過，后來有人懷疑宋太祖經常不事先通知就去大臣家，并不是關心，而是為了監視。這樣的懷疑不是沒有理由的。有一次，太祖去趙普家，正好錢王俶派人送書信給趙普，另送了十瓶海鮮。太祖忽然駕到，十瓶海鮮還來不及收藏好。太祖問這里面是什么，趙普答是海鮮。太祖命打開，居然全部是金子。趙普嚇得趕緊跪下磕頭，說自己還沒有開封，全然不知里面會是金子。太祖嘆了一口氣說：“收下也無妨。他們總以為國家大事是由你們讀書人做主的。”

趙普算不上是真正的讀書人。年輕時忙于做事，不怎么讀書，到了晚年才聽從太祖的勸告，手不釋卷。據傳某次討論新年號，有人提出“乾德”，宋太祖覺得不錯，趙普也附和稱譽。但盧多遜說：“王衍當年在蜀，就用過此號。”太祖大吃一驚，用筆涂趙普臉，說：“你怎么及得上他！”看來宋太祖也不怎么把趙普當讀書人。又傳說趙普碰到什么難解的問題，就回家閉戶開箱，拿出一本秘笈翻閱。等他去世后，家人打開箱子，發現里面只有半部《論語》。所以有趙普“半部《論語》治天下”的傳說，但洪業先生曾考證這個傳說純為子虛烏有。

本欄責任編輯 張家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