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絕望，還有什么成就了她

王石平

A十一月的韓國，干爽清冽的冷。

大巴車行駛在首爾的街道，經(jīng)過明洞，繁華的市區(qū)。

“天空中飄著棉花糖般蓬松的云朵”，40年前，西江大學電子工程系的女生樸槿惠平生第一次翹課，從學校的后門溜出去，坐公交車到了明洞，春風吹在她的臉上，和熙、溫暖，她的“腳步輕盈得就像要飛上天一般”，在街上隨意地溜達著，像這個年齡逛街的女孩。

在中央劇場，她看了電影《安妮的一千日》（好萊塢后來翻拍成《另一個博琳家的女孩》，亨利八世與博琳家兩個女兒糾纏不清的故事），她的心也跟著糾結起來。

從電影院出來，逛了商場。店員打量著她，有點遲疑地說：“你上過電視嗎？怎么這么眼熟呢？”

她笑笑。進了一家咖啡廳，挑了張靠窗的位置坐下，望著窗外來來往往的人群，那是七十年代，滿大街穿喇叭褲的青年，還有人背著吉他。

她的對面坐著一個男生，在看書，或許也是翹課的人，他們相視一笑。

咖啡廳里放著莫扎特的音樂，是弦樂四重奏么？

她一直坐到街燈一盞盞地亮起。

出了咖啡廳，經(jīng)過一家教堂，人們正在做禮拜，她也去做了禮拜，因此心情十分平靜。

是的，這就是總統(tǒng)樸槿惠大二生活的一天。

并不普通的一天。這位拘謹?shù)呐云缴ㄒ坏囊淮螘缯n。這一天的經(jīng)歷，身為總統(tǒng)的她寫到了第二部自傳《絕望鍛煉了我》中，那一天，她只是一個平凡、可愛、浪漫的鄰家女孩。

沒有記者、狗仔隊跟蹤她。

因此，這是平靜的一天。

那家咖啡廳，沒有掛上“總統(tǒng)曾喝過咖啡”的招牌，沒有出售總統(tǒng)套餐。

我們乘坐的大巴，經(jīng)過明洞，路上走著明艷的韓國男女，眾多的咖啡廳，哪一間是她喝過咖啡的店呢？

那一年，她的父親已經(jīng)做了韓國總統(tǒng)。

B2006年11月，樸槿惠受邀到北京“中央黨校”進行“新農(nóng)村運動”演講。300名博士生擠滿了演講廳。

她唱了《新農(nóng)村之歌》，“用我們的力量創(chuàng)造出更好的村莊。”這是父親洗澡時不小心跌倒，躺在床上休息時，用幾天幾夜作詞作曲的一首歌。

這是女兒從父親那里聽來的故事。

“小時候隔壁家在烤魚的話，那陣香氣會繞過圍墻傳到家里，而每次那個香味都會讓我覺得肚子更餓。雖然鄰居的家境也不是很富裕，但至少一個月還是會烤一兩次秋刀魚來吃，每當他們烤秋刀魚的時候我的口水簡直流個不停，甚至會讓我覺得很心酸。但是又知道家里環(huán)境很不好，所以也不敢開口向父母要魚肉吃，這樣的經(jīng)歷成了小時候的陰影。”

出生在大邱鄉(xiāng)下的孤僻男孩，與村民經(jīng)歷著令人痛心的貧窮。

這個男孩后來當了兵，長成一個堅毅清瘦的男人，娶到了忠清北道玉泉第一戶擁有汽車人家的女兒陸修英。

母親對相親的回憶刻骨銘心。“當時他脫軍靴的背影看起來非常可靠，雖然一個人的長相可以騙人，但背影是騙不了人的。”

他們一見鐘情。

父親從中校升到大校，母親去探親，沿著春風吹拂的鏡浦臺海岸散步。分別的日子，父親會寄來詩：

春三月素描

櫻花凋落，海鷗飛翔

似鏡的湖面上，獨浮一葉獨木舟

靠在鏡浦臺欄桿的英與我

老松亭亭，亭亭玉立

繡上美麗桃花

古人問道這是鏡浦臺否

那是東海這是鏡浦

雪白沙灘，青綠松樹，海鷗飛翔

春三月過得漫長，不曉日子怎么過

微風熙熙，湖水平靜

對面春天沙灘上海鷗飛翔

我倆一同劃槳前去。

1951、4、25

這個軍人還會作畫，畫母親的素描、肖像。

滿紙相思。

讀他的詩你會想起艾略特的名句：

四月是殘忍的季節(jié)

荒地上

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

參合在一起，又讓春雨

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

然而你千萬不要以為他是如身體般消瘦的詩人，他才不是。寫下3月素描之后，過了10年，5月，樸正熙發(fā)動政變。1963年，任韓國總統(tǒng)。

那一年，他的長女樸槿惠8歲。他們從新堂洞搬出來，住進了青瓦臺。

他娶到的果然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

“記憶中的母親，總是早晚不得閑地忙碌著，放學一回家，她總會將預先準備好的地瓜或炸海帶塞給我們做點心;冬天會織毛帽、圍巾和手套給我們。我?guī)缀鯖]有見過母親睡覺的樣子，偶爾深夜起床喝水，會看到母親專心地在記賬……有時清晨醒來，看到的也總是母親已經(jīng)折疊整齊的被子以及她在廚房昏黃的燈光中忙碌的身影，我回頭確認墻上的時鐘，一如往常又是清晨五點。”

別人送的貴重玩具，總統(tǒng)夫人不輕易讓孩子使用。

“就算父親是總統(tǒng)，我們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總有一天還是得回到新堂洞，不可以因為住青瓦臺就有優(yōu)越意識，別忘了這里只是暫時借住的地方。”

孩子們帶到學校的便當與同學沒有兩樣，摻雜著大麥的雜糧飯、蛋卷、蜜黑豆、蘿卜泡菜。

總統(tǒng)夫人到海外巡訪，穿著堅硬的皮鞋，一天下來腳腫得厲害，秘書要找一雙舒服的鞋給她穿，夫人一口回絕：“萬一傳出去說韓國產(chǎn)的皮鞋質(zhì)量不好怎么辦？”她每晚用冰敷消腫。

入住青瓦臺之后的第11年，紀念抗戰(zhàn)勝利的光復日，8月15日，第一夫人遇刺，女兒當時看電視的回憶：“端坐在位子上的母親突然垂下了頭，第一個看到這一幕的是父親，他大步走出來用手指著母親大喊：‘送醫(yī)！……父親再次走向講臺，按照原定計劃把紀念詞念完。慶典結束后他默默走向母親剛剛坐過的那個位置，綠色的空椅旁散落著母親的膠鞋及拎包，父親彎下腰來，撿起了鞋子與拎包。”

5年之后，樸正熙遇刺。夫妻一樣的結局，政治如猛虎野性難馴。

后人說到樸正熙主政韓國的18年必定說到威權政治，他寫給妻子三月的詩，為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掀開了帷幕的一角，得以窺見冷漠面孔之后的另一面：詩里透出的嫵媚氣息，說明他不是那種強悍霸道斤斤計較的男人。

他與妻終于再次團聚了。

晴空一鶴排云上

便引詩情到碧霄

這一份感情，流水落花之間，風吹浪卷，波折起伏。

他們?yōu)檫@世界留下的女兒，33年之后成為韓國首位女總統(tǒng)。

C22歲，樸槿惠代替母親，成為韓國的第一夫人。

母親遇害的消息是她法國留學回國時在機場一報紙上看到的，頭版是母親的照片，斗大的字“暗殺”，她第一次感到政治的野蠻兇悍。以后，“暗殺”與她如影相隨。父親中槍，她心懷悲憤洗掉父親領帶襯衣上沾的血跡，不由得想起曾經(jīng)清洗沾著母親鮮血的韓服，她終于倒在了地上。那一晚她流下了通常人哭上一年的淚水，“度過比死還要痛苦的歲月”。27年之后，5月，她本人遇刺，這一次，是刀。

她用手掌捂住傷口，心想“至少要將演講講完”。

見到血的人們擁她下講臺，按壓傷口的手指陷入肉中，她才驚覺傷口之深。

我常常會注視著電視新聞中的她，已經(jīng)是總統(tǒng)的樸槿惠，她平和，不激烈，微笑著，常常是微笑著。你從她身上感受不到強烈的怨恨以及戾氣。她必定是能放下怨恨往前走的人。胸懷大志的人，不可能背負太多的包袱。

2004年，大國家黨的支持度已經(jīng)降到谷底，腐敗的污名以及彈劾的聲浪不斷發(fā)酵，樸槿惠在首爾演說：“我今天是以忠武公（抗倭英雄）——李舜臣將軍的‘今臣戰(zhàn)船尚有十二（只剩12艘戰(zhàn)艦勝倭）的堅定決心站在這里。我沒有父母，也不會再有任何得失了，這樣的我想要為大國家黨奉獻我所有的一切。”

可以想見當時的場面，她的悲決。

臨危受命，成為“女性黨首”，帶領她的黨人前往曹溪寺的極樂殿，叩首拜了一百零八拜，之后，在國民面前跪拜、鞠躬謝罪，決心打造全新的大國家黨。

你可以看到這個女人的堅忍，唯獨看不到霸氣。她不是那種霸氣外露的女人，因為深知，在東方，女人的霸氣與政治是不相容的。胸懷大志的人，都懂得三緘其口。

她沒有愛情，沒有緋聞，沒有婚姻。

再也不是那個在春天的風里逃課逛明洞的少女。

D我們的大巴前往樸正熙的老家大邱，停在一個不知名的小村莊，漫長的旅途，大家都跳下車來活動活動腿腳伸伸腰。我發(fā)現(xiàn)腳下有一個不及足球大小的小井蓋，銅錢一樣的鏤空花紋，蹲下身子仔細看，下面有嘩啦嘩啦的流水，何會長告訴我這是農(nóng)村的下水管道。我問每個村都有嗎，她說經(jīng)歷了七十年代的“新農(nóng)村運動”，韓國的每一個鄉(xiāng)村都鋪了下水管道。

翻譯問我們?nèi)ゲ蝗バl(wèi)生間？起初有些猶豫，到底是農(nóng)村啊，但是想想路途遙遠就去了，兩個可以沖水的馬桶，很儉樸，但是沒有一點異味，地面墻上也就是刷的白灰，都很干凈，農(nóng)村的廁所，整潔干凈的程度令人印象深刻。

我們回到車上，大家議論的話題都是韓國農(nóng)村的衛(wèi)生狀況。為什么會這么干凈？

這得要回過頭來說說韓國。那個在朝鮮半島李朝時代，僅用了不到一百年就成為比中國還要完善的儒教國家。

李朝政治的特點是兩班成為國家官僚，在兩班中，武班地位不高，文班占絕對的統(tǒng)治地位。兩班的子弟3歲便開始學寫漢字，讀四書五經(jīng)，參加科舉，入仕。儒教敵視生產(chǎn)性的工商業(yè)，提倡對無能的上司絕對忠誠，宣揚通過節(jié)儉而不是生產(chǎn)來擺脫貧窮。

在漢城之外，不允許永久性的市場存在，販運由日行百里為蠅頭小利而奔波的“負商”“褓商”實現(xiàn)。負即背，褓即提包袱，他們或背或提著干魚、食鹽到處售賣。

日俄戰(zhàn)爭之后，朝鮮半島成為日本殖民地，1945年日本戰(zhàn)敗投降，朝鮮半島以北緯38°線為界，南北分裂。麥克阿瑟將美國扶植的李承晚空降送到漢城。

李承晚的時代既無理想亦無道德約束，是享樂主義的、國家機構的全面腐敗，終于被趕下臺，之后是動蕩和騷亂。1961年樸正熙發(fā)動政變，1963年歸還民政，成為文職政府，12月當選總統(tǒng)。

1960—1970年代，韓國人均收入只有76美元，是世界上最窮的國家之一，到處是乞討的人們。政府的腐敗，令國民不相信只要努力工作就會有好日子過。在農(nóng)村，搶耕他人土地現(xiàn)象十分普遍，常常有人在月高風黑夜，糾集幾個哥們兒跑到別人家的地皮蓋上房子，第二天戶主發(fā)現(xiàn)了還賴著不走，戶主要收回土地就得給蓋房的人足夠的錢，否則只能打官司，但是又嫌打官司丟人，只能聽之任之，婚喪嫁娶，都是可以狂吃暴飲的好機會，無論是否認識，都可以去混吃混喝。

出身寒微的樸正熙發(fā)誓改變韓國國民。

1974年，發(fā)起“新農(nóng)村運動”。大街上到處刷著“請不要隨意吐痰！”“請重視衛(wèi)生！”“未來的日子會過得更好！”海報，更有意思的標語是“做就對了”。

全國3萬個村莊，政府給每一個村莊發(fā)放335袋水泥，用于對農(nóng)村的改造，植樹、修路、建下水道。有的農(nóng)民把水泥扛到大街上賣掉換酒喝了。更多的農(nóng)民不覺得污水橫流的鄉(xiāng)村與自己有什么相干。

韓國經(jīng)歷了一次艱難的國民啟蒙——對農(nóng)民培訓。“從新生活培養(yǎng)運動”到“新農(nóng)村培養(yǎng)工程”，這正是樸槿惠身為第一夫人“蝴蝶破繭而出的過程”，輔佐父親政事，到晚間免費診所，看到人山人海的病人，父親難掩悲傷，她對父親說：“我們的國家也迫切需要一個完整的醫(yī)療福利制度。”雖然有眾多經(jīng)濟學家反對，1976年，在人均收入還不到一千美元的韓國，實施醫(yī)療保險制度，啟動國家福利政策。

國民的信心一定是一點一點樹立的，樸槿惠見證了家庭主婦將自己的頭發(fā)賣掉，以換取大米和蔬菜，而那些頭發(fā)被做成假發(fā)出口到國外。政府將礦工和護士送到德國打工，以他們的薪水作擔保，借到一億四千萬馬克。那些護士在如花的年紀，在德國從事擦拭尸體的工作，礦工在40度的高溫下作業(yè)，將賺到的錢寄給韓國的家人，韓國用這筆錢修建了第一條高速——京釜高速。

她終于理解了“人民的貧困其實就是民族的貧困”。歷經(jīng)這樣的痛苦，才有了韓國經(jīng)濟的增長。

母親在世時，陪父親出國，從不在國外購物，因為她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國家形象。青瓦臺使用的東西大部分是國貨。

妹妹放學路上看到一個趴在地上乞討的少年，回家告訴母親，母親馬上讓槿惠把那個少年帶到青瓦臺，她為孩子脫掉破舊不堪的衣服，帶他到浴室好好地為他洗了澡，細心剪了指甲，做了晚飯讓孩子吃，幫他夾菜，直到那孩子吃飽了擔心哥哥找他回家。母親為他穿上新衣服才讓秘書送他回家。

她說，“至今都無法忘記那天母親的眼神，充滿著心痛、憐憫、歉意……”是的，第一夫人的歉意。國民是可以讀懂這樣的歉意吧。

樸槿惠是在這樣的母親身邊長大的。

18年青瓦臺的歲月，隨著父親去世結束了。

她帶著弟弟妹妹黯然搬回新堂洞。父親從前身邊的人開始背離他們，種種的不滿，種種扭曲了的真相，她對人性和權力有了痛徹的體悟。回到新堂洞，她才領悟到母親為什么當初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停留在權力的邊緣，而要過平凡人的生活。九泉之下的母親，如若知道連女兒都險遭暗殺，何以瞑目。

歷經(jīng)變故，她才懂得：人在高處時，世界對你寬容到?jīng)]有底線，人們對你的好是不算數(shù)的。只有經(jīng)歷生死，才把得失看淡。她決心遠離政治。

樸槿惠，因而對權力抱有警覺。

1997年，韓國爆發(fā)金融危機，她在電視演說中為國民唱《要好好活下去》，她走在街上，在菜市場，人們對她高喊：“請出來拯救國家經(jīng)濟啊！”

她決定踏入政壇。民生多艱，國家危殆，雖然父母的血還沒有干。

她其實一直都在為這一天而準備著。

22歲，母親被槍殺。

27歲，父親被槍殺。

54歲，自己險遭暗殺。

她曾下到3300米深、禁止女人進入的采礦場，在巷道里和礦工呆了1小時40分。

她在中國成都即興用吉他演唱《甜蜜蜜》。

她在德國訪問時與六十年代派遣的礦工、護士的后代相見，回想起1964年她的父母赴德時與礦工護士哭成一團的場面，流下了感恩的淚水。

韓國人均收入終于達到3萬美元。從她父親開始執(zhí)政時的76美元，她見證了韓國的每一點進步。

她無數(shù)次面對媒體的追問：“您沒有家人也沒有子女，不會寂寞嗎？”

在她弟弟的孩子出世時，她的心中依然會浮現(xiàn)“要是能生在平凡家庭該有多好”的念頭。

然而這一切，都不再能阻擋她朝著青瓦臺緩緩走去。

屬于她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