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咱們商量點事
郭海軍趕回家后發現馬濤的臉色白中泛黃,曾經,在家里發生那件不幸的事后,有如放久了的香蕉皮一樣的顏色伴隨了馬濤很久,有一陣子馬濤每天晚上都要往臉上涂涂抹抹半個多鐘頭,那惹人生厭的暗黃色總算逐漸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工業化的白,猛地一看有些像理發店擺著的假人頭。雖也并不如從前好看,但比暗黃還是好了很多。
“啥事呀?著急忙慌地叫我回來。”郭海軍端起茶缸咕咚咕咚灌進半肚子水。
馬濤看著他上下竄動的喉結,心想當初究竟為什么找了這個沒腦子的,除了喝酒,他再沒有任何關心的事,酒越喝腦子越笨。
郭海軍一抹嘴,“快說,你咋了?我還得趕回去上班呢,要不該扣工資了。”
“你是想回去喝酒吧?房都要沒了,你那點工資夠干啥的!”馬濤說。
“咋就沒了?這房不是好好的!要拆遷呀?”郭海軍自己咧著嘴樂了,中午和工友確實喝了二兩白酒,喝酒的時候還聽說哪個車間的小子辭職了,原因是家里拆遷完,隨便買個豪車開著、每天拿著放高利貸的利息吃香喝辣,郭海軍本來不太運行的大腦突然高速運轉,如果真是拆遷那確實下午不該再上班了,在大利面前他那點死工資只是蒼蠅屎一樣,一夜暴富巨大的信息量在他頭腦中爆炸,連拆遷款到手后能不能換老婆都差一點就想到了,給他多幾秒鐘他就能計劃出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的策略。
“哼,拆遷?就算拆遷也跟咱倆一毛錢關系沒有。”馬濤冷冷地說道。
“那憑啥?”郭海軍急了。
“胡大芳今天晚上叫咱們去吃飯,聽她那意思,是要說跟我爸領證的事。”
“領就領去唄,你是他閨女,他的房就是你的,胡大芳和他領了證就變成他閨女了?”郭海軍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可是馬濤依然很嚴肅。
“我咋就沒見過比你還傻的了?他倆領了證,房就是他倆的,要是我爸先死了,這房子就是她胡大芳的,不只房子,還有我爸存折里的錢。”
“那要是胡大芳先死呢?”
“你覺得胡大芳那身子板可能先死嗎?就是為了這房,她也得耗著啊。再說,她那種小市民,為了錢啥做不出來?沒準哪天給我爸的飯里下點藥呢,我看她那人挺狠的……”
郭海軍琢磨起來,馬濤的話聽著總是很有道理。
馬濤接著說:“退一萬步講,就算是胡大芳先死了吧,房也有她的份,她不是還有兒子嗎?她還有個孫子呢。這些人到時候都是跟咱們分房的,從人數上算咱們也是吃虧的。”
原來這件事有這么多道道,郭海軍中午喝的二兩白酒化作冷汗揮發掉,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自己住的好好的房子怎么突然就多了那許多人要來占領?再一想,馬濤更可憐,她從小長大的地方可能轉眼間就變成了別人的家。同情、恐懼和不知所措讓海軍焦慮起來。
他嘴里嘟囔著“不行,不能讓他們領證。”
馬濤恨恨地說:“這個胡大芳,最近每天跟我套近乎是為啥,早就算計好了,還假模假式地跟我一致對抗黑牡丹呢,我看她就是個丑玫瑰!一路貨色!”
“你有主意沒?”海軍問。
“我有主意還著急叫你回來?”馬濤的臉色又黯淡了一些,她早就該知道叫海軍回來除了添堵沒別的作用。
“要不問問我爸?”遇到任何難題,海軍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雜碎館老板,雖然只有四張桌子,但那就是濃縮的社會,在郭海軍看來老郭社會經驗極為豐富。
馬濤默許了,雖然打心眼里瞧不上老郭的為人處世,但緊要關頭,能站在她這一方的沒有別人了。
雜碎館老板很快就趕到馬濤家里,他對自己的車技一向自豪,其電動車的速度不亞于在市區行駛的高級跑車,因為穿行自如并且不用遵守交通規則有時還能更快些。他一進門就擺出觀點,不行,領證堅決不行,關鍵時刻不惜以死相逼。其實他不用親自來的,但是認為事關重大,如果不當面強調只怕孩子們立場動搖。
“也不用先撕破臉,這個事是老馬愿意的嗎?你得先弄清他的姿態,如果他也想領證,那就拖著,起碼得房子過戶之后再說。”
兩個人一起點頭。
“還不知道我爸的意思……如果不同意,胡大芳鬧起來咋辦?”
“她敢!”老郭拍了一下桌子,指甲里還殘留著雜碎黑紅的血水,“讓她來找我鬧鬧試試?這把年紀了過在一起,領證有啥意義?我相信你爸那種文化人不會犯糊涂的,結婚證就是房契呀,萬萬不可大意。”老郭的情緒仍然激動。
“爸,你喝水不?”馬濤對風塵仆仆的老郭心懷感激,心里也算踏實了些。
“不喝了,店里還有生意,馬濤,這個事你得堅持住了,海軍畢竟是外姓人,有些事不好干預,但那是你親爸,你要是不咬死了,以后有你們受苦的日子。你也是個苦命的孩子。”
此話一出,馬濤的眼圈紅了,她內心不肯承認,但周圍人的眼神總在提醒她,只差當面告訴她:你已經淪落成別人眼里的苦命人了。她一直不知道怪誰怨誰,突然心里生出一種可怕的念頭,索性就由著胡大芳去折騰,讓自己更苦一點,然后將所有一切都歸罪到老馬頭上,給全世界看看,不幸是老馬一手造成的而非自己命苦。
“他娘的,哎,也沒轍,誰讓我攤上這么個親家呢?”老郭想了想,接著說,“馬濤,你還是給我沏杯茶去吧。”
馬濤明白,他哪里是想喝茶,分明是想跟他兒子說幾句悄悄話,所以故意放慢了動作,果然,茶端出來后,老郭只是嘴唇稍微沾了下杯子就急急離開了。
郭海軍看著馬濤,仍然一臉的茫然,馬濤堅定地吐出幾個字:“走,現在就去找老馬。”
老杜在家里一刻不停地踱著步,老杜老婆被他凌亂的步伐走得心煩意亂,毛衣連著打錯了幾針。“不就是去老馬家吃飯嗎?咋地像要去參加國宴,把你緊張的。”
“國宴?我看這就是鴻門宴。”按說老馬家的事跟他無關,但是他似乎看出了胡大芳的野心,畢竟幾十年的關系,老馬已經經歷了不幸,難道還要他晚景更加飄搖嗎?老杜于心不忍,可是胡大芳步步緊逼,讓他不僅在老馬面前氣短,還要利用他與老馬的關系替胡大芳說話。
“不就是說兩句好話嗎?”
“那話能隨便說?人家領證的事輪得著我說話?”
“既然胡大芳求著你了,你就做個順水人情唄。”
“以后過得不好找你算賬?”
“你就看出來人家過不好了?我覺得大芳雖然毛病多點,但是會過日子。”
“是,是,是,日子都過到她自己兒子身上了。”
老杜繼續踱著步,期待踱出個好主意,但是胡大芳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胖臉,還有那根指著他鼻子尖的手指始終在眼前晃動著。她的語氣雖然輕描淡寫但又那么毋庸置疑,“晚上來家吃飯唄,順便談談我和老馬領證的事,我對他咋樣你也看到了,到時候說兩句祝福的話……”如何能說出一句既不招惹胡大芳,又不把老馬往火坑里推,還是祝福的話呢?
“祝你幸福!”老杜念叨著。“就這句吧!”
老馬把塑料袋里的菜一樣樣挑出來,八個雞翅,胡大芳的小孫子就得吃倆,老馬算了算,家里經常做雞翅,可自己好像沒吃過幾次。香芹一小把是用來炒土豆片的。西紅柿買了不少,糖拌和炒雞蛋都夠了。青蘿卜做個丸子湯吧。再做個醋溜白菜。菜不多,都是胡大芳一家愛吃的,看來飯是要多燜一點了,還有那條魚,老馬看著盆里一息尚存的魚,心里生出慈悲,居然想念幾句經為魚超度,可無奈心里只涌現一句“唵嘛呢叭咪吽。”
老馬心里念著這句經,將魚放到案板上,“唵嘛呢叭咪吽。”刀拍向魚頭,魚還沒來得及掙扎就失去了知覺,“唵嘛呢叭咪吽”,砍向魚頭時,突然覺得再念下去這魚或者自己就要變身,正想著,急促的拍門聲響起,心里一慌,菜刀直接切向手指,大滴大滴的鮮血跌落在魚身上,和魚的血洇成一片。
老馬舉著流血的手打開門,馬濤和女婿沖進來,老馬說:“嚇我一跳,我以為警察呢,你們先自己坐,我沖沖手就來。”
“胡姨沒在?”馬濤將頭探進廚房又探進臥室,為了保險又向老馬求證。海軍在馬濤檢查過后又挨屋看了一遍。
“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了。”
“那我趕緊說完就走。她說要跟你領證?你想好了沒?”馬濤開門見山。
老馬拿衛生紙壓著傷口,“領證?”
“她今天晚上叫我們來就是說要領結婚證的事。”馬濤冷笑了一聲,好像老馬明知故問似的。
“我沒說要領證啊。”老馬呆住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失血的緣故,他眼前竟有些發黑。
“爸,你想想,她領證不就是圖咱家的房子嗎?她自己家房子早就過戶給張亮亮了,然后開始算計你,你可千萬別犯傻,她要領證可以,但是房子得先過戶給我。”
老馬看了看女兒,又看了看女婿,他們都像假人一樣,面無表情。
“是呀,爸,您就馬濤一個孩子,別到了啥都沒給她留下。”海軍說。
馬濤瞪了海軍一眼,說:“我不是怕別的,我是怕她害你!你咋想的,你告訴我,讓我有個心理準備,我怕太突然了我受不了。”
“我啥也沒想。”老馬舉著流血的手,手紙已經濕透了。
“那你就是不想領證,你不想她也不能逼你。你放心,我站在你這邊,晚上要是談不攏,大不了不跟她過了,我養著你。爸,你可別說話不算話,晚上見吧。”馬濤拉著海軍就要走。
“來了還走啥呀?”老馬對這來去匆匆的拜訪還沒適應。
“胡大芳回來看見我們在,還以為我給你灌迷魂湯呢,別讓她知道我們來過。你那手咋了?”馬濤才發現被血洇紅的手紙。
“切了一下。”
“你可別變卦。”馬濤又囑咐了一句。
馬濤走后,老馬回到案板邊,看著殺了一半的魚,才感到手指鉆心地疼。他一時想不到從何處下手繼續收拾這條魚,受傷的手指影響了他思考的能力。“你這個家伙比我幸福,啥也不知道一輩子就過去了。我可沒你活得自在,憑啥給你念經呢?”老馬再也下不去手了。
魚暫且擱在一邊,無論如何,也要把其他菜做好。做菜的時候,老馬只是專心的做菜,他想像魚一樣,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耐心等待晚上赴宴的貴客們安排他的未來。
門輕輕地推開,胡大芳靈巧地鉆進屋子,沒像以往那樣大呼小叫地喊累,她的身體今天格外輕盈,她希望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里,也能給老馬些甜頭嘗嘗,她回憶少女們羞怯閃爍的眼神,深情地望著老馬的背影。
胡大芳清了清嗓子,氣息向上調整之后,捏著嗓子輕聲道:“老馬,快來,我跟你商量點事。”
老馬打了個激靈,緩緩地轉過頭。恐懼像無數雙小手,抓著他的腳迅速爬滿全身,老馬的手麻木了,他想:她到底要商量點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