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宸
一、寂寞如雪
王爺難當。
尤其是像顏珂這樣,差一步就可以登上皇位的王爺。
當初立儲時,朝中立嫡、立長兩派吵得不可開交。最終先皇一紙遺詔,成為九五之尊的人是皇長子顏斌,而嫡子顏珂被架空權力,成了個閑散的小王爺。
其實顏珂十分知足,先皇在世時,他根本不討父皇喜歡。父皇最愛的是寵妃蘭氏為他生的兒子,他的哥哥顏斌。
顏珂的出生根本就是個錯誤。一切只不過是因為蘭氏難產而逝,皇帝痛不欲生,借酒消愁,結果迷糊中一腳踏進皇后的寢宮,一宿之后,皇后便懷上了顏珂。
壞就壞在皇上對這事一點印象也沒有,他一度懷疑顏珂是皇后爬墻的產物。直到顏珂長大,眉宇之間和他的父皇愈來愈像,皇帝這才罷休。
顏珂年少時就命途多舛,長大以后也沒能順風順水。不知何時,朝野上下忽地起了流言,說皇后過世時給嫡子顏珂留下了一枚將軍令,憑此令可以調動皇后娘家的神秘勢力,只要顏珂愿意,隨時能推翻太子,聯合朝中擁嫡派重臣令他登上皇位。
由此,顏珂從一個默默無聞的不受寵小王爺,一躍成為朝中最大毒瘤兼自家大哥的頭號眼中釘。
顏珂有時想不通,這種話本戲劇中的橋段,是怎么傳得頭頭是道——還有這么多人相信?
為了這枚將軍令,前來投奔顏珂的野心之人不少,顏珂義正詞嚴地拒絕過不少人,后來發現這群人前腳踏出他王府的門,后腳就被皇兄的人帶走,咔嚓掉了。出于慈悲為懷的心,王府不得不做起了收留流浪人口的生意。
除了這些人,還有一種人也是顏珂王府上的常客——殺手。
不用想也知道是他皇兄派來的。那股越傳越玄乎的神秘勢力,讓朝中很多人都寢食難安,恨不得將顏珂刺殺。而顏珂只想對天喊冤,可惜這年頭,連說真話都沒人信了。
顏珂仰望天空,憂傷道:“云九啊。”
他身后的那名護衛垂首:“云九在。”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云九:“……”
顏珂三刻鐘前他府上才有云九這么個人。彼時正值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一大波刺客就這么不負眾望地出現,被護衛三拳兩腳地擺平。所有人都以為這不過是一場和平時無異的暗殺,可就趁他們松懈時,真正的殺手從暗中突襲而來,眼看著就要將顏珂斃于掌下——
只有云九能夠力挽狂瀾,在所有人呆滯時,她越眾而出,反手抽出身后的圓月彎刀,一記干凈利落的抹喉。
顏珂從來不相信一個女孩居然能如此簡單粗暴,但事實就是如此,云九是他五大三粗的侍衛隊中唯一的女兒,而她的比試成績在那群大老爺們中卻是排第一的。
“她一年前就進府了?這樣的妙人兒,我怎么現在才發現?!”顏珂瞪著王府的記名冊,滿臉的不可思議。
幕僚抬頭看了顏珂一眼,平靜道:“因為云九的長相不該是引起王爺注意的那一種。”
顏珂注意到,他用了“不該”這個詞。
二、喂,把酒還給我
顏珂生平有兩大愛好:愛美酒,愛美人。
千杯不醉,風流天下。
十五歲他就知道偷看人家姑娘洗澡,逼得上官將軍不得不把自家被看光光的女兒許配給他。上官將軍回頭越想越咽不下這口氣,自家姑娘剛許出去的第二年就請纓全家去駐守邊疆,遠離京城這個是非之地。顏珂十六歲出頭,風流就傳遍了天下,據說他后院美人的數量,比皇上后宮里的還要多。
這樣一個人接近云九,很難讓人不懷疑他的動機。
但顏珂不知道眼睛是不是糊住了,他真的僅僅把云九當成純粹的酒友。他試過她的酒量,十年釀的紫金醇,云九一口氣干掉一壇,除了臉頰上兩坨突兀的高原紅外什么反應都沒有。于是顏珂從什么地方得來了好酒,第一個念頭就是回去和云九共享。他曾問過云九酒量何以如此之好,云九回答得輕描淡寫:“習武之人,身有內傷,酒能去痛。”
這個回答讓顏珂十分滿意,簡直不能更爺們。
一個月下來,他和云九喝光了王府的半個酒窖的酒。有一次兩人差不多半醉了,他順手去扶云九的肩頭,想把她送回護衛的住處,這是一個極為親昵的姿勢。而那時明明已經半醉的云九后退一步,眼神極為凌厲地一瞥,在她身前劃出一條線來。
顏珂敏銳地讀出了那條線的意味:他敢過線,她就拔刀。
顏珂僵住了,手不自然地停在了那道線外,然后,縮了回來。
顏珂素來輕佻隨和,可這一次他被惹到了。他惱火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心想:性格還真是差。
可就算這樣他還是經常去找云九,偶爾向云九提起她那次的絕情,抱怨道:“這么多酒都沒把你喂熟,養你一點好處都沒有。喂,把酒還給我!”
他伸手去奪酒,對方眼明手快,一把把酒壇護在身后,殺氣騰騰地瞪著他。
那樣子簡直叫人受不了。
幕僚遠遠地看著這一切,末了,嘆了一口氣。
他在顏珂回去的路上提醒道:“王爺,雖然很像,但……那并不是上官苓小姐。”
上官苓三個字像是啟動了某種機關,顏珂的笑意凝固在臉上。
“你這是什么意思?”他冷下聲來說道,“我平時待云九堂堂正正,你這話又是從何說起?難道在我這里的姑娘,就只有長得好看的可以留下,長得不入眼合該被丟棄嗎?難道我就不能有一個平時說話交心的人嗎?”
幕僚驚了一跳,顏珂平素說話總是一副懶散隨和的樣子,這是他第一次見顏珂露出鋒芒來。他拿不準顏珂是什么意思——您要交心找誰不好,干嗎非得找云九呢?
顏珂看見幕僚畏縮的樣子,有些無趣,又有些委屈——誰也不會知道,在顏珂最年少輕狂的那些夢里,他曾對上官苓的光芒,渴慕如狂。
那是他十五歲就定下的未婚妻,青春華年就隨老父奔赴邊疆。在別的姑娘春閨酣眠、賞花賞月的時候,她一身轉戰三千里,駐邊十載紅顏白發,少女稚弱的肩頭已經扛起了王朝的雪雨風霜。
“王爺,上官小姐去年便回京受封,你也是時候去見一下她了。”幕僚說得委婉,可顏珂卻苦笑著搖了搖頭:“以她現在的聲望和地位,現在除了你還會把這門婚事放在心上,其他人誰理會我這個有名無實的王爺?”
三、說實話就要挨打嗎
顏珂與上官苓之間,堪稱孽緣。
顏珂從小就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他偏執乖戾,不夠耐心,不夠溫柔,既不高尚也不偉大。皇上偏心長子,一直警告他不許與皇兄爭奪王位,他自忖自己也不是當君王的那塊料。縱觀顏珂這一世,他委實沒有什么可以依靠的,所以他唯一相信的只有自己的力量,只有自己變得強大,他才不會挨打,才有能力保護他的母后。
顏珂拼盡全力練習騎射,在習武場上摸爬滾打,他渴望自己變得強大,渴望自己能擁有力量。七八歲的顏珂兇狠得就像一只隨時會撲出去咬人的小豹子,他甚至因為顏斌一次無意的打趣,就對他的皇兄動了拳頭。
天可憐見,那時候斯文的顏斌哪里是顏珂的對手,再說顏斌確實沒覺得自己哪里做錯了,連父皇都懷疑皇后紅杏出墻才有了顏珂,宮內上上下下都這么謠傳,他只是在顏珂面前說了實話。
難道說實話就要挨打嗎?
那時上官苓還經常同父親一起入宮,在老皇帝有意無意的默許下,她與顏斌交情極好,看到顏斌被欺負了,二話不說就沖上來,捋起袖子一把將顏珂摔了出去。
顏珂一聲不吭,悶著頭又沖了上來,他力量大占優勢,但上官苓亦是武將世家出身。這次他們兩人膠著扭打在一起,什么不堪入目的招式都使出來了,到最后只見兩個豆丁抱在地上滾來滾去,幾個嬤嬤憋著笑把他們扯開。那時顏珂的頭發凌亂,而上官苓衣衫不整。
顏珂透過烏黑的眼圈,看到那個揍了他一頓的女孩,黑發里夾雜著幾縷突兀的斑白。
這就是他們的初見,兩個小孩在嬤嬤背后互相仇恨的瞪著對方,彼此鄙視的眼神一點也不落地映入對方的眼底。
顏珂輕而易舉地探明了那個女孩的身份——上官家的獨女,上官苓。
那是他父皇欽點的太子妃,她的宿命本該是嫁給顏斌安享繁華。顏珂心知肚明,他應該遠遠地躲開她,可上官苓反而主動找上門來。
上官家世代忠君報國,出門就差在腦門上刻一個大大的“忠”字。上官將軍一輩子為國為民肝腦涂地,聽說自己的寶貝女兒把皇子給揍了,他表示十分心痛,當即就逼著上官苓來道歉。
那件事到底是顏斌冒犯在先,所以很快就被揭過去了。再后來,他們就這么漸漸熟悉起來。顏珂與上官苓共同分享一個習武場,分享同一塊糕點,分享同一本書。在顏珂一個人的時候,安慰他的是上官苓;在他被別的嬪妃羞辱的時候,為他流淚的是上官苓;在他被夫子打了之后,默默偷來傷藥給他療傷的人是上官苓。
顏珂曾經拼盡全力地渴望力量,他希望可以保護自己的母后,后來他又在名單里把上官苓的名字寫了進去。
再后來他的母后死了,顏珂的世界里,僅剩下上官苓。
最后上官苓也走了,顏珂毀掉了他之前建立起來的一切英武形象,放任自己沉浸到酒色中。
四、很多年前的翻版
云九敏銳地察覺到,顏珂今日的心情并不是很好。
他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前呼后擁、左牽黃,右擎蒼地去圍場狩獵。顏珂的風格就是心情越不爽,行事越張狂。誰料不巧,那天皇帝也去了狩獵場,陛下一時興起,提議和皇弟比較一下箭術。
顏珂精通騎射,只是不常在人前顯露,在世人眼里,他僅僅只是一個碌碌庸庸、風流好色的無能王爺,無能到讓不少暗中支持立嫡的大臣們搖頭暗嘆爛泥扶不上墻。然而這次顏珂心里早就藏了一把無名火,當他帶著滿滿的獵物駕馬歸來,卻看到他的皇兄不知何時已經下了馬,正在溫和地與云九交談。云九垂著眼,沒有任何抗拒。
心里的那把火瞬間迎風高漲,特別是當他看到那兩人越靠越近,他的皇兄還試圖擁抱云九時,顏珂瞇了瞇眼,勒住馬繩,回身折腰,彎弓搭箭,一箭破空!
那一刻,他根本沒想到這是弒君,是謀逆,是犯上作亂,在場的所有護衛都可以將他就地格殺。顏珂根本看不見那些出鞘的寶劍,他只看見自己的皇兄驚愕回頭,看見他射出去的那根羽箭被云九毫不遲疑地一刀劈開。
他坐在高頭大馬上,看著那兩個人,就像看很多年前這一幕的翻版。
云九疑心自己在顏珂的臉上看到了一縱即逝的悲傷,然而下一刻他就已經恢復了紈绔的作風,拉長語調道:“抱歉,皇兄,請把你的手拿開。”他懶洋洋地跳下馬背,自然而然地攬過云九的腰,“她是我的女人,不是你的。”
云九在他的懷里顯得很是僵硬,可是顏珂不在乎。他帶著云九翻身上馬,在經過皇上身邊時,低下頭,像是在自言自語,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自己的皇兄聽到:“為什么但凡是我看上的人,你都要搶走?”
都是因為你,苓兒才遠駐邊疆,十年不曾與我相見。哪怕去年她回朝受封,我在她必經之路上苦苦等待了一天卻不見大軍的身影,后來才知道是你讓她提早一日進京。
顏珂抱緊了懷里的人,同樣溫軟的身軀,幾乎讓他產生了某種錯覺,某種他抓住她了的錯覺。
他恨不得把天下捧到她腳下,只為換她展顏一笑的那個上官苓,其實從未屬于過他。就連父皇也站在顏斌那一邊,他說上官苓是他早早為顏斌選好的皇后,警告自己不得染指。
可是他不服,顏斌是太子,是未來坐擁江山的人,父皇的寵愛是他的,百官的朝拜是他的,什么都是他的,為什么他還要來和自己搶上官苓?
十五歲那年,他做了生平最為大膽的一個決定——他把自己灌醉,然后,闖入了上官苓的閨房。
那也是他最蠢的一個決定,上官小姐平白被人壞了名聲,不得已只能下嫁于他。如果說當時顏珂覺得僥幸,那么接下來的一切擊碎了他的夢——上官家遠調邊防,而上官將軍蒙受如此奇恥大辱,氣急攻心,在駐邊的第二年就撒手人寰。上官苓在一片哀聲中,接過了父親的軍權,從此十年風霜,再無相見。
云九在他懷里不舒服地掙動著,顏珂死死地箍緊她。這時他聽見她小聲地說:“你哭了。”
是個陳述句。
顏珂隨便一抹臉,擠出一個難看的笑來:“今天的風沙真大。”
五、這感覺真的令人絕望
顏珂不知道最后皇兄有沒有為自己那一天的冒犯而打算降罪于他,他回府之后悶聲不吭倒頭就睡,醒來的時候聽見有人在吹塤,聲音低沉幽婉,若不是他對塤的聲音格外敏感,說不定都會忽略了。
塤是邊疆最常見的樂器,也是上官苓唯一會吹的樂器,以往在他生病或挨打的無數個日子里,就是這樣的塤聲伴他入眠。
顏珂披著衣服出了門,遠遠地看到一個穿著護衛制服的身影。她吹塤的樣子與記憶盡頭的那個人有片刻的重疊。
顏珂心里微微一動。
云九的塤聲剛落,一只白鴿就撲棱棱地停在了她的面前。她自鴿腳上解下一條小小的卷紙來,快速在上面寫了些什么,然后將那只鴿子放飛。
顏珂悄悄地隱匿在陰影中,看著云九做完了這一切,然后迅速回到自己房中,躺回床上。察覺到有人推門而入,顏珂緊緊地閉上眼睛,假裝自己還在熟睡。
云九沒有發現什么異樣,又悄悄地離去。
是夜,子時。
顏珂漠然地看著一抹黑影輕盈地躍出了王府,直奔皇宮。
那里有個明黃色的身影在等她。
他看著她對他下跪,聽到她稱他為陛下,然后他的皇兄喚她——苓兒。
那一刻如雷電霹靂,所有的蛛絲馬跡在顏珂腦中漸漸浮現。幕僚說云九去年入府,上官苓也是去年回京;而上官苓的閨中小字,不就是云九嗎?
她一直在他身邊,他偏偏一再忽視。
畢竟顏珂一別十載,時間在上官苓的身上落滿了滄桑的塵埃,以至于再度相見,他只是覺得那張臉看起來有點眼熟。
顏珂清清楚楚地聽見上官苓說的話,她說顏珂威脅朝綱,令皇室不安,實為國之毒瘤,她說她自當為君上找到那枚傳說中的將軍令,瓦解顏珂的勢力。顏斌提醒她,面對十年未見的未婚夫,她是否下得了手。
寒風里傳來顏斌冷冷的聲音:“苓兒,你不要忘了,是誰害得你父親氣急而亡,又是誰害得上官家族成為全京城的笑柄?”
顏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地離開的,他全身冰涼,因為走得遠了,并未聽清云九的回答。
事實上云九當時只是問了顏斌一個問題。
“若是顏珂真的興兵造反,陛下會處死他嗎?”
顏珂此刻沉溺在一片歌舞酒色中,妄圖借辛辣的烈酒洗去自己剛才的記憶。他的府上美人無數,就如現在在他身邊勸酒的人,有著一頭烏發,兩鬢微霜。當顏珂反應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在用一種顯然不屬于風流惡少的溫柔態度親吻著她斑白的頭發。
顏珂搜集的美人不知多少,有的人像上官苓一樣吹得一手好塤,有的人像她早生華發,有的人臉形像她,有的人眼神像她,還有的人只是因為筆跡或者某一瞬間的神情很像上官苓,便被顏珂帶回這里。
他在自己府上藏了很多很多個上官苓,可每一個都不是他的那個上官苓。
可悲的是,世人都以為他美人在懷,溫香軟玉,然而他當時滿腦子想的卻是“你是我一個人的”“我會好好對你的”這種天真愚蠢的念頭,但顯然那個對象既不在他身邊,也對此毫無知覺。
這感覺真的令人絕望。
六、顏珂的底牌
顏珂很久沒有一個人喝過酒了,他討厭那種寂寞的滋味,看起來像某個悲情的癡男怨女或者別的什么。只有今天他對月獨酌,想著他十五歲那年要是沒有闖進將軍府就好了。那時他剛同他的父皇大吵了一架,他不想讓出上官苓。從小到大,他面對顏斌讓出去的東西太多,只有上官苓他死都不肯放手。
他太著急,也太冒失,于是一步走錯,再回首才發現一切都早已無法挽回。
回不去了,現在上官苓再次站回到他的面前,但她用眼神劃出了一條線,他敢過線,她就拔刀。
顏珂含著一口酒,在心里默默地想著力量,力量。他渴望力量,有了力量他就可以站在她的面前,沒有誰會說他配不上她;他想變得強大,強大到抹平上官苓過去的傷痛,讓他們重新開始,強大到無視她的刀鋒,毫不畏懼地越過她以眼神劃下的那道線。
他想不顧她的反抗擁抱她,想傾盡一生待她好,無關任何回報。
可是上官家世代忠臣,絕不可能同他這樣的人在一起。他想要抓緊她,就只有一個辦法。
幕僚從陰影里走出來,垂首道:“王爺有何吩咐?”
“我想……”顏珂靜靜地轉著手里的酒杯,“是時候動用那枚將軍令了。”
幕僚眼光一閃,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從懷中抽出一張白紙。顏珂摔碎酒杯,以碎瓷片劃開自己的拇指,然后,將指紋深深地按了上去。
上官苓找了很久的那枚將軍令,其實真的是以訛傳訛,子虛烏有。皇后死后確實給她的嫡子留下了千軍萬馬,只是能調動他們的卻不是世上任何一枚虎符,而是顏珂的手指印。
顏珂還記得那個女人死之前流著淚說母后死了,今后誰來愛我的珂兒呢?萬一你皇兄要殺你,母后至少得給你留一樣保命的東西。
她變賣了娘家所有的家產,為顏珂組織起了一支軍隊,那是顏珂的底牌。
“聯絡那些人的時候,看好云九。”顏珂低聲叮嚀管家。
“不要讓她出王府,或者,有任何通風報信的機會。”
他終究還是不愿與她為敵。
七、我就是上官苓
帝王之家,手足相殘,好像是家常便飯。
唯一能在史書上留下的,不過成王敗寇。
顏珂想過自己可能會失敗,但沒想過是以這種方式。
顏斌提前獲悉了他逼宮的時間,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平息了這場叛亂。這一切還不是最令顏珂吃驚的,最令他吃驚的是,顏斌背后站著的那個戎裝紅氅的女子,她有著顏珂銘心刻骨的眉眼,當她看向顏珂時,眼神就像淬了寒冬的霜雪。
洗去發上的染色之后,云九與常人無異的烏黑發絲終于顯出某種憔悴的霜白來。
顏珂難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幕僚,他明明給云九下了禁足令,讓人日夜不離地看管她,她怎么還能找到機會溜出王府,去向皇兄通風報信?
幕僚被禁軍押著,不敢接觸顏珂的眼神。
云九,不,現在應該稱她為上官苓了。
她步步走近,話語嗡嗡地從顏珂的耳膜中滑過。
“你的幕僚為了斬草除根,那天直接端給我一杯鴆酒。他想毒死我,因為死人是不需要花心思看管的。”
她偏著頭,有點天真又有點惡意地看著顏珂:“他說我不該出現在你的面前,你有一個名門世家的未婚妻,他警告我說你這樣的王爺不是云九那么一個小小的護衛能奢望得起的,他說我先前既然勾引了你,就該知道自己的下場。”
她輕聲說:“可是他不知道,我就是上官苓。”
幕僚猛然抬頭,瞪大了眼睛看著她。
顏珂也看著她,聲音像是破碎在喉嚨里,他想問她你到底喝了那杯毒酒沒有,最終還是問不出口。
他心心念念地想要待她好,甚至因為她而生了爭天下之心,然而就在他忙于聯結百官、忙于政變的時候,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有人打著為他的名號,要給他最愛的女子一杯毒酒。
“可是你們大概沒有想到,要是上官苓這么容易就被毒死,她是怎么和邊境的敵人周旋十載,未嘗一敗的呢?”
“顏珂,你一直沒有問過我,我為什么會少年白發。一切只是因為家人會在我很小的時候,一點點往我的飲食中摻入砒霜,讓我漸漸產生對毒藥的抗力,我的白發是由長期服食砒霜而來。所以飲下毒酒的時候我并沒有立時死去,我趁著你們所有人疏忽的時候,逃了出來。”她站起身,從容而輕蔑地對顏珂一笑,“而我如今,終于能報了殺父之仇。”
顏珂被投入天牢,幕僚則被當場處死。幕僚臨死之前拼命地想對顏珂說什么,可是顏珂什么都不想聽。
他與她之間,一切都完了。
顏珂把頭深深地埋進了胳膊里,像一頭疲倦而悲傷的困獸。
八、不死不休
“他們都說你愛我。”天牢里,上官苓依舊一身戎裝,跪坐在顏珂的面前,手邊放著一壺御酒。
幾天前他的幕僚端給她一杯毒酒,幾天后這個報應就來了。
上官苓來到天牢里,帶來了皇帝賜死的懿旨。顏珂抬起頭,此刻他根本聽不清上官苓在說什么,只是近乎貪婪地看著她。
“顏珂……”她輕輕地說,“你愛我的方式,就是在我還是你未婚妻的情況下,往自己府里領回了上百個美人?”
沒有人知道顏珂的風流之名曾帶給她多少屈辱,女子為將本身就難以服眾,更何況她還背著那樣的名聲,她上官苓只有更加拼命才能保住上官家的地位。有一次她帶領幾名親兵追擊敵人,反而中了人家的埋伏,她身中數箭,竟然還能硬從千萬人中殺出重圍。等回到營里,她屏退眾人處理傷口,別人只看到十七八只箭頭從她的帳篷里被送出來。行軍十年,她身上密密麻麻都是陳年的傷疤,還落了不少的隱疾,只能痛飲烈酒來驅寒祛痛。
“我其實根本沒有碰過她們……不過無所謂了,我是個惡人,是威脅皇室最大的毒瘤,不是嗎?”顏珂抬起一只手,像要擋住什么光線,“而且我府上不止有美人,每當我想你了,我就去后院埋一壇烈酒。我本來最討厭酒的,因為酒會讓人變得不清醒,會讓我更加想你。可是你小時候和我說過,你崇拜你父親那樣痛飲狂歌、意氣風發的人。”
所以世人皆知顏珂小王爺好美酒,好美人。他后院的梨花樹下,密密麻麻地埋在上百壇他未曾說出口的心意。
“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我的?”上官苓垂下頭,語調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起伏。
“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顏珂輕笑,“每次從習武場回來時,你都會落后一步,但是我從來沒有敢追上去與你并肩而行。那個時候你明亮得就像是光,而我那么弱小……我總以為時間還很多,未來還很長,我可以慢慢來彌補我們之間的差距……嗬,我當初究竟是蠢到什么程度,才敢妄談‘未來這樣的字眼?”
“可是在我走之前,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顏珂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偏頭看了看那壺毒酒,忽地說道:“你離京那日,我其實去送你了。”
“我看見皇兄拉著你的手,你們兩個站在一起,父皇說無論如何你總會是他定下的太子妃,于是那句話我就再也沒有勇氣問出口,它一直存在我心里,直到今天。”
顏珂問:“苓兒,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上官苓仔細地看了顏珂一眼,像是要把這個人牢牢記住,然后她回答:“我恨你。這份恨,在我有生之年,不死不休。”說著,她站起身來,為顏珂斟滿了一杯鴆酒,“現在,你可以安心上路了。”
九、就那么白頭偕老
上官苓踉蹌著走出天牢,終于再也忍不住,吐出一口血來。
“事情都辦妥了?”昏黃的燈光下,顏斌這樣淡淡地問她。
“都辦妥了。”她擦干凈嘴角的血跡,“上官家的軍權已經悉數交出,微臣現在只求陛下給臣最后一個恩典。”
顏斌漠然地問道:“你的身體還能支撐多久?”
上官苓靠住墻壁,喘著氣說:“不知道……也許,沒多久了。”
顏斌知道那個幕僚給上官苓下的并非是什么普通的毒藥,那是極其罕見的千機毒。本來,這毒雖然少見,但還有藥可解,但壞就壞在上官苓從小服食砒霜,這毒和砒霜混合在一起,七日斃命,藥石無救。
“皇上還記得和微臣的那個約定嗎?”她緩緩地跪下來,說,“求皇上成全。”
“在你死之前你都不肯告訴他,你其實愛著他嗎?”顏斌眼看著上官苓的臉色越來越白,有些不忍,“我說過他一旦犯上作亂,就勢必要死,你卻偏偏要同我談條件。你說你交出上官家的軍權,只愿換他一命,讓他從此做一個平民百姓。”
上官苓微笑道:“反正朝中兩大毒瘤,顏珂威脅朝綱,上官擁兵自重。皇上為了穩固權力,勢必要在這兩大毒瘤里選一個開刀,你選擇了顏珂,而我選擇代替他。”
顏珂眼神復雜地看著她,最終承諾道:“是的,我保證,我給你的那壺御酒里下的是迷藥,當他醒來睜開雙眼,就會得到自由。”
“真好。”上官苓淺淺一笑,聲音越來越微弱,“就讓他覺得我一直是恨他的,也許最后那個傻瓜就會死心。他逃出生天以后,會找到有一個溫柔漂亮的女子,愿意陪伴在他身邊……一生一世,就那么白頭偕老……”
顏珂記得她也好,可她還是希望他能忘了。
她并不是有意與顏珂為敵,然而終顏珂一生他都沒辦法成為像顏斌那樣運籌帷幄、不動聲色的人,顏珂孤苦得太久了,他太過于執著力量,反倒覺得江山天下、萬民社稷與他何干。而顏斌是天生的政治家,顏珂自己都承認過,他的哥哥比他更適合成為帝王。
而上官家歷來將家國社稷置于一切之上,剛正不阿得乃至于軍中不知有王,只知有將。上官苓知道這是君主大忌,上官家因此被皇室猜疑多年,然而她還沒想到更好的處理辦法,顏斌就已經來找她,以上官家的安危為條件,邀她共同對付顏珂。
剎那間,一個計劃在上官苓腦中成形。
她口口聲聲說著恨他,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這份恨到底怎樣。她恨他從來沒有說過喜歡她,恨他從來沒有追上過她故意放緩的步伐,恨他風流天下之名,恨他心里到底還有沒有她。
她恨他,但是在死亡面前,她終究還是推開了他。
上官苓微微笑著,低下頭去。然后緩慢地,寧靜地,停止了呼吸。
陋室內一片靜謐,唯有博山爐里的香煙一點點飄散。顏斌忍了又忍,最終那滴淚還是落了下來。
“父皇駕崩了,苓兒,你也走了……朕、朕是孤家寡人哪。”
在這場戲里誰又比誰恨得少些呢?上官苓最終說她原諒了顏珂,她說這一切時沒有注意到身邊顏斌的神情。
她為顏珂考慮好了一切,為顏珂計劃得那么周密,她騙顏珂只是害怕顏珂為了她而傷心難過。顏斌想:可是她根本沒想過要騙騙自己。
她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也會傷心難過。
明明他比顏珂還要早來一步,他先與上官苓熟識,與她共同長大,父皇說她會是他太子妃的時候他高興得要命,以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永遠。但是不知怎么的,他生生錯過了她。
顏斌通讀帝王之策,可是在某些方面他卻遲鈍得要命,他天真地以為愛情就是先來后到,白紙黑字,是李義山或者溫八叉幾筆就能講清楚的玩意兒。
到頭來她卻是拋下了他,讓他一個人在高高的皇位上稱孤道寡。
編輯/不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