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吉平,白族,1969年2月生,貴州省大方縣人,中共大方縣委黨校副校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2015年7至8月在魯迅文學院學習。曾獲2003年度《民族文學》新人獎,有小說被《小說選刊》選載。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最后一塊田》,著有長篇小說《嗄呦寨》。
正月十六早晨,靠山村村長蔣銀八兀自把一顆苦瓜腦殼吊在床沿上吸煙。老婆擋都擋不住,黃家壩那個老黃就闖了進來。他正搜腸刮肚的想著生財之道吶,也就被老黃打斷了。
啊?
蔣銀八一聲驚喳,合著一根煙不該落地,被老黃手疾眼快一把接著,顛過煙屁股那一頭,恭恭敬敬地交還給他。
蔣銀八撐起身來,說,老黃,再說一遍,你要干什么?
老黃說:開旅店。
我媽!蔣銀八張了面前的老頭兒一眼,心里頭罵了一句,說,老鬼,你索性劃開肚皮給我看看,——真想看看你一顆心子到底和別人有啥二樣!
老黃嘿嘿地笑,說,有啥二樣,還不都是肉長的。
蔣銀八說,那,別人一輩子老老實實地當農民,你為啥一下兒想做這樣,一下兒又想做那樣?
“你看你都做了些什么行當喲——”
蔣銀八瞇著眼粗略算了一下,天!他喊了聲,陀螺般旋了下屁股,兩條腿就掛在了床沿上,拍著兩膝說:
正規不正規的,一共十來種!
啊?老黃說,怕不得吧?
蔣銀八索性一樣一樣給他數了出來。老黃也自感覺意外,摸了摸草不剩幾根的蘿卜頭,咂舌道,媽呀。
大正月間,老黃提著那兩瓶用九龍山野生山蘿卜泡出來的“奢香花酒”,正是來找村長寫一張紙蓋一顆印,上鄉里面辦營業執照——您且記牢這個話頭。
老黃家族的宗譜很正規,一出世他老爹就給他取了名字在譜上登記,老黃的譜名叫做黃克勤。因他一張馬臉,上面撒著不多幾粒麻釘,故而打小就被人呼了“黃瓜”的綽號,逐漸地人們忘了他本名兒,大人細娃都只知他叫“黃瓜”。生產隊時會計造花名冊,造到他時,覺得“黃瓜”不應是他本名吧,就問“黃瓜”的真名叫什么,不曾想,連著問了五六個人,愣沒哪個曉得“黃瓜”的名字是什么。千萬不要忘了,那年頭階級斗爭一竿子插到底,平時喊個把綽號問題不大,可一旦把人家的綽號寫上冊子,哪怕老黃才三脬牛屎高一個孩子,動輒那可能就要上綱上線的,所以會計不敢馬虎,慎重地登門找“黃瓜”本人求告。老黃當時摸了摸腦勺,竟然沒能夠說出自己叫什么名字來,一時間尷尬得好像當場被會計拿著他偷偷在集體地里掰了兩個包谷——好一下兒才恍然地回憶起來,一回憶起來,乃欣慰地說:“想起來了!會計,我想起來了!克勤!我叫克勤!克勤克儉的克勤!”
可見那時節農村人多沒身份。“黃瓜”還算很不錯的雅號,另有那叫“毛狗”、“母雞”、“牛崽”、“豬兒”的,甚至還有連“豬狗”都不如的,什么“尿棒”啊,“狗屎”啊,要么是別人呼出來的綽號,要么,他爹媽一開始就沒把他當人,才出世就賜了這么個名兒,不過也很可能是,他們認為小娃的名字取得越賤,他生存能力越強。如果你一輩子沒得出息,哪怕活到一百歲,人家也豬啊狗啊屎啊尿啊地叫你,叫得矢志不渝,叫得肆無忌憚。老黃,這樣的稱呼可從來不屬于哪一個老農,人不會叫,叫了他也不敢受,一旦恍惚應了一聲,恐怕至少要忐忑不安地睜著眼睛過一晚上,甚至兩晚上。盡管我們的媒體慣稱工人“老大哥”、解放軍“叔叔”、農民“伯伯”——一介老農受別人一個“老”字似乎無所畏懼,但他豈敢身受!或許您不知道,我們農村人最在乎這個“老”字,愛拿它與輩分裹攪,果真你的輩分比我老,我心甘情愿地叫你“老爺(爺)”、“老祖公”、“老外婆”、“老菩薩”,但如果沒有可信的依據來證明我們的輩分高下,你若叫我“老鄭”,我是斷斷不敢答應的,因為我不曉得“老鄭”在這里其實只是對年長者的一種普通稱呼,而誤以為意思是“姓鄭的老輩子”。你問我為啥不曉得而誤以為?因為,我是農民,我沒得文化,我見識不多,我謹小慎微,我猜忌。倘在春節期間,你喊我一聲老鄭,我還以為你想敲詐我:讓我給你發壓歲錢吶。當然,農民其實也希望得到尊重,比如,當你買他的糧食時,他很怕你說他的糧食不好,因為,每一顆糧食都是我們一把屎一把尿地壅出來的;農民也喜歡托老,比如,我們和那些關系不錯的人,互相之間經常嬉皮笑臉地以“老娘”、“老子”自居——和種糧食一理,這也是令我們非常有成就感的——巖腳小二,但凡愛托老的嬸子嫂子讓他喊她老媽,他無一不喊,聰明人以為他傻,說,小二,你吃她們虧了,小二說,我吃虧,我老爹不吃虧哩:整得人家啞咪咪。從“小二喊媽”,看得出我們農村人……有時也會有超常的思維和理念。
老黃就是我們靠山村一個具有超常思維的農民。正因為他超常的思維,給他帶來非同尋常的經歷,也就贏得一個“老黃”的稱號——你們政事單位或工礦企業才有的那種文屁兒朝天、不敢指著名兒戴的綽號。
“黃瓜”之所以變成“老黃”,字沒變多,話沒變長,無非就是改了一字,但,要說起來,話就長了。
如果老黃能夠堅持將國民教育接受到底,現在他名字應該在某一級單位的退休花名冊上,那么,別說“老黃”了,就是叫他一聲“黃老”,也是大有可能的。要說老黃的童年和少年,十分不幸,也十分萬幸。不幸在于,他老爹是個地主。20世紀中葉——老黃種過烤煙,他說,一株烤煙的煙葉,分為腳葉、中葉和頂葉,中葉么,上不巴天下不著地嘛——咱農村革命群眾,尤其是剛剛從水深火熱之中解放出來、連老婆都還來不及找上一個的農民革命群眾,誰會見得地主了,誰不朝老黃的老爹吐口水了,誰不罵老黃是地主崽子了,幸得老黃老娘早些年死了還好了,又幸得老黃姐姐妹妹沒得一個還好了,要不然……人、財都要被攤公了。可想老黃童年時代過的是什么日子。老黃12歲的時候,他老爹吃不過批斗,一個打雷下雨的晚上,悄悄拋下老黃,投堰塘死了。沒曾想,他這一死,卻改變了老黃的命運。
那堰塘是一個重要水利工程,肩負著灌溉下面兩三千畝槽子田的任務。當時,田里的秧子正在抽穗,經管堰塘閘門的人恰是生產隊長的兒子,因見連日晴好,也就沒放下閘門,一家人都給他老外婆慶生去了。當夜一場雷雨下了幾個小時,第二天人們老早起來看田,一槽田安然無事,再上堰壩一看,四五十米深的山塘只差指甲厚一線水就漫下槽子了,一時額手稱慶,俱說虧得隊長兒子早些時放下閘門,否則的話,幾千畝的米籮算是完了。隊長兒子見塘水沒往槽子里泄,也自以為他原本就把閘門放下去了的。老黃不曉得老爹哪兒去了,一連哭了十天,虧得好心的嬸嬸伯娘看顧。我們知道,人死在水里,三天后會自行漂到水面,但老黃的老爹干嘛頭十天了還沒漂起來呢?
那一夜雨,實屬百年難遇的大暴雨,周邊農業受災的地方很多,因此,十天后,縣里組織的參觀團來學習我們的水利工程。隊長要讓各級領導和客人看到渠水繞山轉的場面,當場讓兒子開閘放水。隊長兒子抽不動閘門,以為壞了,趕忙潛下水去檢查,一掏水口,掏出老黃的老爹來。老黃的老爹頭十天了還不漂起來,原來是卡在水口里了。
當著縣、區、公社三級領導和來自各地的參觀者,隊長沉著冷靜,現時編了個老黃老爹學黃繼光舍身堵水眼的英雄事跡。當時比較注意抓典型,縣里面的領導當即說,一個曾經對人民有罪的人,通過思想政治改造,現在敢于為人民獻身,這是多么好的典型,放著這么好的典型,怎么不早上報?
黃家又出了一個英雄,老黃頓時成了烈士遺孤,不僅生活有了著落,而且馬上被縣簡師破格錄取。讀了一個月簡師,接著讀短師,半年后,進入初師,讀了三年初師,緊接著就讀中師了。如果老黃持之以恒堅持接受國民教育,讀完中師是要保送高等師范院校的。但老黃為了早日生兒育女,帶著當時和他的同桌、現在和他同眠的老伴兒,偷偷跑了回來。
老黃接替了會計的工作,就是那個第一個把老黃的譜名寫上花名冊的老會計。老黃退學,是他一生中第一個精明之處。當時大批“學而優則仕”,教書先生無不成了“臭老九”,知識青年要上山下鄉,老黃心想,既然如此,這書沒得讀法了,不如回家搶工分來得實惠。
由于有知識,腦筋活,1979年,老黃榮任生產隊長。當會計時,老隊長還可以在他跟前托大,習慣性喊他“小黃瓜”,當隊長后,大家都盡量把習慣改了過來,不多時,“黃隊長”也喊得是自然巴口。如果我沒記錯,我們的土地是1982年包產到戶的,1980年、1981年先搞了兩年互助組,我們這一組是我老爹當組長。互助組按自然寨落劃分,老黃所在的黃家壩和我們不是一個互助組。以互助組為生產單元,相當于大鍋飯變成了小鍋飯,農民的勞動積極性和責任心都明顯提高了八竿子,我們組的包谷和稻谷產量在1980年就翻了一番。但老黃們那一組卻翻了四五番,令人好生驚奇。他們組有一塊大土,叫貴州大土,那是一塊火石地,也就是說,它是一塊石多泥少的瘦地,大集體時每年只掰不到十背篼包谷棒子,而且盡是些尖鏢鏢。但1980年有目共睹,貴州大土的包谷苗有草扦那么粗,結的包谷棒子水牛角子那么長,老黃他們收包谷那天,我們特地守在地邊數數,一塊貴州大土,竟然掰了四十一背篼包谷!
我老爹和老黃有交情,有一天晚上約老黃來家喝酒,老黃不說我們不知道,他一說,把我們嚇了一大跳:老黃已經悄悄地把他們組的田地分了!那是1979年冬,老黃把他們組所有的戶主都召集到家里來,說,依我看啊,種地如找媳婦,現姑娘只有一個,小伙有一大幫,眼見著希望不大,誰肯用力去追,不如我們商量一下,一個姑娘變成一幫姑娘,各人一個,自去用力,好不好?腦筋呆板的人說,一個姑娘怎么變成一幫姑娘?腦筋活絡的人說,啊?你要分土?!老黃說,噓!低了聲道,什么分不分呀,你能把它帶到外國去么!老黃就把他們組的田地分了,明著大伙兒一塊下地,實際上昨天種你家的、今天收我家的,既然是換工,大家都不再敷衍土地,否則你敷衍我,我也敷衍你嘍。老黃叫大家都簽字畫押,分土地的事一點風聲也不準透露,要不然,他說,這恐怕是殺頭之罪哦。
我老爹說,明明知道這是殺頭之罪,你還分?老黃得意一笑,道,那是嚇唬他們的,免得守口不牢惹是生非嘛,其實,十一屆三中全會一開,我就看出了方向,否則,你借我十個腦殼,我也不敢。這不,土地不是分了嗎,一百年不變。包產到戶,我老爹一聲長嘆,有文化有腦筋還是好,所以決計讓我讀書。現在報紙有沒有真正到村,農民群眾是不是真正都讀報紙,我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但那時報紙是真正的到生產隊的,生產隊是要組織社員學習傳達的,廣大農民群眾聽沒聽進去誰也不曉得,但老黃是逐字逐句進行研究的: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提出,不再以階級斗爭為綱,農村要搞改革——只憑這兩點,他就敢分田分土。為啥?他想,田地分給大家,沒誰會帶得出國,犯不著什么階級斗爭,這是其一,其二,哈哈,我這是改革。
正當大家都在稱贊黃隊長的時候,頗出人意料,老黃卻主動辭掉了隊長職務。
因老爹是地主,老黃家房屋早就充公變成了學校,老黃和婆娘兒女住的地方牛圈不像牛圈、窩棚不像窩棚,天上有月亮,則屋里見星星,天上下大雨,則屋里水滴滴。老黃吃不過被他拐帶的老婆埋怨,決定重新建房。建房建房,那時私人建房容易嗎?告訴你吧,我們靠山村誰家要修一個房子,你得趁農閑時節——那時莊稼收完也才有幾顆糧食——磨下石把包谷米,備下百十斤燒酒,然后請一幫工程(“工程”在我們黔西北農村特指勞動力),分一些去割茅草,分一些挖土筑墻,一層三間蓋草的土墻房,工程盡力一點、手腳麻利一點,也才能趕在落雪下凌之前竣工。如果遇上下雨天氣,擱工不說,新墻還可能被雨淋垮,那就可能成為半拉子工程了;尤其筑到山尖(山墻的頂尖),主人家運氣差些的話,筑墻的人一個倒栽蔥摜了下來,你就撿著醫、撿著埋了。所以我們寧愿賴在老祖宗留下的破房子里,也不肯輕易建一個新的,太麻煩,太費力,風險太大。
老黃身為隊長,經常開會,公社他去過,區里他去過,甚至還到縣城領過一回獎狀。他覺得,大地方的磚房真是好!一是牢實,坐百把年不成問題,而且耗子在墻上咬不出洞洞;二是高大,土墻房哪敢筑它那樣兩層三層!老黃在縣城看見一座四層的磚房,當即贊不絕口,說,我媽,要是這廂(棟)房子搬到我們那里,大家一層摞一層地居住,能節約好多土地!從那時老黃就有改造住房的打算,加上他那個婆娘一再埋怨,一再地后悔當年是多么幼稚,所以修房子的事他也就漸漸提上了議事日程。但磚房是說建就建的么?不是。那時只有公家有能力修磚房,我們公社,公校,原來的用房都是從地主手里專政過來的木架子房,直到1970年代才各修了一幢磚房。我們寨這幾個有著遠大抱負的娃兒,無不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目的就為考入八里外的公校去坐幾年磚砌的教室,就像今天城里的少男少女拼命地進行嚎春練習,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到電視上唱兩分鐘超男超女,可見理想的樹立有多重要。但老黃修磚房的理想在當時我們那兒根本就上不巴天下不著地,磚在哪兒,瓦在哪兒,泥水匠又在哪兒。那時的泥水匠,彈得很嘍,那是城里的建工隊,正規的工人老大哥,不得大型“修建”根本搬不動他。而“修建”兩字,在我們聽來就是“銀子”,搞修建的人是紅人,管修建的人是要人。
有志者,事竟成。有一回,老黃非常榮幸地被組織到一個磚瓦廠參觀,因他想修磚房,當時就多了一個心眼,別人走馬觀花,眼在看,心里想的卻是參觀結束后那一餐久違了的“地主之宜”,他呢,大搞調查研究,真怕忽略了某個細節,直把整個生產過程都默記在方寸之間。我媽!老黃暗道,同樣是泥巴做的材料,人家怎么就住磚房哩。
老黃帶著婆娘兒女全上陣,但凡有月亮的夜晚,都在竹林邊用膠泥打磚,打完一坑膠泥,婆娘兒女自去睡覺,老黃趕著水牛又踩一坑,膠泥被踩得糯的拔不動腳,踩得月亮落坡,這才休息。磚夠了,又做瓦,從栽完秧子做到割得谷子。收完莊稼,老黃將磚瓦滿滿地燒了一大窯,出窯一看,盡管因技術緣故有青有紅,但畢竟柔軟的泥巴變成了堅實的磚瓦。泥水匠是請不起的了,老黃自己操刀上陣,婆娘兒女給他遞磚拌漿,不分白晝黑夜,只要隊里沒有事務,只要天氣允許,一家人都在搞“修建”,竟就趕在雪凌之前,砌出一棟兩層共八間居室,捎帶一間堂屋的磚瓦房來。我們這邊遍地都是杜鵑,春來二三月,花開百十里,說是“花園”那太小了,須用“花海”才能形容。老黃用杜鵑樹棒做樓枕,杜鵑木板做樓板,杜鵑木板結實而暗紅,即便到了今天,好似新的一般,走在樓板上有一種特別古典的感覺,木氣沖鼻,隱約可聞一種原始的芬芳。
去年三月間,“百里杜鵑”的花是我記事以來開得最好的一年。“百里杜鵑”是20世紀80年代才得的名字,報紙電視的報道說,在我們縣“發現百里杜鵑”,當時我還年少,對“發現”一說很不理解:明明這些花朵就在我們身邊,就在坡上,它們又沒躲誰,說什么“發現”?“百里杜鵑”被“發現”以前,我們眼里它無非就是一朵挨著一朵、一叢連著一叢、一坡多過一坡的山花,收工回家,收牛回圈,花兒被我們折得遍地都是,那么多,誰會可惜。被“發現”后,說,這是風景,叫“百里杜鵑”,“國家級森林公園”,全世界最大的天然花園,一朵花也不許折了,折一朵罰五塊錢(過去是五毛)——相當于我們十個雞蛋被狗吃了。每年三四月間,花開的時候,看花的人每天成千上萬,那時節正是我們栽包谷的時候,拉著看花的人的客車轎車一串串地從我們地邊馬路上跑過,他們得閑看花,卻害得我們栽包谷也沒心思了,定定地站在地里,腦殼像向日葵一樣隨著那些車隊轉動。有一天,我們數了一下,單是從我家地邊這條路上經過的車子就有518輛。
“百里杜鵑”整個林帶呈環狀分布,綿延五十公里有余,總面積一百多平方公里。我們這兒是“百里杜鵑”主要景區,尤其黃家壩,其它地方的杜鵑品種單一,要么清一色馬纓杜鵑,要么清一色露珠杜鵑,而黃家壩一帶,杜鵑品種多達二十多種,比如“馬櫻”、“團花”、“迷人”、“露珠”,不一而足,世界上的杜鵑有五個亞屬,這兒竟占了四個,被稱為“黃坪十里杜鵑”,但凡看花的人非來這里不可,只要看了這里,其實也就夠了,有句詩叫什么來著,“黃坪歸來不看花”。黃坪,這是標在景區導游圖上的名字,其實指的就是黃家壩,就像黃克勤其實指的就是“黃瓜”。
杜鵑花節的前一天下午,黃家壩來了一些人,他們一共乘坐三輛小車、一輛面包車。在游人如織的花區,這當然并不特別引起人們注意。三三兩兩流連于花叢的游人,該留影的留影,該乘涼的乘涼,誰管誰在干啥。
老黃的家,在一大塊花蔭里。當然,除了姹紫嫣紅的杜鵑,屋后的沙桐、房前的竹子也是青翠欲滴。老黃閑來無事,擺一張白楊凳子坐在一株桂花樹腳,饒有興趣地數著在花區瀝青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馬路與他家只隔著幾畝見闊的草地,草地上放著他家一只胖嘟嘟的黃牛。
那時天快黃昏了,遙遠的對門山巒,托著一輪又大又圓的夕陽,看過了花的大小車輛,一輛,又一輛,漸次離開花山。
十五……二十……二五……老黃數著離去的車輛。……三六,三七,三八,三九——噫,這四輛車緩緩靠著草地停了下來。三輛小車,一輛面包車。老黃的牛看了看它們,疑慮著掉轉身來。四輛車上下來十多個人,指指點點,順著彎曲的小路朝老黃家走來。
“……新農村建設……”老黃隱隱約約聽見他們邊走邊說著什么。
那天晚上,這幫人中有幾個在老黃家住了一夜。老黃家屋子寬哪。老黃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一個在廣州一家跨國公司,一個在北京當翻譯,一個在貴陽上大學。廣州太熱,北京有沙塵暴,他和老伴去住了住,覺得還是沒有我們的“森林公園”好,堅決回家來了。
陡然來了這么多人,老黃老兩口趕緊招呼,又是敬煙,又是倒茶。茶是開春才從坡上捋來的苦茶葉,喝時苦,回味甜,兒女每年這時節讓他們一袋一袋寄過去。老黃家圍著竹柵欄的院壩干凈整潔,夕陽無限好,空氣也清新,一群人舍不得進屋,就在院里坐地。老黃聽出來了,明天似乎有什么重要人物要來看花,這一幫子是先來做準備工作的,無外乎一個衛生,一個安全。領頭的好像是縣里面一個什么領導,喝了一杯茶后,說,活路做完了,你們回去吧,我看老人家這里環境挺好的,我想在這住一晚上,小王,小周,哦,還有吳局長,你們三個留下來,我們湊足四個,晚上也好打打撲克,啊?
老黃留不住,分離的那一群人走過青草地,爬上小轎車,爬上面包車,三輛車別了別腦袋,小聲地走了。老黃陪留下的四人院子里坐著,月上東山,老伴搬出張竹編的方桌,就擺在桂花樹下,樹上原來掛著葫蘆樣的一盞燈,倏地亮了。老伴端出幾樣菜肴,一個臘肉蒸干椿,一個土雞燉天麻,一個干煸土豆絲,一個涼拌魚腥草,再有炸花生、炒雞蛋,這都是現如今農村拿得出來的,酸菜是剛從泡壇里撈的,豆腐是昨天就點的,蘸水是辣椒拌豆豉。老伴上菜,老黃就回屋抱來一小壇自釀的水花酒,嘩地倒一碗,嘩地倒一碗,每人倒了一瓷碗,小王說他是司機,不能喝,那個要給老黃借宿的頭兒對他說,今晚不動車了,就喝一碗吧,這是水花酒,須是到農家才有口福的。老黃說,一壇米酒,有啥稀奇。頭兒說,哪里,如今到農家吃飯真是太好了,什么都是原生態的綠色食品,就連雞蛋都是真正從母雞屁股里屙出來的。就有一樣,頭兒是有點遺憾的,他想吃包谷飯,老黃家卻沒有。老黃驚訝地說,你們城里人也吃得下包谷飯?頭兒說,二十年前,我也是農民,無非是運氣好,考取了一個工作。老黃說,那你應該知道,我們都說包谷飯是“火藥面面”——最難吃了,農村娃拼死拼活地讀書,就是為了考出去,就是為了吃口大米飯,好怪,你倒又想吃包谷飯。
頭兒和老黃聊到月過中天。小王提醒他,撲克已經從車里拿來了,他說,不慌,老人家的故事好聽哩。老黃的故事就是他幾十年來的經歷,如果不喝了點米酒,如果那個頭兒一點也不隨和,他是不肯就說的,那么,頭兒想知道老黃的“轉業記”,恐怕只好等到我這篇小說殺青再說。
早上起來一推窗子,近處翠竹輕喧,遠處花海茫茫。頭兒對老黃家樓板贊不絕口,說這一覺是他有工作以來睡得最香的一覺,而且他做夢到中世紀的歐洲旅游去了。頭兒就對老黃說,你應該搞一個家庭旅館,農家屋,農家飯,農家樂,保證客人把你門都擠破。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老黃這陣子老是盯著那些車子游人琢磨,隱約覺得有點什么文章可做,但就是沒想出什么名堂來,或許是老了的緣故吧。頭兒說:“靠山吃山,你老這是坐在金山上哪。”頭兒的話顯出他見多識廣,他說,20世紀人們向往城市,連毛主席都要去坐北京城,現在呢,倒過來了,鄉村旅游火得要命,那些城里人是最想到農村來的了,恨不得就在農村坐地,只可惜沒得農村戶口。老黃說,怕不是吧,我們村有人到大城市打工,想住下來,但人家說他沒得城市戶口,就攆回來了。頭兒說,他去的是哪個城市?……啊!污染那么嚴重,八抬大轎抬我去住,我也不住!
頭兒讓小周付食宿費給老黃,老黃哪里肯收,說,我們農村人串門串慣了,東家遇到東家吃,西家黑了西家睡,難道說也要收錢不成。頭兒說,性質不一樣。老黃說,有啥不一樣,不都是吃不都是睡。頭兒說,我意思是說,我們是干部,干部到群眾家吃住,非付錢不可,這是紀律。老黃說,這紀律不好,明顯把你們和我們區別開來了。頭兒噎了一噎,最后說,我剛建議你搞家庭旅館嘛,就當你的旅館已經開張,我們進旅館消費,該得付錢吧?老黃說,你不提旅館還罷,既然提醒了我,我就更不會收你錢了,你這么個點子,豈止值這么點錢啊!頭兒說,唉,我實在說不贏你嘍,那么,只有祝愿你兩老的家庭旅館快些開業,多多找錢嘍!
頭兒一步三回頭地看老黃家磚房,說,好,好,太有鄉村味道了。老黃送他們過草地,說,好啥,連瓷磚都沒貼一塊。頭兒說,噢!千萬貼不得!一貼就不是原生態的了!你老這房子,比那些貼瓷磚的好!要在外國,貼瓷磚那只有衛生間!
老黃沒想到,都到今天了,還有人說他這房子好!
當年他這房子剛一造好,立馬在山前山后就引起了轟動,參觀的人絡繹不絕。
“賣一季糧食,我也要修這樣一廂磚房!”
“黃隊長,您燒點磚瓦賣給我們嘛!”
土地下放,農村條件發生了根本轉變,誰不想住磚房哩。
老黃幾時想到過要辦什么磚瓦廠,直到房子造好引起鄉親們驚奇和羨慕,這才猛地在心里說道:
“哈,來菜了!”
遂連隊長也不當了,邀約頭十個家屋族內,迅即辦起來一個磚瓦廠。老黃分析了,土地既然包產給各家各戶,再當隊長徒有虛名;老黃調查了,十之八九的人家,破落房子都坐了好幾代人,半數人家想修新房。他自家修起來的這廂房子,恰像打了一個廣告,磚瓦廠正逢其時。
“黃隊長”變成了“黃廠長”。
磚瓦供不應求,一時買不到他磚瓦的,就像李逵埋怨盧俊義只吃宋江請客而不吃他的請客時說:“磚兒何厚,瓦兒何薄。”——黃廠長,你為什么賣給他,不賣給我?
老黃的磚瓦廠現在早就停辦了。但說實在的,我最懷念他們那個磚瓦廠。如果有誰問我,你對你老家記憶最深的是什么?我一定就要給他講:“在我年少的時候,我家那兒啊,有著那么一個磚瓦廠……”
磚瓦廠離寨子不遠,在一個小山坡下,中間一間窯井,四周是幾口泥塘、幾個場壩。窯井是燒磚瓦用的,泥塘是踩泥巴用的,場壩是堆磚堆瓦用的。踩泥、做瓦、熄窯子,這都用水,水是從一里多外的堰塘引來的,老黃的老爹就死在那個堰塘里。
泥塘里,一個人和一條水牛。那人一只手綰著牛鼻索,一只手揮著一根長長的竹枝,驅使水牛在泥塘里轉圈子。泥巴是膠泥,越踩越糯,到后來,人和牛拔腳都相當吃力,拔出一只,“嘰”地響一聲,拔出一只,“嘰”地又響一聲,讓我們這些蹲在塘沿上的娃們有一種吃糍粑的感覺,仿佛牙齒都要被那一聲“嘰”給扯落。讓我們好笑的是,當水牛一翹尾巴,那人慌不迭地在塘沿抓一把早就準備在那兒的撮箕,飛快地接在水牛尾根,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水牛尾根一鼓,叭叭叭就屙下半撮箕屎來。那人得意地說:“老子!你還沒立尾巴,我就曉得你要屙屎!”有時卻防范不及,叭叭叭叭全屙在泥塘里,那人一邊將屎捧進撮箕,一邊倒霉得直皺眉頭,大聲喝罵水牛:“你這挨刀砍頸根的喲!”
踩好一塘泥,人和牛轉到另一個泥塘去踩,五六個打磚的人到這個泥塘來打磚。泥塘一轉都是打磚石,打磚石是一塊面兒平整的青石,上面放一只磚模,槲櫟枋子斗的。打磚的先在模子內框及框下石板撲一把煤灰以免泥巴粘在模子上——煤灰是用細眼竹篩篩過的,細得像是面粉,用一把弓——弓弦是一根鋼絲,劃一坨踩得糯糯的膠泥,高高舉起盡力朝模子里一砸:模子里頓時塞滿膠泥,接著弓弦貼著模子的上棱一刮,切掉上面多余的泥巴:剩在模子里的就是一塊磚了。有時,模子會有個把角兒沒被泥巴脹滿,打磚的便用拇指朝那只角一摁:寧愿在磚上留下一個拇指印兒,也讓一塊磚四角方正。在磚上撒一層灰,這才把磚漏在一塊木板上——木板上也撒了灰的,再打一塊,也是放在一塊木板上,端去摞在前一塊磚上,木板摞磚、磚摞木板,一層摞一層,直有五七塊磚,這才貼胸的一摞都端去場壩里,一塊一塊側棱的擺在一條平埂上,堆到人高,蓋上“毛扇”,以防雨淋。“毛扇”狀如羽毛,兩片竹子夾米草。
場壩里“栽”著轉盤,他們把瓦桶站在轉盤上,就用一把弓去割膠泥。那弓十分特別,特別在它有兩根弦,兩根弦的間距就是一塊瓦的厚度。割下來一塊膠泥,捧哈達一般,把它圍在瓦桶上,一邊順時針撥轉瓦桶,一邊用泥掌迎著瓦桶的旋轉將泥面抹得光滑。把瓦桶拎到場壩上,桶把兒上不知什么機關,又不知握著把兒的手怎地一動,那把兒原來竟是兩塊合成一塊的,這時有一塊就往內一錯,瓦桶一縮,一下提了起來,只留下一只“泥桶”站在地上。等一塊場壩都站滿了“泥桶”,放眼望去,一壩子圓圈!給人的視覺享受,說不出來的舒服!“泥桶”稍干,有硬度了,馬上“擠瓦”。好怪呀,他們的兩手合著一“擠”,一只“泥桶”裂成四塊瓦片,不成五塊,也不成三塊,就是四塊,而且一塊不比一塊大,一塊不比一塊小!一塊塊也是站在平埂上,好像括號背括號,碼的有人高,也蓋上毛扇。
太陽當頂的時候,老黃和工人們常拖幾張毛扇坐在濃蔭里打撲克——看那撲克,舊得四角都沒了。又不賭錢,倒認真,看的人你要“報”他的“點”,他一準臉紅脖子粗地跟你急了起來,我們是很想看的,卻吃他們轟雞轟鴨般攆過一邊,一邊還緊緊地掩著手里的牌,好像什么金寶卵似的,不讓人看見。
好,我們去泥塘里偷膠泥玩,就在那打磚石上,要么捏小汽車,要么做蛐蛐房。膽大包天的,爬到他們做瓦的轉盤上去,盤腿坐地,叫別的娃兒“轉”他,一“轉”,咔嚓一聲,那轉盤像打開的傘,有一兩根“傘椏巴”就斷了,打牌的人聽見,慌得舉眼來張,娃們早飛飛撻撻的跑翻坡背后去了。更倒霉的是,哪家的牛為了蹭癢,把一堵還沒風干的磚瓦蹭翻了,第二天老黃看見,滿寨子問:“哪個娃放牛掀倒了我的磚(瓦)!”娃們哪一個會肯承認。轉盤給坐斷了,磚瓦給掀倒了,老黃見找不著主兒,只默默的,修的修,揀的揀。
所以,至今我特別懷念老黃他們那個磚瓦廠。
但是,老黃他們那個磚瓦廠畢竟是在多年前就已作古了。窯井半塌不塌、缺缺拉拉,內壁鐵紅,窯底一年到頭總有一層面醬一樣的泥漿。泥塘的沿兒被挖倒成斜面,里外自然過渡,變成V形凹地,種上了莊稼,只是,膠泥不肥,好多年還沒改良過來,上面的莊稼并不好。在地邊圍欄發現一兩片當年夾毛扇的竹片,黑黢黢的,卻勾起人對時光的無限懷念。
老黃的磚瓦廠紅火了四五年光景。之所以又不搞磚瓦了,因為后來出了一種“水泥磚”。那是一種空心磚,材料是水泥和石砂,機制,有點像我們量包谷量米的筒子,所以我們也叫它“筒子磚”,這種磚塊頭大成本低,砌房的造價遠低于土磚,老黃眼瞅著競爭不過,且那時,周圍磚瓦的市場需求基本飽和,遂果斷把磚瓦廠停了,轉業種烤煙去。
記得那好像是20世紀90年代了,種烤煙最紅火。大方的土壤和氣候出產優質烤煙,制成煙卷后,香氣質好量足,味道醇和舒適,煙灰白色。據說,一盒“中華”牌香煙中,有一支的煙草就是我們大方的。
“黃廠長,放著企業家不干,怎么又當起農民來了?”
“啥,人總是要回到泥巴里頭來的嘛。我是農民。農民不種地,還叫農民?”
老黃的烤煙一種又是五六年。說起來老黃真是肯鉆研,幾年書沒白讀,每晚上抱著書本湊在煤油燈下啃。做一行,習一行,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后來推行的打頂啊、抹芽啊,那些個種煙技術,老黃早就悄悄實踐出來了。他每一年種煙的收入是四五萬,別的人家想上萬元,只差奔出屁來。老黃年年是烤煙種植大戶,每年的烤煙大會,假如老黃不來參加,會議的組織者真不知找誰來介紹經驗。老黃的會開到省里面,不光講了一通話,還抱回來一個沉甸甸的獎品,一臺21寸的彩色電視機嘛,幸好那年我們這兒通電了,不然老黃只好拿它當一張小方桌給孫子做作業用。也就那一年,老黃變成了“老黃”。此前是有名的“黃烤煙”。“黃烤煙”名副其實,第一,老黃是烤煙大戶,第二,烤煙不黃不管錢,有“軟黃金”之稱嘛,而老黃的烤煙,哪一片葉兒不黃?“黃烤煙”的成名,是在老黃參加的第二次烤煙表彰大會上,我們縣長想問一聲老黃來了沒有,卻一時沒記起老黃的名字,就問:“黃烤煙來了沒有?”從此叫開,就像從前人們叫他“黃瓜”,也不記得他名字了,只曉得是叫“黃烤煙”。
“黃烤煙”怎么變成“老黃”?
1996還是1997年,反正就那年把兒,我們縣辦了一個科技扶貧化工廠,專門生產烘烤煙用的遠紅外涂料。生產出來后,不是要先讓煙農試驗一下效果么,可一聽說試驗,好多人不敢用,害怕把煙搞壞了,壞了一房煙那可是好幾百元,開不得玩笑:誰愛試驗誰試驗去,失敗,我躲過一劫,成功,我再揀便宜。老黃呢,一聽說研究出了這種東西,跌跟撻斗地問進門來乞討。他背了一挎包關于涂料的資料回去,關起門來研究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早上才打了個哈欠走出屋來,拌涂料去煙房涂火管。那年老黃盡管撥了點土地學種西瓜,但九月份烤煙售完,竟然比上一年多收入六千六百塊。
老黃被請到各處去指導烤煙生產。于是,開始老黃、老黃地叫他。
那年,農民黃克勤的“事業”達到了他平生最高的地方:一架飛機把它抬到了萬米高空,他端著一杯隨機贈送的冰牛奶,為下飛機后即將展開的“教學”苦練普通話。人家不喊他黃瓜,也不喊他黃廠長,也不喊黃烤煙,連老黃都不喊,喊的是:黃專家,一口一個“黃專家”。老黃高高坐在主席臺上,下面黑壓壓地坐滿了人,他們不僅帶著兩只耳朵來,還帶了一只筆、一個本子,他教他們如何栽烤煙,如何使用遠紅外涂料。大方話雖說屬北方語系,但我們說普通話是很不標準的,夾雜了太多我們的習慣發音和特別老土的方言,所以我們說我們的普通話是“大方普通話”,簡稱“大普話”,一時時國語,一時時土語,此一語,彼一語,就像包谷耖大米。所以難免下面的人有時就不太聽得懂老黃的演講——盡管他連坐飛機都已經努力練習過普通話了,他們歪頭睜眼地望著老黃的嘴,企圖從他的嘴形來辨認吐字,但瞎子點燈白費蠟。幸好對方和我方早就料到這一點,在老黃的身邊安排了一名“翻譯”,實在太費解的話,就給大家翻譯成標準普通話,或是意譯。
老黃去“講學”的回數挺多的,有一回,一連講了40多個縣,每天一回到賓館,第一件事先把舌頭理抻,因為說大方話從來不卷舌頭,而他一天都在說普通話,從前操練太少的舌頭就卷得都抽筋。
這世界上吸煙的人越來越少。原先,大方36個鄉鎮個個都種烤煙,而現在早已砍掉了半數多鄉鎮的種煙計劃。自然而然,精明的老黃不會再種烤煙。供大于求,賣方市場變成買方市場。賣煙時你得求爹爹告奶奶,叔叔伯伯,我這一捆煙明明是二級,你咋說是三級?是哪一年來著,我爹媽烘出一房好煙,金光閃閃,一個煙販出兩千塊錢要直接買走,他兩人不肯,還以為,煙販都肯出兩千了,背到收購點至少可賣二千五,誰知,后來一賣,什么二千五,連一千塊錢都還差二百五,兩人悔得腸子搓索子:曉得這樣么,就賣給煙販子算嘍!
老黃種菜啦。
收完莊稼,老黃帶上學費到貴陽學藝。都說技多不養家,但老黃才不管它,這一回是學種菜。連種菜也要學?老黃對老伴說,要學。寨里一個在農業局工作的,回家休假時種出有他拳頭大一個的西紅柿,驚得老黃眼睛鼓得比核桃大,聽說貴陽有專門的種菜師父,馬上趕班車跑貴陽。
坐了一天班車,回到大方縣城時天已天黑,老黃沒住旅社,連夜趕回寨里。次日,老黃雄心勃勃拎了鋤頭到園子里,先挖一個半間屋大、半人深的坑,然后鋪一道草糞、布一道草木灰,把師父送的番茄種一撒,蓋上一層細泥面,便躊躇滿志地等著秧苗出土了。果真是意料之中,秧苗很快便出土了,探頭探腦煞是招人喜愛。老黃正在歡喜,不防禍從天降,一場雪凌,番茄苗悉數凍死。
老黃沒想到事情如此糟糕。但辦法總比困難多。那時我們用的電是用堰塘的水發的,電燈沒得油燈亮,師父教的“電熱保溫”敢情是用不上。但老黃狡猾,很快想出煤火保溫這一招。他一邊悔恨自己的簡單求快,一邊老老實實地砍竹子蓋了一個塑料大棚。棚地里居中挖一槽子,用磚拱成小火道,這邊火口,那邊煙囪。播下菜種,升起煤火,老黃覺得大功告成,呵著冷得像雞爪子一樣的手,得意洋洋地走親戚去了。又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太陽忽然就跳出來了。等連滾帶爬地趕回大棚,老黃瞠目結舌:一大棚菜秧“煮”成菜稀飯了。悔斷腸子,又奈其何。老黃總算再一次認識到,科學的東西,少一樣環節、少一樣東西都不行,這才又老老實實地買了一只溫度計。
后來,老黃的反季節蔬菜三月份便可上市。大方縣城蔬菜批發市場的鮮菜,數老黃的又多又好。老黃用大棚種菜的經濟效益是種糧食的幾十倍,一個兩分地的大棚,老黃可以收入五六千元,這個數字也是種烤煙所不可企及的。鄉親們見老黃種菜又發財了,誰不想種啊。當年栽烤煙開始使用遠紅外涂料時,老黃那是有一點憤懣的。當時,鄉親們既想吃螃蟹,又怕螃蟹咬,不肯參與試驗,老黃就遮了一手,明明自己通過反復研究資料已經知道使用涂料絕對增收,但就是不告訴鄉親們,后來老黃那個悔,只因隱藏了一個信息,當年鄉親們一家至少少收入一兩千元。現在,鄉親們想種菜,老黃就不再把技術藏藏躲躲了,他也發現,鄉親們對自己越來越信任,不憑什么,就憑這種信任,也是知遇之恩哪,也是看得起人哪,也就毫不保留地將自己發明的“小火道溫床育秧法”盡心傳授給他們。老黃還訂了一本《長江蔬菜》雜志,自己研究透了再教鄉親們怎樣做。靠山村的菜農越來越多,從老黃1戶增加到400多戶,因為人均收入達到2600元,靠山村被命名小康村,又被定為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試點村。我們村能夠發展成一個遠近聞名的蔬菜專業村,老黃真是功不可沒:從單一的瓜菜到10大類100多個品種,從發明小火道溫床育秧法到牽頭成立蔬菜協會,從一挑一背進城叫賣到互聯網上接單批發,老黃幫鄉親們做了多少事喲。
你看你看,老黃的菜種得好好的,一大清早跑到村長蔣銀八家來,說什么,又要開旅館了。老黃早就被鄉親們稱為“發明家”了,蔣銀八說:“尊敬的黃發明同志,我請問一下,好不?”
老黃說:“客氣個啥。”
蔣銀八說:“說來您老別生氣,當年您老的父親明是地主,但吃的包谷飯穿的麻布衣,哪里有您現在的一天好日子過,這么多年您做的哪樣不找錢,如果我估得不錯,您老的家底不得十萬也有八萬。娃兒又有出息,一個在北京,一個在廣州,一年少說二三十萬薪水對吧,還有一個讀大學,取的又是重點,書學費人家全包根本不要你拿一分錢。那么,我就斗膽請問了:您老七老八十的年齡,還開什么旅館,難道說還不知足,難道說還短那么點錢用?”
老黃說:“如今的政策,只要勤快,誰缺錢用。”
“那……”
“銀八你聽我說——”
你提到我爸,讓我想起傷心的往事。是的,他是地主。但他是怎樣的一個地主啊?你說得對,穿的是麻布衣裳,吃的是“火藥面面”,你不知道,想燜一碗大米,卻生怕被人知道,知道了就要砍腦殼。政策就是那樣。政策決定了的。記得大集體時,大家一起出工,一起收工,沒哪天沒做滿八個小時,但究竟多少人家吃過飽飯?你看,土地一包,情況立馬轉變。政策是越來越好,只要腦筋開竅,人又勤勞,找錢的門路那是千條萬條。托政策洪福,我黃克勤確實找了些錢,現在家里又沒啥負擔,真該享享清福了,但是——
錢是不能嫌多的。只要不是偷來的,不是搶來的,只要是一手一腳地找來的,再多也不能嫌。我愛看報紙,報紙上說的什么?說……哎,你看我這記性,老了,不好使了……嗨,對了,報紙上說了嘛,要富而思進!
人啊,不能貪錢,但要愛錢。有錢不找,那要得罪財神。現在遍地都是錢啊!找都找不盡啊!找了還有、找了還有,如果不及時地找,它就會像坡上的菌子,爛了!有錢你不去找,氣死了財神菩薩,等你想找的那個時候,叫你找不到了!
百里杜鵑不是一個例子?如果幾百年前我們就曉得它的好處,就曉得拿它來賣門票,那,我們是不是就可以多找幾百年的錢?年年都可以找。那,我們還會砍花樹做樓枕?怕不自砸飯碗。你看,銀八,是不是:百里杜鵑有找不完的錢,但如果我們不找,把花樹全都砍了,豈不是想找都找不到!
花快謝了的時候,縣里有個領導,在我家住了一個晚上。他對我說,可惜了,可惜了。我問他,什么叫做可惜了?人家說,放著一大坡錢,你們為哪樣不找?
蔣銀八一驚,光著腳就站在老黃面前:“啥,一大坡錢?在哪里?”
老黃道:“他說,我們坡上那些花,全都是錢。”
蔣銀八一聽泄了氣,一屁股坐回去,叫婆娘:“拿我昨天買的毛皮鞋來!”老黃啊,蔣銀八說,他說的那些錢,都是他們的,難道我們可以提著根竹竿攔到路口去賣門票!
老黃搖了搖頭,嘆道:“畢竟領導不是一般人都能當的!人家眼光和我們就是不一樣!當時我也是你這一通話,但人家說,哪里,坡上這些錢,有一大半是你們的,我們只有一小點。”
“唔?”蔣銀八又吃一驚,抬起頭來盯著老黃,一只臭著皮革氣的毛皮鞋像抱孩子那樣抱在懷里。
老黃說:“他說了,一張門票才幾十塊錢,如果我們開農家旅店、賣農家酒食,再經營一下我們少數民族服飾,一張門票附加給我們的,豈止幾十塊,幾百塊幾千塊怕都不止。”
蔣銀八一聽,不禁仔細思量。“對啊……”
老黃道:“我倒不在乎再找什么錢,但靠山村那么多人家,恐怕是盯著我的,我做什么他們就做什么,我做什么,他們也才肯做什么,要是我不帶頭,這條門路就發展不起來,對么銀八?”
蔣銀八說:“對,對,對對對……那么老黃,你果真覺得這是一條門路嘍?”
老黃點頭。
“你真的覺得這一條門路特別可靠?”
“是啊,過去我們向往北京,現在他們向往農村嘛。”
“嗨!”蔣銀八跳起身來,緊緊握住老黃的雙手,說:“老菩薩我求您個事!”
老黃嚇了一跳。“啥事?”
“您看……您看這樣好不好哈,反正老菩薩您已經說過您目的不是找錢,主要是想帶動大家,那么,您先帶動我一下,行不?”
“啥意思?”
“您老人家幫我規劃一下,讓我先開一家農家旅館嘛——我一早上都在想門路哩——該不會搶您生意吧?”
老黃大笑,“巴不得大家都來搶啊!好,銀八,你先搞一個。你是一村之長,正該帶頭幫群眾踩路子哦,要吃虧,村長也該先吃虧嘛。”
“啊?這么說還是不保險?”
“蔣村長!你以為錢真的是堆在坡上的呀?不試一試,誰知能掙多少錢?就說當年的遠紅外涂料……”
“黃老——您別說了……我干!媽嘞,吃屎都要頭脬!”蔣村長睜大雙眼看著老黃,充滿無限敬意地喊了一聲。
老黃愣了半天,他也睜大雙眼愣愣地看著蔣村長,仿佛蔣村長不是稱呼他似的。蔣村長揉了揉眼睛,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老黃,也不是黃老,而是一個光芒萬丈的太陽。
責任編輯子 ? 婧 ?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