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柏坡
外婆一輩子沒生過大病,沒住過醫院。2009年暮春,布谷鳥歡叫著從村莊上飛過,地里的麥梢已黃。當時,外婆已患嚴重的白內障,眼睛幾乎失明,那天早上她摸索著到廚房刷鍋,踩到了臺階上的一根木棍,一個趔趄,身子后仰,頭重重地磕到臺階旁的花池上,不省人事。
這一躺下,外婆沒能再起來。零亂的白發帶著血跡,繞在腦后。她平躺著表情木然,呼吸急促。臨近黃昏,外婆出著粗氣,一陣急喘,嘴角流出黏稠的口涎,等到恢復了平靜,慈祥的外婆走了,時年她87歲。輸液的藥滴不再下滴,而我卻雙眼模糊,淚如雨下,握著她瘦削的手,心被掏空了。
我的母親1991過世,守在外婆床前的是三個姨和一個舅,擦洗外婆的身體,她皺巴巴的皮膚像老榆樹皮,蒼白的頭發已經稀疏,堂屋中,幾塊木板支起一個靈床,外婆被晾在上面。聞訊趕來的親戚,在院門口外點燃了紙馬,每個人手里,拿著一炷燃著的香,屈膝,跪下,伏地痛哭。望著繚繞的紙煙,癡想著外婆乘著白馬,升天了。
外婆的一生,是辛勞的,匆忙的腳步,就像一個旋轉的陀螺,一刻也不曾停下來。她出生在鄰村一個貧窮農家,自小就學著做家務,縫縫補補,洗洗涮涮都會。纏腳沒多長時間,就趕上政府命令禁止婦女纏腳,慶幸她長著一雙大腳板,風里來雨里去,干活賽過后生。外婆十六歲嫁到我們村,歷經兩次婚姻,生育五個娃,四女一男,母親排老大。外婆三十多歲守寡,面對尚未成年的五個孩子,生活的重擔,全壓在外婆身上。她忙碌的身影有時在燃燒著嗆人柴火的灶臺上;有時在費力推轉著沉重轆轤的井臺上;有時又出現在坑洼不平的泥路上,任背帶勒進肩膀,她依然弓腰前傾拉車;有時又鉆進掛滿蛛網的牛圈,耪著令人發嘔的牛糞……。年復一年地播種收獲,捉蟲除草,澆水灌園,耙地起壟,經常是汗水浸透了衣衫,摸黑才回家。黑燈瞎火,她先到床上摸摸橫七豎八躺著孩子的腿,看看夠不夠數,若不夠,就提著罩燈,喊著名字,四處尋找。有的睡在別人家,有的睡在土堆邊、柴垛下,一個個抱回家,直到這時才松口氣,坐在屋門檻上,脫掉鞋子,磕掉里面的泥巴,又忙開了。晚上有月亮時,在月底下紡花,洗洗衣服;沒有月亮,就借著油燈搖紡車。深更半夜,收拾好填飽肚子的東西,蓋好盆盆罐罐,一天的活才算干完。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五六年,直到母親她們能幫她干些家務,才稍稍喘了口氣。
后來,孩子們一個個成家傳人,外婆地里的活也一直沒丟。外婆五十多歲眼都花了,經常叫我幫她紉針。八十多歲,她的眼睛出現了云翳,視力逐漸模糊。春天到地里拔草,她很少把麥苗拔掉,薅下都是野草,她說憑的是感覺。后來,視力越來越差,她還常去放牛,好幾次都是別人看到她跌跌撞撞,把她送回家。
外婆不識字,哄孩子常唱些小曲,“板凳板凳摞摞,里面坐個大哥,大哥出來買菜,里面坐個奶奶,奶奶出來燒香,里面坐個姑娘,姑娘出來紡花,里面坐個雞娃,雞娃出來啄食,里面坐個皮人,皮人出來射箭,一下射到南院,南院有個井,井里有個桶,桶里有個罐,噗嚓兩半”這個小曲我們聽的最多,我偷懶不想干活,她會唱小曲“小母雞,噙柴火,一天噙它一大垛。”外婆沒文化,但心靈手巧。她做的小孩穿的老虎靴,栩栩如生,誰家添了娃娃,都上門要她做一雙。我母親和姨們,穿著外婆做的粗布衣裳,紡布、織布、漿洗、剪縫一樣不落,然后買些蓼藍、靛紅等染料,和衣裳放到鍋里煮著上色。在那個單調灰色的年代,幾個姊妹,皆紅衣綠褲,花枝招展,煞是招人喜歡。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正是生活最困難的時期,餓死人的事也不算新鮮事。外婆為養活五個孩子,絞盡腦汁,生活精打細算,每天天不亮就在廚房忙開了,為了一天在地里忙,給孩子準備好吃的,或蒸或烙。蒸的有玉米窩頭、虛糕、紅薯、紅薯面饃,或蒸一籠玉米面拌野菜,野菜有榆錢、槐花、大楊葉、水根菜等。蒸熟后灑些鹽水、蒜汁,幾個孩子看著都流口水。烙饃主要是鍋盔、野菜饸子、野菜團。灶臺靠邊的墻上,釘著一塊木板,上面放著瓶瓶罐罐,有腌辣椒、腌蘿卜、腌茴椿、腌韭花、腌白蒿等。逢年過節,蒸一籠白饃,定下規矩是誰最勤快,先吃個白饃。但重男輕女的外婆常背著女娃,偷著給舅舅饃吃。
我十歲以前,我家六口和外婆家四人,一直合著灶。外婆有些重男輕女,對我這個大外孫,有些偏愛,有好吃的,總愛給我留點,或多給點,姐姐和妹妹對此很眼熱。我生日這天,一定要煮個雞蛋,或用鐵勺就著麥秸火煎個雞蛋。秋天收割玉米,她總不忘挑些葉黃稈紅的玉米稈,截成一尺多長的甜稈,帶回家,讓我吃甜稈。入冬,最好的獎賞是給個紅透的柿子,軟軟乎乎,皮兒薄汁多,太陽光底下,透亮紅潤,一吮甜甜的柿子汁,甜到心里,嘴唇上的柿汁,也被我的舌頭“擦”得干干凈凈。
外婆去世已五年了。她的形象永遠刻在我的腦海中,多少次夢到外婆,以及月亮、大海、天空、大樹,無論什么物象,從心理學上講,都和外婆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今年清明節,我又來到外婆的墳前,墳頭的迎春花在靜靜綻放,質樸、美麗、恬靜。“扯倆倆,拉鋸鋸;婆家墁唱對戲,什么戲。《沙家浜》、《紅燈記》。”我唱著,眼淚如雨飄落在外婆的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