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在下一個轉角

冰與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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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月半一下課就沖進了女生廁所，然后猛地關上了門，仿佛避開了整個世界一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方才還擠著的微笑一點點僵冷了下去。她慢慢地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蓋，眼淚一下子就摔了下來。

上課時新來的物理老師點名時又大聲地叫起了：“林胖！”這個老掉牙的笑話還是在沉悶的班里激起了不少笑聲，班長笑著說：“老師，她叫林月半啦。”

林月半也在座位上咧著嘴舉起手：“老師，我就是林月半，外號就是‘小胖啦，喜歡你這么叫也行。”

老師看到的是這樣一張臉：女孩的齊劉海遮著額頭，肉肉的臉上兩道細彎彎的眼睛，嘴巴一咧露出一排小白牙，透著隱隱的親和力，一看就知道是那種班里諧星一樣給人歡笑的開心果，于是老師也順水推舟地說：“好啊，林小胖同學真可愛啊。”

所以老師一定想象不到她現在委屈地哭的樣子。林月半是班里脾氣最好的人，永遠一臉笑瞇瞇的樣子，像一只圓滾滾的皮球，跟誰都很合得來。再加上她那個容易給人誤會的名字，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家開玩笑的對象，連她自己也經常拿自己的身材自嘲，可是，哪有根本不會在意自己外表的女孩子呢？林月半心再大，敏感的地方也還是會痛，可以的話，她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總被人取笑，可是對于一個小胖子來說，憂傷、文藝、氣質這些詞都與她不挨邊，她只能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快樂的胖子，即使她其實一點也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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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后的林月半沿著圍墻踢踢踏踏地走，日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她忽然想要，是人的身體可以像影子一樣善變就好了，再也不用因為身材而苦惱。就在這時，她被人叫住了。

林月半立刻換上了習慣性的微笑，回頭去應時才看見，身影的主人是班里的路惜陽，有著影子一樣頎長苗條的身形的女孩。她散下來的長發微微拂動，眼角眉梢都是風輕巧吹過的痕跡，就像是漫畫鏡頭主人公出場一樣的自然而美好。

林月半咽下了一口口水，不同于她的好人緣，路惜陽可算得上是所有女生的公敵。她在這所高中里也算得上是知名人物，不過是負面的那種。路惜陽是那種注重自己儀表人氣勝過學習的人，明晃晃地逃課考低分，還敢跟老師在班里吵起來。本來校規要求每個人都必須穿校服，卻只有她私下里把校服改成了修身版，所以在其他人都套著臃腫的“地球防衛隊隊服”時，只有她一個人顯得那么優雅搶眼。她和班里的男生都打得火熱，卻成了所有女生眼里最不屑的人物。她們說她太隨便太張狂，和人玩曖昧，卻誰都聽得出來，那些風言風語里藏著多少無法明說的深深嫉妒。

所以林月半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那么扎眼的路惜陽干嗎來找自己。她友好地問：“請問，是叫我嗎？”

“是啊，林月半，你幫我一個忙吧。”路惜陽盤著胳膊點點頭，語氣不是疑問也不是請求，林月半覺得就連路惜陽頤指氣使的樣子都沒法讓人討厭，有著那樣亮閃閃的外表還真是好啊。

路惜陽遞給林月半一個DV機，讓她幫自己拍一段錄像。放學后的夕陽下，少女在三月初綠的樹蔭下仰頭，剪影被描上了一圈淺淺的金光，雙手自然地插在兜里，合身的校服讓人想起碧藍天空上純凈的白鴿羽毛。她的目光無焦點地飄向前方，隨便一個眼神的流轉都足夠讓人心疼起來，林月半覺得在這么陰涼的環境下，自己的臉龐卻微微發燙起來。鏡頭里的路惜陽只是無目的隨意走走，一句話也沒說，卻連舉手投足都自成風景，林月半也就這樣跟在她身后安靜地舉著DV機，一直拍到手臂舉累了之后。

路惜陽瞪著眼睛看著林月半幫自己拍完的錄像，眨了眨眼就笑了：“月半，你拍得好棒啊，把我顯得那么好看！能拜托你再拍一系列嗎？”

林月半下意識點頭的一瞬間，后悔就油然而生了。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工作，她無比清楚自己剛剛舉著DV機時心里隱隱的自卑，可是誰讓她這么好說話，根本不懂得拒絕別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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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月半握著書包肩帶走進班級時，總會無意識地往右邊瞥上一眼，那邊靠窗的位置坐著陶淺。他總是習慣趴在桌子上閉著眼休息，陽光傾瀉在他深褐色的軟軟頭發上，看得人眼睛癢癢的，很想上去摸一把。林月半第一次來高中時問話的對象就是陶淺，她還記得當時的他半瞇著眼，想了一會兒才搔著后腦勺說：“高一<3>班啊，不是和我同班嗎，跟我走吧，我帶你去。”

就是從那句起，林月半就記住了這個特別的男孩，他慵懶的氣質像極了一只叛逆的貓咪，那只貓咪在她心里留下了一個腳印，那里就軟軟地塌了下去。

可她的目光還沒定下來，就看見路惜陽走上前輕輕拍了拍陶淺的后背：“喂，作業寫了嗎？借我看看。”今天的路惜陽梳著歪辮，透著一股的調皮可愛勁兒。那么自然而然的親昵舉動，可以完全無顧慮，也不需要顧慮，因為陶淺起身揉揉眼睛就笑了：“別總這樣啊，下次我要看著你寫，哪里不會問我就好了。”

林月半低下目光，手里的肩帶握得更緊了一點。可下一秒路惜陽就喊起來她：“月半！你來了啊！”

班里的目光“刷”地集中到了這邊，林月半尷尬地咧了個笑臉算是回應，路惜陽歡快地跑過來挽住了她的胳膊：“昨天真是謝謝你啦，今晚陪我去公園吧。”

陶淺眨眨眼：“你們倆在計劃什么？”

“秘密！”路惜陽沖他吐了吐舌頭，她僅僅是挽著林月半的舉動就足夠大家驚訝了，畢竟兩個人的感覺相差得太遠，就像是看到楊冪和韓紅走到了一起去，誰看到都會跌眼鏡的。回去時林月半的同桌拽了拽袖子說：“喂，她找你干什么？”

“讓我幫她一個忙，沒什么大事啦。”林月半把書包放下來。

同桌撇撇嘴：“你啊，還是這么好說話，離那個女生遠點啊，大家都說她很有心機的，別是看你好欺負，在利用你罷了。”

林月半往那邊看了看，路惜陽還在和陶淺打哈哈。她訕訕地沖同桌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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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里的時間就那么點，路惜陽一黏上自己，林月半就覺得自己的時間都被她占據了。雖然她友好地給自己塞橘子、聊天，可林月半卻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笑臉其實有多別扭。和路惜陽接觸得多了，林月半才開始一次又一次驚嘆于她的美麗，她是那種指出自己優點時帶著坦蕩蕩的童真的人，從不否認自己的漂亮，即使不寫作業也要趕時間梳個好看的發型。路惜陽角落里的座位雖說清凈，可總有男生來順便打招呼扯上兩句。其實這樣的女生一點都不寂寞，那種眾星捧月一樣的感覺真的讓人挺享受的，只能作為觀眾的林月半這樣想著。

只是她不知道那一段段的錄像要做什么用，她們去校園、去公園、去經常走的每一條街道，拍出的影像卻根本連不成哪怕一段故事。路惜陽在畫面里一直是淡淡的微笑，一句畫外音也沒有，那副神情像是空谷里傳來的風，透著涼涼的寂寞感。雖然一離了鏡頭，路惜陽就能馬上又換上光鮮漂亮的笑，討好地說要去請林月半吃冰淇淋。

不過認識了路惜陽之后，林月半最開心的事就是她終于有機會接近陶淺了。原來他和路惜陽在同一個小區長大，算得上是所謂的青梅竹馬，所以那些寵溺的笑都有了根據。

林月半總覺得，世上怎么會有路惜陽這樣的人呢，她怎么可以這么幸運呢。接近了才知道，陶淺本來的個性和想象中的慵懶并不一樣，他其實是那種暖男型的男生，雖然話不多，可每一句都融著濃濃的細心和關懷。路惜陽黏上林月半之后到哪里都拽著她，陶淺也只好開始熟悉這種三人模式，見到林月半之后點頭微笑，隨意聊上幾句。這一個星期以來他們說過的話，竟比之前一年說的話還多。

而林月半也能感覺，自己身邊的氛圍比之前冷了很多，女生看她的目光多少多了點意見感，同桌提醒她了幾次后也懶得再跟她說，大家看她像看著一個任人利用使喚的傻丫鬟，恨不得早點看到她吃苦頭的結局。可林月半感覺路惜陽其實不像大家想的那樣，雖然愛漂亮是真的，可是根本看不出她像傳言里那么自私囂張。與其張狂，不如說成是任性，路惜陽其實挺黏人的，去哪里都想讓自己陪著。更多的時候，她還是個會在聽到林月半夸自己好看時微微紅著臉，卻還是會笑著接受的可愛女生罷了。

路惜陽一定不會利用自己的，至少當時的林月半是那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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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一天，身為宣傳委員的林月半來班級畫新的宣傳報，打開教室的門時卻發現陶淺已經坐在里面了，她緊張著一顆心，小聲上前說：“嗨，你也在啊。”

陶淺抬眼沖她笑：“是啊，老師叫我來幫忙批考卷。”

好難得的閑聊機會啊，林月半在自己的腦袋里拼命想著話題，才聽見陶淺說：“對了，最近你和惜陽挺熟的啊，她每天晚上都拉著你去干嗎啊？”

果然，這才是他們之間最合適，也是唯一的話題啊。林月半有些失望地說：“之前路惜陽跟我說那是個秘密，不讓我告訴別人的。”

陶淺瞇著眼轉起了手上的筆：“那家伙還是這么鬼精靈啊，誰知道她又在打什么主意呢。”

林月半咬住了嘴唇，腦袋里的某根神經跳了一下。

“她還跟我說，過段時間要送我一個禮物呢，我會好好等著那個驚喜的。”

林月半忽然怔住了，她忽然明白了那些錄像里優雅的映畫是留給誰的，而自己正一直任勞任怨地當一只小蜜蜂，幫一個忽然黏上自己的漂亮女生，送一份最好的禮物給自己最喜歡的男生。她的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那顆緩慢跳動的心臟像是被放到了真空的罐頭里，再這樣下去，再一直討論路惜陽的話，她覺得自己會瘋掉的。于是她用全部的力氣繼續展露憨憨的笑臉：“這樣啊，沒準還真是一個驚喜呢。陶淺，原來你笑起來這么好看啊，剛開始認識你時，看到你瞇著眼的神情，我還以為你是一個慵懶型的人呢。”

陶淺輕笑一聲：“那只是平時的我對那些提不起興趣罷了。”

一句話就足夠打碎林月半心里最后一片可憐兮兮的希望了，自己也和這個無趣的世界一樣，被他歸到了“那些”的分類里。只有路惜陽是特別的，配得上他體貼的微笑。可自己卻還在一直傻傻地憧憬著，指望著有一天她的貓咪王子會喜歡這個胖墩自己呢。

多么美的白日夢啊，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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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后的林月半沒有拿DV機，她一直笑瞇瞇的臉第一次陰沉下來，定定地看著路惜陽說：“陪我說一會兒話好嗎，我一直想和你好好聊聊呢。”

林月半控制了好一會兒心情，坐在草坪上的下一秒就把腦袋埋在了臂彎里：“路惜陽，你知道嗎，雖然我每天看上去都樂呵呵的，可我一點都不開心。我恨死自己的名字了，總覺得我爸媽是鬧著玩兒的才這么叫我，每次被人說時心里其實都難過得要命。其實小時候的我一點都不胖的，可是爸爸媽媽對我的要求卻總是那么高，我是個笨小孩，怎么努力也考不到他們心目中理想的成績，所以一直很難看到他們的笑臉。只有每次吃飯時，當我把碗里的米飯都吃光，他們才會贊許地夸我一句‘吃得真干凈，所以我每次都努力吃凈每一粒米，也慢慢地把自己吃成了一個小胖子。我就是這樣，一直努力博得別人的好感，一直委屈自己，所以你來找我時我還很驚訝，怎么會有人來和我做朋友，可你其實，也只是希望我幫你忙而已吧……”

林月半越說越哽咽，可她抬起頭時卻看見，路惜陽還是目光靜靜地飄向遠方，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她半晌才說：“我知道啊。”

“那次你去女生廁所哭的時候我就知道了。當時的我就藏在你左邊的位置里，清楚地聽見了你小聲的哭聲。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大家眼里開心和煦的林月半也有不為人知的難過啊，不就，像我一樣嗎。”

路惜陽緩緩地轉回頭，臉上是淺淺的微笑：“你還有對你有所期望的爸媽，可我爸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我。我媽媽愛工作勝過了愛我，我家里很寬敞漂亮，卻冰冷得沒有一絲人情味。不管我考多少分，在學校過得怎么樣，她都沒心情關心，不管我怎么叛逆，還是換不來她哪怕一秒目光的停駐。

“其實我也聽得到大家的流言風語，我也很過分吧，拉著你跑動跑西，卻還是在忙我的事。因為我媽媽決定今年要重新嫁給一個叔叔，帶我離開這里了。可是我再也不想這樣沒意義地跟著她了，所以我決定把自己的影像錄下來，剪輯一段視頻留給她和幾個熟人做回憶，然后就開始一個人的旅行。我什么都沒有，所以也不怕失去。可是還好，當時我拜托了你。之前我真的覺得自己過得挺失敗的，我的心里話根本不能說給那些男生聽，可身邊卻連一個好朋友都沒有，女生看我的眼光永遠帶著異樣，根本沒有一個人愿意好好地幫幫我，聽我說說話。正好你在那時出現了，我知道世界上有一個能理解我心情的人在，還好有你溫柔地聽我說話，陪著我跑東跑西，讓我覺得被人珍惜原來是這么讓人開心的一件事啊。我想清楚了，原來自己那些出格的行為都是為了吸引別人的注意力，可現在有了最好的朋友的我，再也不需要那么做了。我不會再想著一個人離開了，人真要給幸運留一點時間呢，遇到你，真是我的幸運。”

路惜陽抱著林月半的肩膀，所以林月半看不到她哭泣的樣子。林月半愣了一會兒，只是把藏在衣兜里的手伸出來，緊緊地回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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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以后，路惜陽跟著媽媽離開了這座城市，臨走那天，她抱著林月半足足停了十分鐘，一句話也沒說。

沒了路惜陽這條連線，林月半和陶淺兩個人之間生疏了很多。不過還好，黑壓壓的高三已經到了，林月半把自己埋在了習題集里，堆在右桌角那一摞高高的參考書讓她看不見陶淺的身影。她把自己扔進習題堆里，認真地去背那些大段大段的說明文字，沒有時間去為別的事情分心煩惱了。

直到有一天，她回頭時在別人的小鏡子里瞄到了自己的臉，才忽然愣住了。

因為胖，她從來不喜歡照鏡子，讓她現在突然看到時，一下子竟沒認出來。里面的女孩眼睛彎彎，臉蛋兒透著微微的嬰兒肥，眼神翦翦如月光，雖說沒怎么打扮，發絲略顯凌亂，可那種自生的清純氣質是誰也學不來的。

林月半驚訝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變瘦了，也比之前漂亮好多。她想起路惜陽告訴自己，要給幸運留一點時間，而現在這么拼命努力的她真的在不知不覺之間瘦下來了，她終于等來了自己的幸運。

想起路惜陽，林月半才有些難過地合上了眼睛。有一件事她一直沒告訴過路惜陽——其實那天她說的苦惱，都是騙人的。她只是喜歡吃零食罷了，胖起來才用不著讓自己那么辛苦。之所以那么說，是為了套出路惜陽心底的秘密。

那天聽到陶淺的心意的林月半，難過得直接哭了出來，她覺得自己真是被利用了，只是一直在做路惜陽的陪襯罷了，于是她告訴了同桌，我難過了，真的受傷了，她真像你們說的一樣壞啊。

聽著林月半的話而聚起來的女生們覺得像是自己的預言實現了一樣得意，大家一起為她出主意，教她要學著有點心機，報復回來才行啊。用弱點換出別人的弱點，可是女生談心時最經常出現的橋段。

所以那天林月半的獨白只是一群女生們一起想出來的謊言，用來換出路惜陽的真心話，然后抓住她的把柄罷了。林月半藏在衣兜的手里握著開著錄音功能的手機，可后來，那段錄音她從沒給任何人聽過。她只是在想念那個叛逆也脆弱、任性卻溫柔的女孩時，一個人安靜地再聽一遍。

還好，她聽見了她的心聲，理解了鏡頭里她的寂寞感，也感受到了落在自己肩膀上那顆溫暖的眼淚。還好路惜陽的真心話洗掉了自己心里陰暗的那一部分，讓她學會不用再那么在意別人的目光言語，而是開始珍惜自己，而幸運，也真的來了。

林月半抱著小鏡子在心里安靜地說：丫頭，以后你也要好好的啊。希望我下一個幸運，是能再次遇見你。